子虚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包袱,眼睛瞟着水面,扯开了包袱皮。里面包着的是个方方正正的檀木小匣子,匣子盖上有包金铜吊环,吊环上坠一把镏金小锁。他正寻思怎么打开那锁,猛听水面哧啦啦作响,赶紧用红绸子抱好木匣,朝水上望去。水面一阵波澜,又平静了。他紧张地盯着水面良久,始终不见道士从水里出来,忙向潭中丢了粒小石子,潭水散而复聚,还是不见道士钻出水面。他急撇下红绸包袱,奔到水边,对着潭水瞧了又瞧。
一镜苍碧,波澜不起。
“师傅?”子虚唤一声,无人应他。
“师傅?”他又唤一声,还是无人应答。他往水里紧趟两步:“师傅?”依旧无人回应。他弯腰往水里摸了摸,突然,什么东西钳住了他的手腕子。他吓一跳,待要缩回手,整个儿人已被拉进水里。
“哈哈哈,子虚,你也来洗洗罢!”道士钻出水面,撸一把脸,笑说,“这水凉得好,正去暑气哩。”子虚给道士拉入水里,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他呛出几口水,扭头回岸上收拾起书箱。
“子虚?子虚?”道士游近岸边,“反正也湿了,下来洗洗罢?不然一会儿赶路,又要一身汗了。”子虚不言语,道士又说:“诶,我刚才摸鱼,谁叫你突然下水,叫我逮个正着。喏、诺、诺,你看?”他指着子虚的脸,“好容易去了些酸腐味儿,这会子倒添了点儿铁锈。”
子虚一听,不由得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道士借机招招手,子虚却立着不动,道士只好走上岸。子虚见道士赤身裸体地走来,蓦地红了脸,忙抬袖子遮住视线,低声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诶,念错啦!”道士笑着按下子虚的胳膊,拎了拎子虚湿漉漉的道袍,“看看,都湿啦,快来洗洗罢?也好借机晒晒衣服。”子虚埋着头,不敢看道士。道士便亲自动手,三两下把子虚剥了个干净。
“来罢来罢。”道士拉着子虚往水里趟。
子虚两手捂住身体,羞得直躲去道士身后:“羞、羞煞人也……”
“人都是这样到世上来的,你我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羞?如今赤诚相见,不是很好?”道士泡进水里摸鱼。子虚顶着通红的脸,缓缓往水中来,嘴里还嘀嘀咕咕,不知嘟囔些什么。
道士抓了条大红鲤给子虚看:“哎呀呀,今晚拿它来填肚子!”
那条大红鲤,在道士手里左扭右扭,道士就是抓着它不松手,还笑着跟它说:“一会儿扔你到岸上,看你还有本事挣?”那鲤鱼仿佛听懂了这话,扭得更凶了,直扑了道士一脸水。子虚见状,忙夺过鲤鱼,放生了。
道士不悦地撇撇嘴:“咱又不是和尚,吃得什么素?你也忒小心了!”自那次吃了和尚肉,子虚逢佛必拜,还一直吃素。
子虚却说:“乌、鱼乃三厌之一,你我虽非佛门,却也吃不得。”
道士看子虚合十双掌,极虔诚地念了几句佛,觉得实在好笑,朝他撩了些水。两人在水里闹了会儿,看轻云遮天,才上浅滩穿戴整齐,继续赶路。
来到大道上,天色已经转昏,两人还没望见馆驿客栈,便是一户人家也没有。
晌午才洗的凉水澡,这会子又是一身大汗,子虚直觉得背着的书箱忽然重了许多。他看道边不远处有棵老槐,既拼着命赶过去,倚靠着槐树坐下了。
道士挥拂尘缓缓走来:“诶,又坐下了,趁早再行一程罢?”他口里催着,却不自觉地倚着子虚坐了。
子虚没吭声,靠着老槐奄奄欲睡。
叮当叮当,耳边幽幽传来铜铃声。子虚半梦半醒间朝对面望去,好像有辆马车摇摇行了来。他还道自己看花了眼,定睛细瞧,可不是辆马车么?他赶紧背起书箱,朝马车奔去,奔一程,发现道士没赶上,回头一望,道士竟靠着老槐睡着了,他赶紧折回来推醒道士。待道士彻底清醒,那辆马车早擦身过去,行远了。
“哎!都是你!”子虚一搡道士。
“急什么?”道士嘿嘿嘿乐了,懒懒直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携子虚手道,“如今天色将晚,你若累了,不如坐这树下等等儿。我去那边寻些果子,咱吃了睡去,明日再定?”
