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高中的头一年一晃就没了,暑假的炎热掠过脑袋,秋天的微风轻飘飘刮到眼前才明白过来已经高二了。要是时间真的象这样有加速度的话,那考上大学以后,基本上就是眨几下眼睛就毕业了吧。
高二的开学带着戏剧性,让大家都觉得这个学期的开端很刺激。先是三班团支书的高官老爸贪污案事发,丢官入狱;然后杨俊车祸住院,听说是和校长一辆小轿车,从天津开会回来的路上高速出了事,另一辆小车和他们追尾,万幸的是车里的三个人都只是受伤,一起被送进三院。
我带着一帮班委例行式地捧着花去医院看望敬爱的校长班主任。买花的时候生活委罗嘉叫着说上学期的班费不够了,在班上呼吁重新交班费,民愤又极大,琢磨着杨俊和校长应该在两个病房,就只买了一束花,决定看完杨俊就走人,校长留着给教务主任他们来拍马吧。
谁知道大家走进病房才发现校长和杨俊平行地躺在病房里,两位一起出车祸,一起进医院,还居然在一个病房里面,头上一起绑着厚厚的纱布,脚上一起打着石膏,好象正在讲话,发觉我们进来,两个缠着白色纱布的头一起转过来,两个人的左腿都挂在半空,白石膏结结实实地箍着教育工作者的两条腿,从病房外走进来猛一看,好象两个木乃伊,煞是壮观。幸好两张病床中间有一个床头柜,聪明伶俐的我走到两位中间,在他们温馨慈爱的目光中把花插到那张床头柜的花瓶里,代表着我们高二四班全体同学愿两位敬爱的老师早日出院的美好祝福。
要是杨俊知道自己出车祸后梁成的第一个反应是追悼会什么时候开的话,大概另一条腿也要被吊起来打石膏了。
我估计当校长什么的一定都经过严格训练,什么情况下该说的话都牢牢背过,一旦到了那个环境下面,嘴皮子一张开,该说的话就鱼贯而出,就象是按下录音机的PLAY键一样。所以我把花插进去以后,校长的嘴巴就收到了指令,一系列的客套话老老实实传到大家耳朵里面,来了八个同学,八颗脑袋一起学啄木鸟,校长说的是。
校长该说的都说完了,意犹未尽地舔着舌头,打量打量我,问我:“你就是你们班班长吕霁是吧?”校长就是校长,不会象一班的班主任一见到我就喊“吕齐”,脸还一点不红。是啊,我是吕霁。杨俊在旁边插嘴说,就是我跟你提过好几次的那个吕霁。校长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上次在运动会里面大展拳脚的那个吕霁是吧?是啊。这事情校长您也知道,别提了。哈哈,校长笑笑,“你们杨老师跟我说过好多次,你那个留校察看早晚倒是会撤掉,但是保送的机会是没有了,可惜啊,照你的成绩,北大清华的系是任你挑的啊。”处分是你给的,现在你又来跟我说可惜,猫哭耗子。“那就只有自己考啦。”我苦笑。
校长想想,又说:“你们高二下的时候会分文理,如果你要是考虑文科的话,倒是有机会保送,在理科班的处分如果撤消,不会带到文科班去的。”杨俊在旁边开玩笑,校长你要把我的班长诱惑到文科班去,我找谁来当班长啊?这么不好笑的笑话,两个木乃伊晃动着白色的脑袋,一起傻笑起来。
见你的大头鬼去吧,叫我转文科?简直是苏联解体以来最大的笑话。
杨俊不在的时候由三班的班主任代管我们班,他们三班本来就够乱的,他已经管不过来了,现在更管不到我们。于是高二开学的第一个月成了我们四班入学以来最放纵的一个月。
没有每个早上杨俊的长篇大掰乎,没有每个星期冗长的班会,日子就在闲散中滑去,象蒲公英的叶子,随风摇摇晃晃飘走,飘的快而悠闲,而且没有方向,没头没脑。
在随风向前飘的日子里,我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去阿枫家和阿枫来我家的次数发了疯似的向上窜。
《仙剑奇侠传》在阿枫来我家四次之后宣告通关,我发现阿枫的记忆力惊人地好,所有让我曾经怒气冲天怨声载道但却毫无办法的迷宫暗道在阿枫的眼皮底下就象是他们家后院那样简单无奇,我几乎没有见他走过一次弯路。最后悲哀的大结局上演,缠缠绵绵的爱情被轰轰烈烈的决战和凄凄惨惨的命运画上句号,结局的那几张精致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阿枫痴痴地望着,那样子挺象老妈每次看完台湾电视剧大结局之后演员表出来时的失落神情。我用手在他眼前晃晃,喂,小怨男,带入啦?
