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厅堂里黑压压一片。
道士屏退众家丁,自斟一杯美酒,袖子里抽出个火折子,嚓地搓燃,投进酒盅,酒盅即刻成一盏酒灯。灯火不甚明,只照得供案与落地屏风周围,一小圈桔色光晕。
道士拈起最左边的三柱香,酒盅里蘸一蘸,香燃起来,白烟袅袅升腾。道士口里念念有词,边念边移开香炉盖子,插了香,又从左到右的顺序分别请香祝祷。直至二十四只香全插入香炉,道士才从怀里取出一张黄纸黑字的符,对着符低声念几声,蘸着酒盅里的火,一股脑地投入香炉。香炉里哧的一声,二十四柱香全成了粉状,却还袅袅腾着烟。道士扣上香炉盖子,就着酒盅里的火,点燃一支红烛,熄灭了酒灯。
“花魁娘子快快现身!”道士落下话音,将红烛移近落地屏风。屏风素纸屏心上,忽悠悠闪出个女人影子。
坐一旁的吴祯星见了那影儿,哑哑惊呆半晌,不由得站起身,对影子开了口:“浑家?浑家果真是你?!”
“……是奴……”女子细细的声音,从屏风后飘出来。吴祯星喜得赶上几步:“浑家可出来相见?”影子没答话,微微晃了晃头。道士插嘴说:“人鬼有别,之前不是说好,不可近前的?”
“道长!我知你手段了!”吴祯星给道士跪下作揖,“求你让我们见见?”他膝行向屏风,“浑家!浑家?你可知我为你患相思症多年了……”说着,泪如雨下。
影儿低低叹息一声,启口道:“奴家命薄,无福侍奉官人,虽已成鬼,却时时无不挂念官人……你的病,奴尽知矣,不过……”
“不过什么?”吴祯星盯着影子问。
“不过人鬼殊途,还是莫相见为好?”
吴祯星一听,索性攥紧拳头,冲起身直扑屏风。道士吃一惊,跳上去抱住他:“你要干什么?”
“见自家娘子何错之有?”吴祯星用力争开道士,直奔屏风后面。慌得道士忙吹灭了唯一的灯火,厅堂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浑家?”吴祯星够着两手在屏风后一通乱摸,左左右右,什么都没摸着。他不死心,又上上下下地乱够乱摸,忽听叮咚声响,心知是环佩之声,便敛住气息,循声悄悄摸去,蓦地摸着两个东西。那东西才被他碰着,慌慌地要往后退,却给他一把死死攥住。他细细一摸,方知是两只人足,再往上摸,是绸裙子,裙子下还有两条腿。喜得他搂住两条腿:“浑家,我记得你裙下原是一双金莲,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大?倒像男子一般。”
那双足、腿,哪里是花魁娘子的?竟是子虚的。子虚与道士早定下暗号,一旦灯火熄灭,子虚就躲去屏风后,从书箱里取出钗裙穿戴起来。诺大的厅堂,只有一盏灯,烛火昏昏,映得影子绰绰约约,哪个认得真?
子虚生怕吴祯星识破骗局,早出了一身冷汗,僵直着身体,惶惶道:“……奴、奴家已成鬼,自与人时不同……”
“有理。”吴祯星两手撮弄着子虚的裙子,渐渐摸上身,温言细语道,“作官人的看不见你,摸一摸也好了。”子虚左右挣不开,忽听道士开了口:“吴官人,贫道让你见她一面就是!到时,你若想摸她却也不迟?”吴祯星听道士这样说,果然放下两手,毕恭毕敬地撤去两步。
道士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黑字的符,低念几句,投入了香炉。
香炉中才要尽断的白烟,再次升腾。道士隔着屏风点燃红烛,移近灯火。屏风另一侧,霍地明亮起来。吴祯星看清了眼前的“花魁娘子”,不禁大惊失色,跌坐地上。
原来他面前的花魁娘子,身形依旧,不过脖子上顶着个死鬼头颅。面色青森,眼睛滚圆、眼角裂开,还有鲜血淌出,嘴唇也鲜红鲜红,两颗尖利的獠牙,向上龇出嘴唇,鼻孔不住地淌鲜血。
吴祯星指定子虚:“浑、浑家,你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虚不知究竟,还凑上来问他:“官人,奴成了哪般?”