“倒、倒是个主意,不过……”
两人正在商议,忽见马车远去的方向,遥遥晃来个粗布短衣打扮的少年。少年头顶,梳着削平四夷、定顶中原的猪尾辫。
子虚也不及说了,撇开道士,跌跌撞撞凑上去,对着少年一拱手:“请问这位小哥儿……”
“诶?你这小道,好不知礼!”少年打断子虚的话,“你才多大年纪,就叫俺小哥儿?”
子虚不与少年计较,又对他拱一拱手:“请问这位大哥……”子虚略把话顿了顿,看少年不再插嘴,继续道,“请问,前面可有馆驿客站么?”少年打量着子虚点点头,子虚喜道,“敢问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
“远得很!”少年一甩袖子,“天黑前怕走不到,你不如给俺四文钱,俺叫你赶俺的车?”
“如此更好!不知车在哪里?”
“就是才过去那辆马车,你没见着怎么着?”少年回身指定马车远去的方向,“那是俺家哥哥的车。”
“这、这如何赶得上?”
“好说,马嚼子上才松了个卯,不敢行快了。你赶紧给钱,俺给你写张凭条,你快些儿趱上也赶得及的。”
“只是……”
“只是啥?”
“只是四文太贵……”子虚一指慢悠悠晃过来的道士,“况在下还有个同伴……”
“既然这样,俺算你俩四文。”
“好!好!”子虚拜谢过,往袖子里摸铜钱。
“且慢!”道士止住子虚,转问那少年,“你的车在哪里?”
少年盯着道士,指了指身后:“才不是说了,刚过去那马车是俺哥哥的,你们咋没见着? 快拿钱来、拿钱来!俺写凭条与你,不然车走远了,就赶不上……”
“哪个要坐你的车?”道士不与少年多说,拉上子虚大步赶路。少年一看他们变卦,指着二人背影,不绝口地乱骂,什么贼道驴道、什么臊长臭短。二人行出老远,还可听见他没好气地乱嚷嚷。道士只管推聋装哑,子虚倒通红了脸,扯着道士埋怨:“才讲好价钱,怎生变卦?引出他这番浑话来!”
“你哪里晓得他的把戏?”道士说,“那马车若是他哥哥的,怎撇他一个在半道上赶反路?你再想想,刚才那辆马车,装饰何等奢华,他一身粗布,怎与马车相称?还有,谁家马嚼子上卯?”
“这么说他是……”
“是啊,他是蒙你火急火燎哩。”道士笑说,“咱还是少寻那等方便捷径,实实在在地走路要紧。”
二人一路说着,天色愈昏。铜盆大的红日,只剩一线。
前面羊肠环绕一座翠峰,遥遥的望不见尽头。子虚搭手遥望,疲惫地摇摇头,又看山峰上楼台影影、殿阁沉沉,不禁暗自慨叹:若建平野之上,倒可前去讨个方便,奈何山颠云端!子虚不禁多看了它几眼,忽见楼台殿阁间还有个尖尖儿的怵,好似宝塔。心道是个寺院庵观什么的,再遥望遥望,原来粉泥墙壁、砖砌围圜,似还有菊花篱,不像个出家的所在。子虚拿捏不定,招呼来一旁小解的道士:“玄机你看看,那可是个寺院么?”
道士边勒汗巾子,边仰头望了望,笑说:“什么寺院,是个人家哩。”
“人家缘何有塔?”
“不晓得原因,上去问问罢,也好借他的地方住一宿?”
