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下————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7-01

两人下了桥,道士才笑着背过身,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告示,递给子虚。子虚接来一看,既皱起眉头。

“哎呀呀,芸官儿好不孝顺!竟不与师父说话了?”道士见子虚没有理睬,索性夺过告示,笼进袖里,“你往后就这样做哑子了罢?你皱呀皱眉头,到底意欲何云?”

子虚瞥一眼道士,盯上台上伶人,冷淡淡开了口:“哑子不做,在下也不肖你赔罪,且把那紫檀匣子打开来,恭恭敬敬地让在下看上一看……”话才出口,子虚即刻闭了嘴。

道士笑了:“这个么……倒也不难。”他凑去子虚耳边,压低声音,“不过你要先与贫道了这一桩孽缘,赚下这一千两银子。”

子虚更不示弱:“就怕你反悔。”

“诶,你几时学了吴祯星的臭毛病?决不反悔!”

子虚想了想,道:“好吧,你先给在下看来?”

“才不是说了,先了事的么!”

“先看匣子!”

他两个,也顾不得看戏了,一旁嘀嘀咕咕争执半天,谁也没有争下,只得拍翅单飞,各奔了前程。子虚不管道士,独自到临河的街上,寻驿馆歇息去了。

道士也就此抛下子虚,什么前缘后果,全不管了。他拿着告示到县衙里先注了名,又返回戏台后面的土地庙。

进来庙门,迎面一间大殿,左右各有间偏殿。大殿里供奉着土地爷,偏殿里却只有石供桌,没有神佛像。

傍晚时候,土地庙里逐渐聚集了些人。

道士蹾在大殿檐下的角落处,观察着那些人,知他们都是接了告示的。那些人成群结队,一个个全都身带家伙。再听听他们说的,尽是些捉鬼拿脏的心得。道士想跟他们讨讨近乎,也好套出些内幕消息,可那些人狡猾得很,凭道士怎么油嘴滑舌,他们就是不肯轻吐露半个字。

道士只好笑着跟他们撒谎,说自己是游方的云水真人,又说闲坐着实在无聊,建议猜拳投宝做消磨。

有个无聊的,好死不死搭了话:“好是好,不过没有罗汉豆。”道士笑说:“这有何妨?不过玩儿玩儿,石子代替也是一样的。”几个坐不住的听了,纷纷围过来跟道士猜石子。道士也不再提孤魂野鬼偷孩子的事,专心跟他们猜赌,渐渐地,吸引了许多人游戏。不仅有揭告示的,还有才换台歇息的伶人。

道士施展手段,每局必赢。那些人,一个个按耐不住,都要跟道士一决高下。待玩到酣畅淋漓之际,道士又重提旧话,那些人跟他浑得熟了,也不管什么秘密不秘密,一股脑儿告诉了他。

有的说,偷孩子的鬼,只上夜时候才出现。白天时,在庙里歇脚等着,等戏散了,跟那些伶人进村,不过也有警惕性高的,这会子就在弄堂里、河埠边转悠上了。

还有人说,那一千两银子听着挺多,可这么些人一分,也落不了多少,所以不抱太大希望,只求得个百、八十两,够吃几年,也就心满意足。

更有的说,那些小孩子,不出家门凑热闹,决不会丢,可这村里偏有个习俗,就是夜里定要到土地庙看鬼戏,女子与小孩儿还得头插桃枝、桃叶,以避鬼。另一个人才输给了道士,接了话,说笑:“这本来是要避鬼,却招鬼偷了孩子。”

旁边歇着的伶人也抱怨,说白天看戏的,年年减少,村里也对他们戏班子不大上心了,还要他们自己造饭,弄得他们全没心思演戏。

道士问:“怎么,那鬼白天不出来?这是为何?”正跟他猜赌的黑脸大汉答他:“那些个唱戏地,上庄里去到处逛荡,引了怎么些野鬼,有个别馋地不行地鬼,顺手把人家看夜闹地小孩儿领走了,好留着上庙里看戏地时候儿,当玩意儿嚼吃。”道士又问:“这么说,小孩子家,只要不出门不就没事了嘛!”

