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星期五,还要等三天,我在家里坐卧不宁地看看电视,翻翻报纸。吃完饭,把碗一丢,回到房里面蒙着头就睡下了。
睡梦中听到电话铃响,然后老妈推推我,说是我的电话,我从她手里接过来,里面的声音一传来,我的心就象被压缩起来的橡皮球,猛然放开来,在我的胸腔里面跳动个不停。
是阿枫。
“喂?是霁子吗?”
“我是,你哪位?”我明知故问。
“我啊,阿枫。”话筒里面的声音太熟悉了。
“怎么。”我的声音出奇地冰冷,让我自己都吓一跳。
“恩……”话筒那边阿枫顿了顿,接着说,“刚刚吃完饭,我在学校电话亭里呢。你怎么样了?学校会给什么处分?”
“开除吧,”我故意说,“两次在校长面前的打架肯定就是开除。”
“什么?”阿枫的声音一下就大起来,传到我的耳朵里却让我很受用,“真的是开除?你家人就不能想点儿办法?”
“你瞎急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家人没想办法?”
“……”阿枫那边是沉默,过会儿,又说,“那怎么样啊?有没有效果?”
“差不多吧。”我又是懒洋洋只抛过去一句话。
阿枫没再说什么,“喔”了一声,然后说:“我就是问问。”
“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了,就这样吧。”
阿枫的电话挂断了,我把话机关上,往床上一丢,自己也随之往床上一趴,头闷在枕头里面,心里仿佛希望自己现在就窒息过去。我真不明白,我明明那么希望阿枫能够打电话过来,明明那么希望能够和阿枫象以往那样成为最好最好的朋友,可怎么非要表现成那样……
我想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自己完全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呢?不在乎我和他之间的感情?
笑话,怎么牵扯到感情了?跟老妈哭哭啼啼的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天塌了也不会。
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突然蹦出卢霖那个小丫头片子砸碎三窗玻璃的那句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个同性恋!!”
我深深把头埋在枕头里面,紧闭上眼睛,竭力把这句该下地狱的话摒出脑子,然后咬咬嘴唇,想就这么睡过去,可怎么也睡不着。
过了没多久,电话铃又响了,我发了疯似的跳起来,抓起电话,肯定是阿枫,我要向他道歉,我要继续当他最好的朋友。
“喂?请问吕霁在吗?”
不是阿枫,我的心跌落下去:“我就是吕霁。”
“吕霁么?你好,我是秦晴啊。”
“哦,秦晴啊,你好,昨天谢谢你送我回来啊。”
“咳,这事儿谢什么啊。对了,今儿晚上有空么?”
“恩,怎么?”
“几个朋友今天晚上约着去酒吧玩儿,你要不要一起出来散散心?”
“到什么地方啊?”
“三里屯,你家远了点,我开车来接你怎么样?”
我沉默了一会,没回答他,在考虑该不该去。
秦晴听出来我在犹豫,说:“就是出去玩儿玩儿,你不是够郁闷的么?出来喝点酒聊聊天儿,总比你憋在家里强。”
“那,几点啊。”
“九点半吧,我到你家楼下,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就这么说定啦。”
我还有些犹豫,秦晴接着说:“到时候来接你啊,今儿个有几个朋友,可别再喝醉了哭鼻子啦,就这样,挂了啊。”
一下午我都躺在床上,也没怎么睡觉,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感觉心里象是塞进了好几条麻绳,乱七八糟堆在一块儿,没怎么地它们就缠在一块儿分不开了。脑子里乱,眯着眼睛睡下去,也睡不安稳,连做了好几个朦朦胧胧的梦,醒来以后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内容,隐约好象有老妈老爸有阿枫有老虾米有郭岚岚,还有那个撇着嘴笑的秦晴。
醒来以后,手一抹,眼角有些泪痕。我皱皱眉,今年哭的频率可以赶上林妹妹了。
结果秦晴开车门把我接进他车的时候就喊我一声:“哎哟,林妹妹来啦。”
我捣了他一拳:“你乱喊什么你!”
秦晴乐呵呵发动车,又瞅瞅我,见我脸有点阴,问道:“怎么?还忧郁着哪?”
我白他一眼:“怎么了?忧郁了就不许去啦?”
秦晴把车开出我们家院门,说:“只要你今天别在老外面前再痛哭流涕就行了。”
枫霁 上 第二十七章
我扭头看着秦晴:“什么老外?”
秦晴开着车,随嘴说:“几个朋友而已,里面有个老外。”
我把头又扭回去,望着外边说道:“哦,原来还是个国际聚会。”
秦晴“哼”地一声笑笑,继续开他的车。
北京初春的夜色贴着秦晴的吉普,在车窗外流动。九点多的北京城已经基本上沉寂下来,路上的行人没多少,宽阔的路面不断展现在前方,衬着黑里透蓝的天空,环线上的路灯和路边楼厦的灯光都还比较足,它们在车窗上不断留下光线的划痕,很有气氛的感觉,吉普在路上颠一颠,车窗上留下的灯光也跟着晃动,象是王家卫的镜头。
我看着出了神,突然从左边蹦出来的大声音乐吓了我一跳,转过来,秦晴的手正调节着音量。
“吓我一跳,”我说,“这么大声。”
“听听谁的?”秦晴问。
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愣是没听出来,我说:“谁啊?没听出来,有些象David Bowie的。”
“恩,倒是受些他的影响,不过不是他。”
“那是谁?”我问。
“有没有听说过The Smiths?”秦晴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问我。
“听说过,不过没听过,”我说,“哦,这就是他们?”