“敢又是捆风呢?”子虚瞟了道士一眼。
道士没答话,瞥着子虚别有用意地一笑,用碎石子在脚下刨了个浅浅的坑,又凭空抓一把,埋入坑内,还要来子虚的宝葫芦,往小坑处撒了几点山泉水。不会儿工夫,一朵灵芝云头,破土而出。
灵芝云越生越大,道士摧促子虚踏上去。子虚心有疑虑,先踏一只脚到上面,踩着试了试,那云朵动也不动,稳得很。道士笑着推子虚上去:“不妨事,不妨事!只管放心啊?”待子虚上了灵芝云,道士也跳上来,挥一挥拂尘,灵芝既云腾空而起。
云朵稳稳地托着二人。子虚吓得不敢睁眼,即便如此,还低声赞着奇哉!奇哉!道士看他怕得紧,挽上他一只胳膊,笑说:“天下哪儿有那么些风叫贫道来捆?乃唤作生云法,云根植于大地,稳妥非常。俗话说,仙驱仙体轻似绒,凡夫俗子压泰山。你这番不是神仙,天际云雾腾托不起,所以只好用大地之云载你。”
说话间,灵芝云头已托二人抵达峰顶。
道士收了灵芝云,领子虚来到那户人家跟前。
暮色昏昏,看那倚峰而建的人家:松篁掩朱门,红楼阁层层;枫兰倚粉墙,翠堂檐重重;疑是仙宫折桂处,原来人间武陵源。临峰巅,耸一束七级玲珑塔;飞檐角,风铃叮咚,千鸟鸣和,真是个极好所在。
道士登上高阶,预备叩门,子虚却一把扯住他:“这是个过当富贵之家,如此叩门,岂非唐突?不若自等他家人出来,方好求宿?”
“诶,这般嘀嗒,反倒做作了。”道士拂开子虚,自行敲开了户门。
“可是我儿来了?”一个老太太立在门里,觑着眼睛看二人好一阵才看清,连连赔礼,“还道老身儿子挑菜上山来了,原来是两位小师傅,得罪得罪!”
子虚忙扶住老太太:“老人家快勿多礼!我们倒要讨扰一番呢。”
老太太听说他们要借宿,好像来了自家亲戚般欢喜,引着他们进厅堂,亲自招二人过斋。道士不喜欢食素,子虚却欢喜得很。
饭时,三人叙了会儿嗑。子虚与道士才得知这偌大的家,原来是前朝太守的私宅。
崇祯五年时,太守被朝廷重新起用,调去外面打仗。家人也跟着走了,唯留下老太太的祖父看守园子。后来,太守一家再没回来,想是战死外头了。老太太一家三代,一直看守着这空荡荡的宅院。
絮叨了一会子,天色转眼黑下来。老太太收拾净碗筷,掌灯引二人往后园来。穿廊子,曲曲折折走一程,过篱门、踏花阴,眼前有湾人工凿就的小池塘,小池塘连着山瀑。几人又渡石板、经曲桥,登上池中央一叶石画舫。画舫倚着香洲,背靠参差太湖石。舫上一栋朱漆小楼,小楼苍瓦泥鳅脊。楼外接临水之轩,三面美人靠,苍瓦檐下雕花飞罩,悬着红纱瘦灯,灯都灭着,几盏已经残破。
绕到小楼后面,可望见一屏秋山,山上一座望云亭。山后就是那座玲珑宝塔,宝塔与山亭,交相辉映。
老太太挑竹竿,点亮尚好的红纱灯:“两位小长老,老身家主、家母还在时,最喜欢的就是这画舫,说这里蚊蝇不侵。”老太太置了两床被褥,交给子虚与道士,“你们也住这里吧?老身时常打扫,脏倒不脏的。”
“有劳了。”子虚接过被褥,朝老太太行一礼。老太太笑着还了礼,替他们焚一盘陇陌香,罩上罩灯,打过招呼就要离开。
“老太太,等一等?”道士叫住她,“你家主人怎么还在自家园子里造塔?难不成这儿要改成寺院了?”