吴祯星一听这鬼声鬼气,也没胆子说话了,爬起身扭头就逃。
道士看吴祯星逃走,嘱咐子虚立在屏风后暂不要动。他掀开香炉盖子,食指蘸香灰,在子虚的影子上点了人的五官,又用剩下的香灰泼上那素纸屏心。屏风上,子虚的影子忽悠悠飘下来,化作个轻飘飘的花魁娘子。这花魁娘子盈盈飘出厅堂,追吴祯星去了。
“那影子去做什么?”子虚拖着裙子走出屏风。
“定然找她官人去啦?也许追去了阴司也未可知。”道士哼笑着张望吴祯星消失的方向,“这吴祯星,还真个无真心,见娘子变鬼就怕成这样?”他呵呵笑个不住。
“既如此,在下也随他望望去,一刻就回。”子虚脱了女装,换上道服,背书箱就走。道士一把扯住他:“望个什么?”
“望望昔年赵家的琼华小姐。”
“咳!你怎么还忘不了她?”道士将簪环女装团作一团,依旧变作拂尘,“那年逃出来已是万幸,你我此时不溜,更待何时?”道士拉上子虚,一径潜出吴宅。
街上冷得很,没一个行人。蒙蒙脉脉的白雾,笼罩着前方。嗒嗒嗒,卯时更声响起。打更人穿着破棉袄,与子虚擦身而过。
街边不远处,一户人家吱哑哑开了门,一只灯笼挑上门梢。子虚眯眼睛望去,见幌子上补了四个大字:久远书屋。
道士也看见了那几个字,指点着那铺子笑道:“开门这么早,想必要赚钱赚得长久哩。”子虚不理道士的玩笑,只回说:“在下书箱里有几本书,背着实在累人。前些日子独自烧了些,还剩几本,烧也是烧,不如送他作个人情。”
“几本破书也做人情?你呦你!”道士要嘲笑子虚,子虚却摆摆手:“此人情非彼人情,学问无价。他能叫久远书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况……”子虚笑了,“况在下这几本破书,还是前朝的珍本、孤本呢。”二人说话间进了书屋。
铺子老板听有人进得店铺,忙过来招呼,却吓了子虚一跳。原来这铺子老板,竟是昔日在无解山上,给他讲故事的那位“老先生”。子虚认出了他,也没有说破,掏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书,连同自己亲写的话本子,全给了他。
铺子老板还同当年一样,头上带着宽沿斗笠。他俩手摩挲一番子虚的书,回身取了些银钱给子虚,子虚推说不要。
那老板双目具盲,听声音倒听出了端倪,心知是子虚,也没有道破,捧着银钱硬塞给子虚,子虚不受。两个一阵推让,道士看不下去了,索性伸手抓起一把铜钱,往怀里一揣,铺子老板方收起剩下的碎银两。
月向西斜,逐渐暗淡,慢慢成了浅白。道士和子虚行一路,街上依旧安静,唯独一个月亮门前,热热闹闹。
两人赶过去一看,方知是座戏园子。子虚认得,那是前几日他曾唱戏的园子,便摧道士进去。二人便掷下铜钱,随人群涌进园子,看台上正演《长生殿》呢。
子虚抻脖子往台上瞅了瞅,认出扮杨玉环的是芳官,装李隆基的是艾官。下面芩官、莺官、蕊官坐了一排。他们演得动情,看得也动情,全没注意到子虚。
道士望着台上的芳官,对子虚笑说:“这个太真,还真有些儿像哩,可惜个子小了些。”
子虚悄悄说:“有没有法子救这些小官,脱离万劫苦海?”道士以为子虚信口乱说,没太在意,摇了摇头。