黑脸大汉跟道士猜了三局还没赢过,有些不甘心,扯嗓子不耐烦道:“嘛多废话啊!快点儿了,再来一摸!”道士看他没心闲扯,也不想多跟他纠缠,这一局故意输给他,他也才肯放过道士。

月上树梢,庙外喧嚣的锣鼓声蓦地消迹了。寂静了会儿,渐有人声近,是才扮戏的伶人、乐师们。他们叽叽咕咕说着话,绕进庙门。道士留心听了听,前面的话还是没能听真,见他们互交了眼色,方晓事情蹊跷。听他们即刻转移了话头,纷纷抱怨台下人越来越少,待遇越来越差。他们说话声也渐大,仿佛故意给人听见。

伶人们看见揭告示的人群,并没吃惊,招呼了刚才换台歇息着的几个人,一路嘀咕着,去偏殿里换装去了。乐师同几个闲着的伶人,则在院子里起火造反,也不招呼旁人。戏班子匆匆吃过饭,不及刷碗漂锅,就又去偏殿扮了鬼装。

道士看伶人们换了召丧的行头,知他们要赶去村子,忙起了身,预备跟他们一道去。

“诶,老道,你干吗去啊?”才跟道士猜赌的红脸大汉,扎紧绦带问。

“噢,去凑个热闹。”

“该不会是想抢那一千两吧?”大汉单手一推道士,道士踉跄着退了两步,招来其他人的侧目。

道士稳住脚步,忙对大汉拱手笑说:“哪里哪里,贫道跟着壮士去开开眼界,还望你多多照应?”道士又朝众人拱了拱手。

红脸大汉一听,咧嘴乐了,一腆肚子,拍拍道士的肩:“这还不好说啊?跟着老子就行了,麻利点儿!听着吗?”道士笑着应他,待其他人准备整齐,方随伶人们排成一队,走大路去了村里。

一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道士学着别人,也提了个灯笼,随在队尾,左顾右顾注意着。他身后,渐渐跟了些头插桃枝桃叶的妇人、小孩儿。小孩儿都由个妇人领着、抱着。

有些年幼的孩子不知事,哭闹着不叫妇人抱。妇人就吓唬那小孩:“捏撮!叫措老头捉侬!”道士听了,凑来笑说:“大姐这话差了,贫道连半个鬼影都没见到呢。”妇人警惕地瞪了道士一眼,没答话。她怀里的孩子,却看上了道士腰里别着的秃综拂尘,哭喊着要它,道士笑着把拂尘送给那孩子。那小孩攥着拂尘玩儿了会子,觉得很无趣,拿拂尘不住敲打抱他的妇人。妇人也不责怪小孩,只瞪着道士一顿臭骂。

道士才要辩解,忽听队伍前不知谁人喊了一句:“有东西!林子里有东西!”道士也不顾跟那妇人扯淡了,跟紧身前的红脸大汉,随众人一拥上前。

队伍最前面一个戴面具的,挑灯一照前面小树林:“刚才有个黑影儿闪进去了,吓死人!”众人闻言,直扑进小树林,单省了七八个人,留下看护小孩儿。那些村人,也一个个紧张兮兮,抻脖子张望着。

红脸大汉手提钢刀,随人群冲进小树林,还不时回头招呼道士。

众人挑灯四下里一翻了个遍,也没见着半个疑影儿。有人忍不住骂那戴面具的看花了眼,才要回去,听旁边草丛里吧嗒一声。众人便要凑上去捉拿,一个没掌灯的忽然指着另一边草窠,叫道:“那儿呢!往那儿去了!”一群人也不多想,一窝蜂地又往另一边扑。

此番,道士却没有跟去。他看那红脸大汉撇下自己奔远,方悄悄退出树林,追赶敲锣打鼓的伶人队伍去了。

趱一程,总算赶上。道士注意到,先前抱孩子的村民少了许多,留下看护小孩的揭告示人也渐少。他捉了个跟自己赌过石子的人,问一番,才知那些村民害怕得抱孩子回家了,至于那几个揭告示的,则跑去前面将要经过的野坟地里,探道儿去了。有个胆大随行的村人讲,一会儿过了野坟地,再穿弄堂,就直接回土地庙开鬼戏了。

