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老妈和尹叔他们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去东南亚玩了一圈,说是照了好多特别好的照片,这次尹叔应该拿来了,我也想看看。不过,栽在沙发里,脑子好象都被掏空了,懒得爬起来,也懒得过去看。
不一会又传来一阵笑声,是老妈的,声音清脆地象我们年级的那些纯情小女生。我忍不住了,想去看看他们的照片,于是爬起来,往老妈的睡房走去。
远处就看着老妈的睡房虚掩着,只露出一个小门缝。
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因为听到了尹叔在说话:
“上次在泰国小蜜枣你可没有这么开心啊……还是觉得在家舒服?……嘿嘿……”
“瞧你个傻样,上次你有这么能干吗?泰国那阵你早被那些小妮子的魂给钩去了……”老妈的声音,甜得象奶油蛋糕,从来没有听过。
“要不要再来一次?啊?”
“你老实点儿吧,收拾收拾赶紧走,小霁子快回来了。”
“现在才三点多,你不是说他基本上都是四点半以后来到家吗?再说今天下雪,他放学以后也要走半天啊。”
“你省省吧,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陪那帮土包子啊?”
“那帮土包子能和你比吗?我的小蜜枣?……你上次说吕哥过一个礼拜就回来是不是?我这边都安排好了,你那里这么样?小霁子是不是还一点都不知道啊?”
“吕铭益那个混蛋自己说是过一个礼拜回来,我想他那边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家小霁子那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老妈说着,叹了口气。
“先别管他了,咱们再好好享受享受这雪中的小资情调吧……”尹叔的话里带着蜜,穿过门缝传到我的耳朵里,再发散到整个身体的各个部分,我的头皮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妈发出了一声呻吟,就跟那次梁成带到家里的毛片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一团火猛然点着了我,整个世界上只有这团火焰蔓延在每一个角落,它在赤裸裸地焚烧我眼前的一切,把周围的空气全部烧光,我窒息。我艰难地跑到客厅。这团火在我的胸中发散,越烧越旺,把我的四肢烧得僵硬而无力,可我还是要冲过去把老妈那瓶心肝宝贝的景泰蓝拿到手里,把积蓄在身上的所有的力气都用上,往客厅的那部33寸的电视机狠命砸去。
一声巨响把我的那团火扇到了最旺处,好极了,好极了,这个世界已经被这个爆炸所颠覆了,所有的碎片和火花散落到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继续燃烧未被点燃的部分。
我听到老妈房里的动静,我知道他们要过来了。
我再也不会见你们这些王八蛋一眼,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再见你们!
我再也不会迈入这个家门一步了!!
耳盼响着他们的开门声,老妈的惊叫声,尹叔的呼唤声,我一个头也不回,把门摔上,踉踉跄跄地奔下楼去,“霁子霁子”的呼叫声从楼上荡到楼下。
好极了,天也在为这个时刻铺垫着背景,漫天的大雪还在肆无忌惮地在我眼前飘荡飞舞,得意地继续洗染这个城市,滚你妈的蛋!!
开了我的自行车,骑过尹叔的奔驰,我从车篓里面拿出上次修车没带回家的大扳手,狠命地往后车窗砸去,让破碎的玻璃听话地在我眼前四散开花,消失在一片白色的地上。
老妈和尹叔也跑下了楼,再见了,我不会再见到你们了。
我踩动自行车,向前跌跌撞撞地骑去,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色。
老妈撕心裂肺地在身后叫着我的名字,尹叔好象开动了他的车子。
我拼命地蹬着车子,冲出了院子,冲进了马路。
好极了,这么劣质的情节发生到了我的身上。我的火持续地燃烧着,我能感觉到我发烫的脸庞,我能感到我发了疯地心跳,我甚至能听见雪熔在我脸上“呲呲”地声音。
我甚至感到我在笑。
真是可笑,笑得我泪都流出来了,在天寒地冻的马路上,我笑出来的泪划过我的脸,让一切变得透明晶莹。
在透明的泪水之中,眼前的一切都好象在水晶球里那样,可在一瞬间,白色变成了红色,一切都被染红。
天地在一瞬间由白变红,鲜血的红,流淌在我的眼前,把那刺眼的白色染成耀眼的红色。
好极了,让我的鲜血来把我掩埋,然后我要在我的红色之中亲眼看到老妈的后悔不迭,让她后悔一辈子。