子虚扯一扯道士的袖子,又问一遍。道士才答:“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子虚还要分辨,道士看着台上的杨玉环,抬手打断了子虚的话:“月明暗夜、玉出顽石、莲生泥泽、虹显雨后、美人常给世人妒,才子总叫众生欺。大凡曼妙之物,皆在污沼之间,此谓常理也。况且……”道士一指那些小官,“况且救得他们几个,救不了普天下的苦人,还是听凭造化罢。”
东方既白,两人将要出戏园子,忽听莺官出相唱道:“你本是蓬莱籍中有名,为堕皇宫,痴魔顿增。欢愉过,痛苦经,虽谢尘缘,难返仙庭。喜今宵梦醒,叫你逍遥择路行。莫恋迷途,莫恋迷途,早归旧程……”
子虚听罢,心头一颤,却不晓得因何而颤。他合十双掌,对着天际一牙浅淡的白月,祝祷几句,追随道士去了。
第十三出 生节
山涧长流,翠石俊秀,野间花蕊新发,转眼又值五月初。耳边紫燕呢喃,只是不见燕的踪迹。循山间石阶,蜿蜒而下,阳光逐渐明朗,斑斑驳驳地洒来,视野也跟着开阔。
正前方平阳地里,有棵虬曲老松,松下一座茅亭。玄机道人与张子虚出了山,踮着脚经一条细窄的石板桥,到那茅亭里歇脚。
子虚撂下书箱,平放了古琴,座到廊上,依着亭柱子擦汗。道士用袖子扇着风说:“哎呀呀,才什么时节,就这么热啦?”边说边在子虚对面坐下,还解了得罗,敞怀吹风。
“走一大早,自然要出汗。”子虚说,“对了,先前出京时却忘了问你。”
“问什么?”
“当初在下扮了女装……那声音,是如何蒙过吴祯星耳朵的?”
道士呵呵乐了,摆摆手:“那个呀,不是说了么,叫转虚为实之法?”
“何谓转虚为实之法?”
“喏喏,我燃的那几张符,是当初蘸着勾魂摄魄香的香沫儿,写出来的,它跟太真天香混到一处,可叫无形意念显形,谓之转虚为实。”
“这么说,那都是吴祯星妄想出来的?”
“是啊,他想见花魁娘子,又不想见她。”
“怎么讲?”
“想见她,是忘不了她的美貌,不想见她,是怕她约束自己。所以啊,那声音娇滴滴,那张脸么,嘿嘿!就吓死人啦!”
“那么,你我为何……”
“万物都有相生相克之理。”道士笑说,“勾魂摄魄香生虚色为实色,又被酒气所克,咱之前不是各饮一杯酒么?”子虚领悟地点点头,听道士又说:“不过啊,你那芸官儿的名字绝好,不如往后就叫芸官儿?”道士呵呵乐着,移去子虚身旁,一手勾上子虚的肩,“哎,芸官儿,为师的还绞尽脑汁地给你作了首诗呢。”
“诗?”
“然也。”道士想了想,摇头晃脑念起来,“相公似姑,似姑非姑。非姑是公,谁辨母公。”
子虚一听,登时气绿了脸,道士还得意地问:“怎样,好罢?”子虚咬着牙,恨道:“好!好得很呢!”说完,背书箱独自走了。
“诶!等等为师呀,芸官儿!”道士手摇拂尘,乐呵呵追来。子虚也不理会,只管趱步前行。道士看子虚生气,撇撇嘴,不再多言。
两人一路行走,谁都不跟谁说话。
到了江边,子虚雇一条乌篷船,跳上船板就吩咐船家开船。道士一见船要走,知道子虚有意抛下他,也不说话,自顾自地跳上了船。
船只一路渡江,行去两日,到达阴山地界。
道士追着子虚上河埠,沿路行走。到了晌午饭时候,子虚也顾不得饥肠辘辘,还气哼哼地赶路。
道士观察着子虚,再忍不住了,快步上来对他说:“都过那么些天啦,你也忒能赌气!看子虚不理会,他又笑呵呵地闲扯了一阵,还胡编了两个笑话,自己乐个东倒西歪,可子虚笑也不笑。道士不死心,对着子虚大声地说说笑笑,直引得路人侧目。
子虚给道士闹得受不住,只好堵上耳朵,捡一家小馆子躲进去。
道士要了个糟鸡,子虚一瞪他,他便改要一碗菜粥,子虚也要一碗。二人吃毕,正要会账,就见一群手持刀枪棍棒的人,呼啦啦涌进馆子。