道士心里已经有数,便不再多言,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对于这件怪事,他大致看明白了,但并不声张,默默随队伍去去了坟地。他要看一看,接下来的事态将如何发展。

月忽然隐入云里,夜愈浓重。

杂草淹路,前方薄雾弥漫,一行队伍里,没人说话。

夜色仿佛吞噬了众人,一只只的灯笼,却于夜幕里凸现出来,好似飘游不定的鬼火。冷冰冰的锣鼓声,震得人心惊胆战。

拨开没膝的蒿草,渐近坟地,耳边传来了呼喊、厮杀的声音,又有兵器碰撞之声。道士正暗自诧异,就见前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道士朝身边的人低声问一句。那人没答他,只管抻着脖子朝前方坟地张望。

道士只好顺着望去,白雾稀稀,景致看得不甚分明。忽然,雾气扯散了,一个人跌撞过来,恰倒在队伍前边。几个没抱孩子的村人,跟随着揭告示的人,围上观瞧。道士也凑上去,见才跌撞过来的人,浑身是血,早已气绝身亡。

队伍里剩下那三五个揭告示的,一见那人死了,既亮出家伙,拥入坟地。

又是一阵更汹涌的厮杀声,再没人敢近前半步。伶人们一听孩子被吓得哭哭闹闹,预备着绕路前进,可有几个村人偏说,此处恶鬼最多。他们情愿冒些危险,也不想绕路。

道士由着两方争执,悄悄躲进旁边的杂草丛,潜去坟地前头,只见先前跑进树林的一班人,正在那里厮杀。他又回头望了望身后敲锣打鼓的伶人,和那几个村民,他们似商量妥当,全都不顾性命,埋首哈腰,一个牵一个地往坟地里冲。

一时间,锣鼓声、厮杀声、小孩子的哭声,混成一片,喧嚣震天。

夜色昏昏,白雾蒙蒙,野坟地里乱麻麻一团,谁也认不得谁,唯有得刀光剑影,灯火忽忽悠悠。不知谁人失了手,一道寒光,直朝伶人队伍劈来,劈散了队伍,谁家的小孩因此失落地上。

那家大人忙折回来营救,几个人旋转着打到她跟前,她闪身躲蔽,再看自家孩子,早不见踪影,急得她直在刀枪密林中来回穿梭呼寻。

敲锣打鼓的队伍,谁也顾不上谁,或护着自己,或护着自家孩子,拥拥搡桑逃出了坟地。

闹腾一整夜,天边泛起一线白,那班打杀的人才肯散去。

“呱!呱!”树上栖着的乌鸦,察知人迹渐消,飞扑下来啄食尸体,死尸遍野。

道士始终藏身在杂草丛中,观察着坟地里发生的一切。他注意到,那红脸大汉也作了刀下鬼,对着大汉的尸首,喃喃念几句经,又捡一棵枯树枝,手里掂了掂,成了原先那柄秃鬃拂尘。他把拂尘别进腰里,偷偷挪去了一株歪脖老槐后头。

老槐后面,有个秃坟。

道士蹑手蹑脚地绕去秃坟那边,看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脸上抹着油彩、身穿白衫的男子,正歪在那儿睡觉。男子旁边,还睡着个小孩儿。

道士对那男子笑着大叫一声:“小孩子跑啦!”男子一惊,睁开两眼,左顾右顾。道士蹲下身,拍着男子的肩笑说:“看什么?”男子一怔,一把抱住旁边睡着的孩子,瞪上道士:“你、你是何人?”

“怎么?与贫道赌石子,输了那么多局,都不记得啦?”

“原来是长老。”男子松口气,“噢,这孩子……”

“贫道只知道了。”

“知道?你知道什么?”男子警惕起来。

道士微微一笑:“早先么,贫道以为偷孩子的,是你们这戏班子里的人。不过现在么,知道不是你们,是……”

“嘘!嘘!”男子示意道士禁声,“不能说!不能说!要不然……”

“怎么不能说。”道士偏扯大了嗓门儿,“不就是衙门里的官老爷自己搞出来的么!”