眼前蹦出了阿枫奔跑在跑道上冲我笑的镜头,我也冲着他笑,然后就沉寂在那片红色之中。
老妈牵着我的左手,老爸牵着我的右手,我趾高气昂地走在动物园里面,有时命令老爸把手中的冰糖球喂给我吃,有时命令老妈去那个卖冰棍的大妈那里买雪糕给吃。路上我可以感觉到身旁走过的小朋友的羡慕眼光。
我就喜欢在这样的眼光里走过。
在无数羡慕的眼光中我走进小学,最好的铅笔盒,最好的钢笔,最好的笔记本,于是大家都知道我有最好的老爸和最好的老妈。
我习惯性地把左手和右手伸出来,于是左边和右边都会同时伸出他们俩的手,然后他们的手中握着我的手。
怎么一下就来到了初二的暑假,老爸第一次上飞机去美国,飞机场上的那群神气的体操运动员,我只顾去看他们了,转过脸来的时候,发现老妈的脸上停着泪,老爸微笑着帮她擦掉,然后温柔地搂了搂她,我在一旁笑。
尹叔抱着我,咯吱我的咯吱窝,每次我要乐得喘不过气来,大喊:“尹叔你是个大坏蛋!”他才会停手,然后把我举上半空转上好几圈。
我的什么事情他都会帮忙,我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阿枫抿着嘴笑,从学校的四百米跑道上跑下来,喘着气,扶住了我,也许是我扶住了他,我不知道,因为我四肢都软了。
原来是你,阿枫啊。我好象恍然大悟。
阳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照进了我的胸膛,明亮的感觉拂过我的眼睛。
阿枫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变形,然后又由模糊变形变得清晰明白,但是却变成了另外两个人,老爸和老妈。
“爸……”我才发现我的声音变得好象是从天边飘过来的,嗓子更觉得干涩疼痛。
“霁子你……你醒啦??”老妈的声音,带着颤抖,我望着老爸,余光中隐约看到她在流泪。
“霁子你怎么回事?吓死老爸了!”老爸伸出手,怜爱地抚摩我的脸,“昨天我就赶回来了。”
“霁子,你……你怎么……你知不知道老妈……老妈昏了好几次啊?你不知道你让我们担心得要命啊……”老妈的泪止不住,一个劲往下掉。
枫霁 上 第十九章
医院病房的四壁洁白得发腻,象是甜得要死的奶油,直晃我的眼睛。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积雪稀稀拉拉地挂在松枝上,浓重的绿色上点缀着些许的白,这场雪已经停了,积雪也都在融化。我不知在这病床上躺了多久。
我的伤势不算轻,这是老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抽泣着告诉我的,要在病床上静养。病床边的吊瓶滴滴答答地为老妈的哭泣伴奏,期间搀杂着老爸浓重的叹息声。我基本上没怎么说话,也不想听他们说,眼睛只是盯着窗外,看着松树、蓝天,少许的白云飘过,缓慢而安逸。外面大概没有什么风,但是会很冷,雪在融化。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白云飘进窗户,覆盖我整个身体,象是伸出很多手,仔细地按摩我的周身。耳畔老妈的抽泣被压缩,拖长,成为了催眠的旋律,被老妈抽泣时身体的抖动抖进我的耳朵。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老爸坐在我的床边,不见老妈,我望着老爸,老爸注意到我醒了,用手小心翼翼地抚摩着我的头,目光里满是怜爱和疼惜。我的眼眶猛然间充满了泪水,鼻子涌上一阵酸:“爸……”
老爸用手轻拭去我眼角流出来的泪,微笑着拍拍我的脸:“傻孩子,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妈去哪里了?”我问。
“你妈出去一会,办点事情,小霁子,爸……爸本来该晚点跟你说的,但是老爸的假只请了一个礼拜,大后天就一定要回去了……”
“回美国?”我说。
“恩,”老爸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我闻出他呼出的气里面充斥着烟味,眼泪还停在脸上,又微笑着怪他:“你又抽烟了!”
老爸一愣,然后苦笑了一下,点点头:“哦,是,刚刚你还睡着的时候出去抽了根……”
老爸沉默了一会,继续说:“小霁子,老爸真不应该这个时候跟你说,你还在病床上,咳……时间太紧了,那边的工作实在是逃不开……”
我感到一股凉气沿着我的背脊一直冒到我的脖子根,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我使劲咬咬嘴唇,镇静了一下,强装微笑问:“怎么啦?上次让你买的CD都没有带回来?”