你说谁是小怨男?阿枫一下回过味来,瞪着我。
嘿嘿,不是你还是谁啊?跟我老妈看台湾电视似的。
你个小痞子!阿枫给我一拳,我再给他一拳,然后我们就打在一处,最后大笑。而仙剑结局的哀乐还弥漫在空气中,成了我们笑声的背景衬托。
在陌生人面前阿枫好象老老实实,腼腆地象个大姑娘,可一旦和你熟了之后,也会开始和你抬杠开玩笑打打闹闹。当初转到我们班上时的哑巴过了一个学期整个变了个样,每次我都和梁成他们一起讽刺他是披着羊皮的狼,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四散奔逃,身后阿枫攥着小拳头笑着追上来。
到阿枫家去蹭饭的次数也越来越频,我毫无抵抗地成为了阿枫妈妈精美菜肴的俘虏,在他妈妈笑吟吟的目光和呼唤“阿霁”的江南口吻下,和阿枫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好象也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
阿枫的妈妈最喜欢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叫在一起,“阿枫阿霁”,或者是“你们小哥俩”,语气里象是自己有着这么两个孩子似的,充满着自豪和满足。饭桌上她还经常谈谈阿枫小时候的趣事,风光的事丢丑的事都倒进我的耳朵里,我手里端着饭碗,一个劲“咯咯 ”地笑;阿枫的脸皮好象也越来越厚,开始的时候还要撒娇地说:“姆妈,不要再提这些事了好不好?你讲了几千遍啦!”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只管往自己嘴里扒饭,偷眼望着我笑,意思好象是算了算了,丑事都让你知道了,再多知道一件也无所谓了。
“阿霁,”阿枫妈妈往我的碗里夹一块红烧肉,说,“你小时候演不演话剧啊?”
“小学的时候文艺汇演,倒是演过,不过都记不请了。”我已经习惯他妈妈往我碗里夹菜,也不会客气推却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阿枫小时候经常演话剧啊?”
“不知道不知道,这种事情他从来不跟我说,阿姨快跟我讲讲!”
阿枫装着不在意,继续吃饭。
“哎呀,阿霁啊,我们阿枫小时候可是个话剧小明星啊,我们家隔壁就是个话剧演员,他们话剧团经常需要小演员,我们阿枫记忆力好的嘛不得了了呀,就总跟隔壁的叔叔去当临时小演员……”
我用脚在饭桌下踢踢阿枫,“你怎么从来不对我说啊?”
阿枫斜了我一眼,“你以为我妈是在夸我啊?她这么说是要有铺垫的……”
阿枫妈妈笑着继续说:“那一年吧,是八五年还是八六年啊?我们阿枫那个时候是五岁……哦,八六年,刚刚进小学,话剧团有一出戏,正好需要一个小学一年的学生,于是就把我们阿枫带去,台词好象一共就三句……三句还是四句啊?”