男子闻言,沮丧地叹息一声,才要跟道士说什么,那小孩儿忽然醒了。

小孩儿看见扮鬼的男子,哇地大哭起来。道士和男子不知所措,耐着性子哄了半天。两个人好容易寻着小孩儿的家,男人把小孩留到门口,叩响房门,领道士躲去了旁边。

那家大人开了门,一看自家小儿回来,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拥住小儿就是一阵恸哭。小孩儿懵懵懂懂,嘴里直叫娘。那家大人忙揩干眼泪,对着南方深深拜了几拜,抱着小儿进家了。

回土地庙途中,男子告诉道士,他们年年都到这村里来演戏……

五年前,戏班子扮了鬼村去里招丧。后来,听村里人说,几家人丢了孩子。待到第二年,戏班子再来这村里演戏,特别留意一番,发现只有他们进村招丧时,才会丢失小孩。他们还发现,偷孩子的,其实就混在跟随他们的村民中。

偷儿趁乱用迷魂帕,拐走没有家人跟随的小孩儿。伶人们查知这一点,每次招丧都要十分留意着那些凑热闹来的小孩儿,可惜人太多,总看不过来。有一次,一个扮成白无常的伶人,看见那偷儿迷昏了一个小孩子,便偷偷追赶上去。贼人见有人追来,撇下孩子逃了,因害怕孩子醒来乱说话,逃跑前,还不忘把孩子捅死。伶人可怜那孩子,捡走尸首,将其偷偷入殓了。

男子跟道士讲:“头一年,那个溺水死了的小孩儿,怕是醒来挣扎,叫偷儿弄死了。后来,咱发现,偷孩子的偷儿里,有县衙的差役,才知是县老爷自己闹的……”

那县老爷,早先与人伢子勾结,被贬到这个地方。来到此处,他还改不了原来的臭毛病,依旧跟外头那些人伢子有勾结。

村中连丢了两年的孩子,每到做平安戏的日子,村里人都不愿让自家孩子出门。县老爷没了辙,找来保长想办法。原来,保长跟他是一气的,说什么招募有本事的人来捉贼,不过为了浑水摸鱼。他们安排衙门里的人,混到揭告示的人里,故意搅乱队伍,挑起厮杀,趁机偷走人家的小孩。

男人说:“班主叫咱时时留意,我们明知县老爷搞鬼,只是不敢言明,。”路过河边,男人洗去脸上的油彩,接着说,“昨儿夜里,您也瞅着了,那混在咱后面,说什么都不愿绕路的人,就是……”

“就是官爷爷安插进来的。”道士接过了话,“还有昨儿个夜里,随你们走在前头——哦,就是那吵吵说,有个影儿闪进小树林的人,想必也是安插进来的吧?还有林子里那个没掌灯的人,他们应该是一伙儿的。”

“您看得真明白!”男人对道士挑起大拇指,“那人就是衙门里的,他混在咱班子里,明知咱认得他,还敢乱来,就是欺负咱胆小!”

说话间,两人进了土地庙。

土地庙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道士不禁与男子说笑:“你一番好意,倒叫班子给撇下啦?”

“不会,不会。”男子边说边往大殿神像后头赶,及赶到,从神座裂缝里,抽出张小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戏班子的去向。男子看了几遍,把上面内容默记在心,烧了那张字条。

“这是做何?”道士也看了字条。

男子答:“长老有所不知,咱戏班子屡坏大老爷生意,他正密地里派人追查呢。要不然,他怎么找人安插进揭告示的人里,专门挑事,叫他们相互厮杀呢?这一则,是为浑水摸鱼,二则,就是赶尽那些多管闲事的。”

男子换上便服,扎好辫子,“反正有一千两银子作饵呢,他不怕没人做这浑水——过河拆桥么……”

“怎么个过河拆桥?”

“替他做浑水,反给他坏了性命,不是过河拆桥,还是啥?”男子收拾了行头,“咱也不图啥,就求个心安理得,平平安安,不得不小心些么?下回他要再这么闹,咱也不敢来做戏了。”

“你说得极是,只是你们不来,那些娃娃倒怪可怜的了。”

男子一听这话,叹息地摇摇头,“如今这太平世道儿、朗朗乾坤之下,也出得了这等糟事?!真不是坐金銮殿的那位,平日都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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