“恩哼,”秦晴说,“我最喜欢的乐队,你没听过?真可惜。”说着,他单手从下面翻出盘磁带盒给我。
我从他手里接过磁带,封面就是一个人的头,目光傻傻的,象是所谓的迷惘青年,这是张精选辑,里面歌不少,我一边翻着里面的目录一边对秦晴说:“以前听说过,好象歌词都挺爆的,骂英国女皇的都有?”
秦晴笑笑,说:“他们的影响很大,不过国内放的很少,封面那个人就是Morrissey,主音,The Smiths的歌都是他自己写的,整个乐队等于就是他的。”
我把封面转过来又看看,说:“这人看上去怎么怪怪的?”
秦晴顺着我的话说道:“这家伙是个同性恋。”
秦晴的话那么自然地滑进我的耳朵,可我却不由自主地不知所措起来,没说话,装着很镇静,把磁带封面翻过来覆过去地端详着,好象要把里面的每个字母认清楚。北京吉普驶在首都的环线路上,车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阵寂静。
秦晴的眼神往我身上望过来,我继续假装钻研磁带封面和内容,他说下去:“其实这家伙也没说自己是不是,别人问他的时候,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哦,”我装作听明白了似的说,“怪不得他看起来怪怪的呢。”
秦晴“呵”地一声笑出来,继续开着车,我不敢再说什么,突然间仿佛希望自己能象小学生怕被老师提问一样,把头埋在大书本下面。
秦晴好象也没注意到我的尴尬,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这家伙有套理论,认为所有的关于异性啊同性啊双性啊的词都没意义,世界上只有一个词,那就是性,每个人都有性需求,往性前面加什么前缀都是他妈扯淡的事儿。”
我“哈哈”笑出声来,想表示自己对这个傻逼的言论是多么地不屑,可笑声传进耳朵,自己都觉得象是被俘虏的战犯发出的干笑,那么无力和脆弱,很快就被车子的行进声音吞没,卷起来往窗外一扔,环线宽阔的马路上洒落了一地的无奈。
昏暗的灯光把整个酒吧渲染地有些沉闷,人也不是很多。墙壁上几幅比较大的电影海报,都是些所谓好莱坞大片。有幅海报只是半张脸,黑暗中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和秦晴坐下的桌子,让我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秦晴和我要了两杯啤酒,闲扯了一会儿,秦晴突然眼睛往门口望去,小声对我说:“来了。”然后高举着手向门口挥动,叫了声:“Hi, Jimmy! Here!”我回头望过去,见进来的是一个老外,个子不高,穿着个皮甲克,冲我们摆了摆手,笑着走过来。
Jimmy走近,笑咪咪地拍拍秦晴的肩膀,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秦晴指着我对Jimmy说:“这就是吕霁。”然后又敲敲Jimmy的胸脯,发出“蓬蓬”两声,笑着说:“这个就是Jimmy Robinson!”
Jimmy伸出手来,我也伸手过去,他的手掌挺软,而且还有些掌汗,湿湿的,我说:“Nice to meet you。”Jimmy微微笑笑,微弱的灯光下他的皮肤有些泛红,瞧上去大概应该过三十了,不过脸上却没什么皱纹。他用很熟练的普通话跟我说:“很高兴认识你,吕霁!”虽然说得很熟练,但还是跟着老外说中文时摆脱不了的奇异腔调。
我抬抬眉毛,笑着说:“喔,你的中文真不错啊!”
“马马虎虎吧,”Jimmy耸耸肩,然后问我:“秦晴说你还在上高中?”他说秦晴的时候嘴里说不清楚,听起来象“亲亲”。
“是啊,高二,明年考大学。”我说,“你呢?你现在做什么?”
Jimmy坐下来,指着秦晴说:“在他们学校上学。”
“是吗?”我挺好奇,“那你学什么呢?”
“中文,混个文凭回国去蒙更多的老外。”秦晴在旁边打趣。
Jimmy一掌推过去,推得秦晴晃了晃,然后嘴巴里还跳出句北京脏话:“你丫傻逼!”虽然每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可连在一起时,他把一字一字交代清楚,不象是在骂人,倒好象是委员长在人大做报告。
“好好好,你老人家学的是中文,知道人家那个‘霁’是什么‘霁’吗?”秦晴笑问。
Jimmy转过头来问我:“‘季’节的‘季’?”
我笑着摇摇头。
“打破‘纪’录的‘纪’?”