阿枫随嘴跟着说:“叔叔我迷路了;叔叔我不知道;叔叔你真好!一共三句,如果算上‘呜呜’地哭就有四句。”
“第一场演出之前他渴的要命,隔壁的叔叔给他倒了凉白开,他喝了两大碗。后来要上场了,就有反应了……”
“嘿嘿,”我都已经猜出这个小孩有什么对不起人的举动了,“阿枫是不是……”
“你听阿姨给你讲完呀……”阿枫妈妈不急不慢地用她江南口音说着,“但是阿枫自己又找不到厕所,还没向叔叔申诉就被推上了台,好在说了前两句台词之后他的任务就是蹲在一边哭,他哭得倒是很象,我和他爸爸在台下看得都奇怪,觉得在家里给我们表演的时候从来没这么象过,谁知道他是在台上真哭,因为尿裤子了……”
我直乐,又在桌下蹬蹬阿枫:“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阿枫倒是镇静得很,抿着嘴笑着跟我说:“还没完呢,听妈继续报告阿枫的英雄事迹……”
阿枫妈妈继续说:“下一个动作就是他被叔叔抱起来,然后叔叔告诉他马上带他回家,他抽泣着说:‘叔叔你真好’,结果叔叔把他抱起来的时候,手上全是他的潮唧唧的杰作,还不得不好言相劝这个该死的小鬼……”
阿枫的脸藏在碗的后面,听到这里,又露出来,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那个时候天底下只有我一个知道那个叔叔的痛苦,所以那句‘叔叔你真好’说得特别情真意切。”
我乐得差点喷了饭,他妈妈还在旁边继续:“我和他爸爸那时候就在下面小声议论,说看不出来这个孩子还挺会演戏,以后说不定可以培养培养成为个电影演员呢,后来演出后团里的人跟我们这么一说,我们都乐死了。”
阿枫望着他妈妈,打趣说:“现在当电影演员也不迟啊。”
阿枫妈妈责备似的瞪了他一眼:“说笑的你还当真啊,多跟阿霁学学,把成绩搞上去,考上好大学。”
郭岚岚到我家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杨俊出院以后,开班委会啊、制定班级计划的制度又恢复了,我和她基本上都是这些时候在一起。杨俊让我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把留校察看的处分撤消,既然我的罪名里面隐约包含着男女同学的交往过密,那就是逼着我少和郭岚岚接触,我自己有什么办法?
秋风短暂地吹过,几个来回扫荡了北京城树上的黄叶,家里学校都陆续通上了暖气,萧瑟的冬天轻易地占据了这个城市,并且一歇住脚就要是小半年。
97年很平常地踏进人们的生活,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
临近期末,下了场大雪,雪花争先恐后地往地上落,一夜醒来雪积得好厚,而且还在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固执地要把这个城市染得更白。那天学校广播站里放起了陈慧娴的《飘雪》,把小气氛煽起来,学校里面的小女生们在“又见雪飘过”的歌声中跑到中心花园,感受着天地一片白的意境。
下午本来是两节语文,但是语文黄老太太着凉生病在家,杨俊到班上乘机重申期末考试的重要性和严禁作弊的规定,然后就告诉大家,在下学期,文理分班,这大家早就知道了,也让大家仔细考虑过,今天发给同学一张表,有关分文理科的详细情况都在上面,需要家长意见,拿回去仔细填写,下星期一交上来。
提前一个小时放学,这是想也没有想到的,杨俊一向恨不得我们在学校一直呆到晚上十二点,今天太阳居然从南边出来了。
我收拾好书包,走到阿枫的桌前。阿枫正把桌上的书塞进他的书包里。阿枫原来的军用包实在是太旧了,我一直怂恿他买个新的。他妈妈换了工作以后家里的生活状况好了很多,于是我陪他去东四买了个新的双肩包,背起来很好看。
发下来的那张表从桌上掉到地上,地上都是大家鞋子带进来的雪水,一下把那张表给浸湿了。阿枫赶紧上前,把表给捡起来,拎在手上,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阿枫冲我做了鬼脸:“完蛋了,得向老虾米再要一张了。”
“咳,这种东西都是个形式,我把我的给你都成。”我不在意地说。
“那你自己呢?”阿枫问。
“直接跟老虾米说一声,我选理科不就结了?要这么多形式上的东西干受罪。”
阿枫没说话,把被水浸透的那张表扔到班上的字纸篓里。
我的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望望阿枫,他走回来乱收拾书包里的书本文具,本来他的书包里就没有什么东西,他翻来覆去在那边收拾来收拾去,也没见他收拾出什么结果来。