“噢,你不提,老身都要忘了。”老太太转回来嘱咐他二人,“你们两个早早安息才好,园子景致虽好,也不要贪恋着玩耍,特别是那边的石塔,千万不要上去。”
“可有什么典故?”子虚搬了椅子请老太太坐。
老太太没有坐,拿了桌上的把灯走到门口:“不须多问,夜间若见黑云遮月、飞沙走石,就闩紧门户,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要言语,更不要开启门窗!”
“究竟原何?”子虚追问。
老太太摆摆手:“不说为好、不说为好。”
“诶,老太太何必者嚣?”道士在椅子上坐了。
老太太凑近道士:“小长老莫问了,说了怕吓坏你们。”她不肯轻言,替他们关紧房门,往前面去了。
即使老太太不说,他二人也明白,定然又是闹鬼的说辞。
子虚独自倚着窗户,支开一扇菱花窗向外眺望。
夜空中,圆月明得可爱,庭院寂寂,一波碧水,水中也有轮明月,月影随着粼粼水波,上下起伏。
道士歪在藤榻上,一手撑着头,与子虚笑说:“夜色还早,若说鬼么……那也是下半夜的事?不如趁这美景,弹一弹你那张古琴,也可解闷儿嘛!”
子虚扭头看向道士:“你也不是不知,在下那琴……断了根弦……”
“你且拿来。”
子虚将信将疑地把琴捧给道士。
道士随手扽下拂尘上一根鬃,手里捻了捻,将那断弦续上了,拨两拨,琴音铮铮。子虚见状,与道士笑说:“既是你续上的,不若先请教一曲?就不知……”子虚故意放低了声音,略欠一欠身:“就不知你可会呀?”
道士也乐了:“贫道若连这么个小玩意儿都不会,怎做得你师傅?”说着,他动手轻拨琴弦,竟弹奏得十分熟练动情。
曲音古雅而新奇,道士和着琴音唱道:
“羡什么金冠紫衫?幕什么南国佳人?半生萧索梦空劳。叹前世,冤和业,一点情根深。不如早把业镜照,天网恢恢飞不了,飞不了。
猜不透福因祸果,看不明工夫人情。笑他也作游仙梦?诵神箓,涉世多,修仙实无份。何苦迢迢上碧霄,地上神仙也逍遥,也逍遥。”
“子虚,你这白居易用过的玩意儿,确实不错哩!”道士唱完,笑说,“不如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子虚笑着拱一拱手:“指教?”他端来古琴,也信手弹奏一曲,还借景作了首《桂殿秋》,唱得是:“花影影,月溶溶。弄弦枉自许飞琼。粉香断烟金猊瘦,月落花窗看晓枫。”
“师傅,怎样?”子虚弹唱完毕,得意地问道士,不想道士早睡着了。
子虚有些失望,抱琴到外面小轩里独自拨弄。这张古琴,跟随他近百年了,自断了弦,他还不曾弹奏过。如今旧音重现,心中竟感慨万千,怅惘昔日种种,依稀就像昨天,仰头望月,月缺月圆,低头赏花,花落花开。景色年年复年年,无甚大变,确是见惯了。
……年年无穷矣!代代无穷矣!谁人曾言人生须臾?谁人曾羡长江无尽?子虚随手拨弄琴弦,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忽而想到佛家所说,大乘之悟,斯在生死事中,方不由得对着水中月影,感慨了两句:“断肠人远矣,伤心事多。敢天长地久,是这般滋味?”叹息声未尽,一阵轻笑幽幽地传了来。
子虚一惊,警觉地问了句:“谁?”
“那生,你可真不像修行者。”是女子的声音。
子虚起身环顾一番,不见什么人。
那女子又道:“深夜寂寂,小长老怎么不去歇息?当心那鬼来了,专索你的头颅!”
“鬼?什么鬼?”
女子轻轻笑了:“你不晓得,画舫后面那座石塔,名唤望颅,里面供奉着前朝一位刑天将军的肉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