我继续摇头。
“总应该给些提示吧?”Jimmy笑着问,眼睛一直盯着我。
“厄,”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赶紧回答他,“是雨霁天晴的霁。”
“哦!”Jimmy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名字。”说完,脸上挤出老美式的兴奋,让我觉得更不舒服,
秦晴在旁边乐着,继续挤兑他,“你明白么你?哦什么哦,说半天你知没知道人家是什么‘霁’啊?
“就是《红楼梦》里面晴雯的判词嘛,你以为我不知道?”Jimmy坐下身来,一边招手让waiter过来,一边说着,“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秦晴捅他:“够了够了,不要再拽了,知道你是中国知识分子啦!”俩人互相捅捅胸脯,哈哈笑起来。
我望望这个皮肤泛红的Jimmy,还没想到这个老外还真够可以的,这么个偏字都知道,还掉个红楼梦的书包。
Jimmy向waiter要了杯威士忌,然后眨巴眨巴眼睛,好象想到什么东西,嘴巴里面重复着:“雨霁天晴,雨霁天晴……哎,你们俩的名字都在里面啦。‘霁’和‘晴’哦,好巧。”
我想想,还真是,秦晴的手指在桌上敲过来敲过去,说:“那可不是?要么你看我能昨儿个认识他,今儿个就把他带出来玩儿?”
我低头喝酒,呵呵笑了一声,没什么表示,余光里Jimmy凑到秦晴旁边,叽里咕噜讲了段英文。我装着把一口酒喝下去,仔细去听他到底讲了些什么,可实在听不大清楚,隐隐约约一个“illegal”传进耳朵里。
Jimmy讲完,秦晴一拳把他打回座位,呵呵笑个不停,嘴角又不由自主地往左半边的酒窝撇去,身子乐得抖个不停。知道他们是在说我什么,我故意装傻,问:“你们瞎掰乎什么呢?”
秦晴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说:“没什么,这个老外思想肮脏不学无术,你不要理他。”
我知道秦晴是敷衍我,也没怎么在意,喝了口啤酒,没说下去。
Jimmy嘿嘿笑着,把手里的酒杯晃来晃去,问秦晴:“今天你还约了谁?”
“没几个,叫了胖子和小罗,陈嘉华说他不一定,可能来可能不来,他再打电话跟我联系。”
“他是不是跟上次的那个人勾上了?”Jimmy眯着眼问秦晴,顺便抿了口酒,脸上挂满了笑意。
秦晴瞟了我一眼,对Jimmy说:“你怎么也开始跟胖子似的了?什么都要问?”
“问问而已,这个人实在有些过分,上次到现在有一个多月了,连个面也不露,肯定是有问题了。”Jimmy说了一大通,我发现这个老外说起话来虽然语调有些奇怪,可用词用句却地道得很,看得出来在中国呆得有些日子了。
“今天要是他来了,你自己问他吧,”秦晴抛给他这么一句,然后转过来跟我说,“今天都是些经常出来一起玩的朋友,呆会儿都会过来。”
我点点头,随嘴问他:“你的什么朋友?大学同学?”
秦晴还没回答,Jimmy在旁边猛插进话来:“都是他的狐朋狗友,你最好赶紧先走,到时候把你吓坏了就不好办了。”说这话时,他还在晃着自己的酒杯,桌面滴上了几滴威士忌。
“是么?”我笑着问,“我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怎么被人吓过呢,那今天可要好好被吓吓。”
秦晴又使劲推Jimmy一把:“你个傻逼乱讲什么?”然后又对我说:“听这老鬼子瞎掰乎,你别当真了。”
“呦,又在欺负我们小吉米呀?”身后突然传来很尖利的声音,象锉刀刻在玻璃上,把我吓得差点离开座位,Jimmy和秦晴往我身后看过去,都笑起来,我转头,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我椅子后面,看上去都挺年轻的,前面一个挺高挺胖,穿着一件印着大骷髅的T恤衫,后面的那个矮一些,跟在前面那个胖些的人身后,看不见脸。
秦晴站起来,让了两个座位给他们,笑说:“怎么地了?我欺负小吉米你看了心疼了?”
那个胖些的没坐下来,伸出手去揉揉Jimmy的肩膀,说:“我们当然心疼了,小吉米疼不疼啊?”他的声音尖尖细细,象是正常的嗓音被他的体型给压扁了再传送出来,我望着他揉Jimmy的手型,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们俩坐下来,秦晴来做介绍:“霁子,我来介绍,这位是江鸣路,你叫他胖子就得。这位是罗远。——喏,这位是吕霁。”
那个胖子剃着个端端正正的小平头,笑咪咪地伸过手来和我握手,说:“江鸣路,长江的江,共鸣的鸣,道路的路,他是罗远,罗成的成,遥远的远。”他尖利的声音加上极快的语速,把他们俩的名字一起报出来,我却一个字也没有记住。我笑笑,说:“我是吕霁,吕布的吕,霁是……”我刚想找个什么合适的方式把这个“霁”给介绍出来,Jimmy在旁边大声说:“他的‘霁’是雨霁天晴的‘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