老爸低下头,又使劲地叹了口气,象是经历了八年抗战的老八路回忆往事。半晌,老爸抬起头,继续帮我拭去眼角的泪,望着我的脸,说:“小霁子,你从来都没有让爸妈为你操心过,学习方面老爸从来都没有过问过,我们小霁子却永远给爸妈带来第一名……嘿……”老爸又强笑了一下,“你老妈还总提你找的那个漂亮女朋友……”
我躺在床上望着老爸,也跟着他笑,但我知道我在装笑,这个病房里的气氛其实让我一点都笑不起来。
老爸的手稍稍向上抬,轻轻抚摸我被纱布包扎的头,眼光没有和我对视,他那低沉的声音从嘴巴里传出,一个字一个字都很轻,却清楚异常:“小霁子,我和你妈要离婚了。”
老爸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空中变成了固体,接二连三地跌落下来,砸到我的脸上,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但脸部的肌肉却好象抽了筋,开始自己肆意的抖动。
我什么都不想表现出来,我不想对老爸说的这句话有任何反应。
但是我的泪是被治理得有条不紊的河流,老爸的这句话如入无人之境地把水闸门劈开,让它们肆无忌惮地奔出被禁锢的地带,向外冲去,源源不断地流淌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哭,可是眼泪就是不断地流。
老爸慌乱地在床头柜上撕下纸巾,在我的脸上轻拭,为我抹去泪水。“……咳,老爸真是不应该……真是不应该这个时候跟你讲……”他不断地更换着被我的泪水浸透的纸巾,继续轻声跟我说着,“这事情对于你来说可能太突然了,本来老爸是想等这个寒假跟你说的,但是现在公司在那边的一摊子事太乱了,等着我回去收拾,没有时间。”
“小霁子你聪明得让爸妈骄傲,你也早熟,老爸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你,”老爸望着我,很平静地说,“你尹叔和你妈之间的事情其实我在美国就听说了,其实在我没有去美国之前我也感觉到了一些,你不要怪你妈,这件事情和你尹叔你妈之间的事没有什么关系,早晚的事。”
“咳……”老爸第三次长叹一口气,“爸妈对不起你,可现在是没有办法,爸妈没有什么感情了,晚离不如早离……”
模糊的双眼里映出的老爸无奈地坐在病床边上,一下显得那么无助。
我什么话也不说,把头扭到另一边,闭上眼睛,没多久脸边就感觉湿润润的。
躺在病床上,脑子昏沉沉的,象灌进去了很多的沙,把我的脑袋当成了沙漏,翻来倒去,一会儿头重脚轻,一会儿脚重头轻……小时候发高烧就是这种感觉,头枕着枕头,好象枕进了无底的漩涡,整个身子都无力地跟随着脑袋的跌落而向下坠。
但是那个时候有两双手同时接住我,老爸和老妈在床边焦急万分,一边给我吃着医生给的药,一边商量着现在带我去医院看急诊合不合适。我的身子在向下坠,可是耳边传来的是他们的声音,那种声音好象可以把我稳稳托住,让我猛跳的心得到平静和抚慰。
可现在,耳边只有老爸浓重的呼吸声,偶尔掺杂着一两声叹息,每一声的叹息都把我重重地向深渊推去。
我在坠落,面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抿着嘴笑的男孩。
我当然对着他微笑,因为那是阿枫啊。
“霁子你醒了啊?”阿枫的声音从天外飘进我的耳朵,渐渐他的模样清晰起来。
“阿枫!”我能从我的声音里面听出无可抑制的兴奋。
阿枫站在病床前,背上还背着书包,我躺着望着他,他那消瘦的身形稍稍显得高大健壮一些;大概已经快黄昏了,窗外的光线斜射进病房,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脸被照得好象黑白艺术照那样层次分明;他斜着身子面对着我,半张脸处在明处,另半张脸处在暗处,翘鼻子就象美术老师所说过的明暗分界线一样把阿枫的脸精致地分成两个部分。
“哎呀,今天一天上课我都想着你怎么样了呢,昨天你妈说医生说你的伤势不算太重,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昏迷了那么久,我都吓死了!”我望着阿枫的嘴唇上下翻飞,飞快地跟我讲出一大串的东西,可我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梁成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都傻了,愣在那里好半天,还是我妈妈提醒我让我问在哪个医院,”阿枫一边脱下背包坐下来,一边跟我说,“你怎么回事啊?下雪天骑车也不注意注意,要是把你这条小命送了怎么办?”
“我还巴不得死掉算了呢。”我说。
阿枫被我这话吓了一跳:“说什么哪你?你别拿这种话吓我啊。”
我望着阿枫那幼稚的样子笑了,半开玩笑地说:“就是舍不得你才没死彻底啊……”好象望见了阿枫,刚刚昏沉沉的感觉和流泪时的无奈都被压缩起来藏到了内心的最底处,我又问,“我老爸老妈呢?”
“刚刚我进来的时候他们让我陪你一会,他们出去商量点事情,”阿枫说,“那个就是你老爸啊?在照片上见过好多次,今天才真正见到。”
我点点头,没说话,继续望着阿枫。
阿枫被我望得有些不自在:“看什么哪?这撞车没把你给撞傻吧?”
“我这种高智商的人就算是被撞傻了还是要比你们这些一般人聪明啊。”
“得了吧你……不过你倒是挺会找时间出车祸啊,下星期就期末考试了你来个车祸,这不明摆着要逃避考试吗?”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一般人怎么能理解高智商人的想法呢?你以为我出车祸是白出的啊?当然是有目的的啦。”
“你说你怎么就改不了这个贫嘴的习惯呢?”阿枫指着我的脑袋笑着说,“头都被撞成这样了,还是狗改不了……那个什么……”
“你就这么嘲笑病人?一个在生死线徘徊的病人?”我逗他。
“你还生死线徘徊哪?别美了你。……本来梁成他们要和我一起来的,不过隔两天就考试了,他们都说考完试再来看你。”
天渐渐暗了下来,窗外夕阳的光线几乎直射进来,映在阿枫的脸上,象舞台的聚光灯,把阿枫的脸照得清晰仔细。我几乎不说话了,就让阿枫一个人在旁边说着班上的事情,这几天复习的情况,我自己盯着阿枫,好象永远都看不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