道士招呼来小二,汇了帐,笑说:“你这店不大,生意倒红火。”
小二一听,乐了,恭了脊背,放低声音跟道士和子虚说:“人官,侬勿知哉个!伢赖村里要开平安戏……”子虚插嘴问,何谓平安戏?小二给他解释,平安戏是他们村里驱瘟鬼、消秽气的祭祀戏,因在五、六月这两个凶时做戏祈祷,所以叫做平安戏。小二接着说:“丫到葛个日脚,村里都要张告示,招募些在行人……”
五年前,村里做平安戏那天,有几户人家的小孩儿,莫名失踪了。第二日清晨,有个撑船的去江里撒网,船行到芦苇垱,竟如何都拉不上网子。撑船人忙叫来些村人帮忙,大伙儿都说他捕着了大鱼,一个个帮他拽网,争着要看,可提上网子一看,网着的哪里是什么大鱼,竟是个死孩子。这孩子,正是前日开戏那天,丢失的几名小孩儿中的一个。后来的几年,每到开戏那天,村里都会丢失小孩儿。
小二说:“夯个娃娃,弄得血乎乎,糊夺夺哉!唬煞人哉!伊姆告去衙门,县老爷着人葛块首、夯块首地弄个半年,也勿找到偷儿,保长便想出个招募在行人地法子。伢听个老倌讲,牵娃娃地勿是人,是看戏文来地措老头。听个老倌讲,伊夯卯亲眼看着个白衫措老头,拎个死娃娃,伊慌人西拉咯躲去弄堂里,没胆作声!”
小二偷偷指一指那些身带家伙的人,“喏喏,夯赖都是来揭告示地。”小二又看着他们摇头咂嘴:“说夯赖是在行人,伢看勿像,八成冲银子来充数哉个。”
道士笑了,“这么说,赏钱很引人哩?”
小二也嘿嘿笑了,伸出十根手指头,去道士眼前晃了两晃。道士盯着他的手指头,笑着惊道:“怎么,十两?”
“乱说三千!十两好叫人变死去哉?”小二翻了翻两手掌,“丫千两银子!”
“果然是好买卖!”道士惊叹。
“啥个好买卖?”小二更压低声音,“道士先生侬看看?”他再一指点那些人,“都晓得蚂蚁抗得起鳖头,伢看咯,唬人哉!”
“怎见得?”子虚问。
小二答:“告示上说咯明白,散咯戏,村里丫娃儿勿少,赏银五百两。捉着牵娃娃地措老头,五百两。丫娃勿少、捉着牵娃儿地,才丫千两。为葛个,夯赖猪咬杀羊、羊咬杀狗!噫!啥劳什!”小二摆摆手,“多管闲事多吃屁,少吃咸鱼少口干!”他就此闭嘴,到别处招呼客人去了。
道士听小二一番话,却也有心揭那告示,但他并不张扬,谎说要去登东,一个人溜到弄堂里,偷偷撕了张告示,笼进袖里,若无其事地回来招呼子虚。子虚只跟着道士出了馆子,还是不跟对方讲话。
过了晌午,村中人迹见稀——想害怕游魂野鬼,全回家看孩子去了。
一些手提刀枪棍棒的男女,在巷子里、河埠边,来来回回乱晃。他们一个个圆睁了双眼,警惕非常。
行不多久,忽听咣咣咣的锣鼓声,闻声寻去,原来河对面,有间土地庙。庙前一座戏台,正上演日间的戏目呢。
道士隔着一带河水望了望,看演得是《琵琶记》。那些伶人演得出神入化,可惜河道里没一只专门来看戏的乌篷船。河岸上倒有五六个人,搭手观望着,望不多时,也都散净了。
道士张望一番,发现不远处有架拱桥,便招呼子虚赶去对岸。子虚不大喜欢乱部的戏,不想看,脚步挪得磨磨蹭蹭。道士想他还在赌气,笑着拉上他:“快去快去,过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子虚疑惑地抹了道士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