“怎么啦?别告诉我你要选文科啊!”我说。
我和阿枫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过选文理科的事情,我一向认为我选理科是毫无疑问的,几乎全校皆知。文科的东西我都不是很感兴趣,理科我不仅成绩突出,而且我一直想学计算机一类的学科。我觉得阿枫也一直很清楚这一点。而阿枫自己从来就不和我讨论他自己会选文选理,我也从来不去问他,因为心里总是隐隐觉得问出来的结果不会是我想听到的。在我的潜意识里面,阿枫选文理科时的预设值是和我一样的——理科。
阿枫低着头,过一会抬起头来对我说:“我妈妈让我学文,她担心我学理的话考不上好的大学。”
我好象一直竭力避免自己想到这样的话。但是阿枫仍然这么直接地把这句话塞进我的耳朵。
“学文?你有没有搞错?”我急着说,“你学文能学什么啊?历史?哲学?中文?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然后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阿枫不说话,低头象是在想我说的话。
“别傻了,你妈希望你考上好大学,可更不希望你大学出来找不到工作吧?”我添油加醋着,“当然是学理啦,别犯傻,我帮你,保证你理科成绩进咱们班前五名!”
阿枫抬起头来,对我说:“我当然相信霁子你啊,不过我还是要和我妈妈好好商量,她一直坚持要我学文。”
枫霁 上 第十八章
老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今天不要骑车,说这么大的雪骑车太危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根本没有理老妈那一套,依旧骑车去上学。我其实最喜欢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面踏车前行,整个身子随着跑车飞速向前,纷纷扬扬的雪花迎面扑来。一片白色之中有无数的白色飞舞着,好象一颗心也沉浸在白色之中,虽然寒冷,却意外地浸出一种平静的感觉。
提前放学,我无精打采地骑在车上,往家赶。
雪下了有大半天了,和我一样急急忙忙往地上奔,雪花片子好象比早上的还要大,速度又挺快,落到我的衣服上都有“扑哧”的声音,象是小型的冰雹落在身上的声音。
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回响着阿枫的话,“我妈妈一直希望我学文”,“我还是要和我妈妈商量”,一直不愿意听到的话猛然砸在耳边,象是看守所里的囚犯,焦急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宣判,宣判结果虽在意料之中却不愿意去面对。
不过阿枫应该会听我的话的,我肯定会帮助他把理科的成绩给拔上来的,甚至可以跟他妈妈担保。学文科的选择面实在是太狭窄了,对他自己的前途而言,对他妈妈的期望来说,还是学理科比较好一些。明天再好好劝劝阿枫,他应该选理科的!
一颗雪花莽撞地闯到我的眼睛里面,我按住闸,用手抹抹眼睛。抬头看看白茫茫的天空,亿万的白花旋转着落下,把一切都吞噬在白色之中。每个白花都显得那么柔弱微小,可弥漫在整个天空中却显得势能遮天。我深深地呼了口气,让它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之中,形成一团雾气,抬脚继续蹬车往家赶。
到了家楼下,发现一辆黑色的奔驰320停在旁边,车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我认出是尹叔的车,大概是他给老妈送上次旅游的照片来的。
上了楼,家里的铁门没有关,敞开着,我掏出里门的钥匙开了门。
脑子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睡它几百天。走进客厅,发现旁边饭厅里面桌上摆着残羹冷炙,还有几瓶酒。老妈大概又和尹叔一起下厨做菜了。我把书包扔到客厅的沙发上面,一头栽进去,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爬起来了。
老妈的睡房里面传来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