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下来我才注意到罗远,他个子不高,脸挺清秀,但散布着不少青春痘,头发软软地搭在前额上。我打量了他一会,他也望过来,四目对视,不知怎么,有些尴尬,我努力挤出点笑容,把目光转过去。
以前小罗哥哥在的时候,也经常跟他出来玩,和一些朋友泡泡酒吧吹吹牛。小罗哥哥认识的人多,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可却从来没有这次感觉这么奇怪。
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喝喝酒,聊聊天,和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可怎么着都觉得好象气氛里弥漫着些其它东西,可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那个胖子话够多,说个没完,Jimmy也跟着不停地凑合。我偶尔跟小罗说上几句不着边际的客套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几句话下来,知道了胖子去年刚刚大学毕业,现在在家外企工作,那个小罗还在上大学,三年级。
时间在桌面上来回穿梭着的胖子尖利的声音和Jimmy的异国腔调中慢慢度过,酒也基本上喝得差不多了,胖子提议要去卡拉OK继续唱歌,Jimmy大声说好,说自己上次学的三首中文歌这次可以好好展示了,秦晴和小罗互相望望,说那我们只好虐待自己的听觉来换取小吉米的快乐了。
看样子他们是都要去,我看看手表,已经过十一点了,我有些不想去,抬头看秦晴,他已经和他们一起站起来了,望着我:“走吧,一块去嚎吧。”我说:“算了吧,我要回家了,太晚了。”秦晴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还没什么反应,Jimmy在旁边一把把我拽起来:“晚什么呀?一起去才有意思!”
被生拉硬拽拉到了附近的一家卡拉OK,一进包间Jimmy就和胖子一起冲向遥控器,噼里啪啦点歌,一口气的工夫屏幕上已经点了六七支歌了,看来这些家伙是经常来这里唱歌。
坐下来好长时间,秦晴见我不点歌,把歌本递过来,说:“怎么不点歌啊?让这些痴呆儿把话筒占据着?赶紧点。”
我笑笑:“在你这样的rock star面前我怎么敢张口唱歌?”
“咳!”秦晴笑着捶我一拳,“别这么装蒜呀,来,赶紧点……要么我们俩一起唱?”
“好啊,那你来点吧。”我把歌本递回去。
“我点了你可得唱啊。”秦晴接过歌本说。
那边胖子和小罗、Jimmy已经唱了好几首了,胖子讲话声音尖利,可唱起歌来却是正合适,他尽捡些极高的歌,高音部分仍然是游刃有余。从旁边望过去,胖子紧闭双眼,仰头握着话筒,陶醉在自己高亢的歌声里,俨然已达忘我境界。我转眼去看小罗,他坐在胖子身边,眼睛盯着屏幕,嘴也跟着在动,一只手搭在胖子的腿上。
我正望着小罗,秦晴在旁边问我:“我们唱老外的吧,怎么样?”
“唱什么?我可只会几首。”
“这里的英文的也都是些老掉牙的歌……”秦晴一边翻歌本一边说,“没什么好的,恩……有Bon Jovi的,怎么样?”
“行吧,反正就是乱吼,都一样。”
秦晴点了一首“I'll be there for you”,我笑说这是我小学时候听的歌,秦晴说那可好,更亲切了,唱起来肯定特有感情。
和秦晴一起唱歌,我基本上只张张嘴,跟着他哼哼而已,全是他在唱。大概Jimmy、胖子和小罗都已经习惯了秦晴的嗓子,没什么反应,虽然我昨天听过他的现场,但在卡拉OK里面听他的演唱感觉还是很不同的,他唱得真是很好,除了嗓子稍微嫩了些,其他方面都不比原唱差。
电视画面上是几个比基尼泳装的女孩在海滩上忸怩造作地走着,大红大绿的颜色堆砌在屏幕上,反而让人觉得反胃。下方的字幕不断地变换着,把歌词映在我的眼帘里:
I guess this time you're really leaving
I heard your suitcase say good-bye
Well as my broken heart lies bleeding
You say true love in suicide
You say you've cried a thousand rivers
And now you're swimming for the shore
You left me drowning in my tears
And you won't save me anymore
我的嘴唇在动,可是发不出什么声音,耳边传来的只是秦晴的歌声,把每一句歌词都清清楚楚地塞进我的耳朵,直到高潮的部分,我才用力和他一起唱起来,好象要把胸中的什么东西给叫出来:
I'll be there for you
These five words I swear to you
When you breathe I want to be the air for you
I'll be there for you
I'd live and I'd die for you
Steal the sun from the sky for you
Words can't say what a love can do
I'll be there for you
枫霁 上 第二十八章
唱完歌出来的时候,夜越发浓了,三里屯附近却依然热闹,霓虹映着当空的星光,盘踞在我们走的这条街道上,已经很夜了,依然有很多人在我们身边来来往往,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亲亲热热,象农村里大白天的集市。
我们五个走出卡拉OK的门,在这条夜色里的喧闹街上走着。
走过一家酒吧,里面突然霹雳般爆出一阵怪叫,叫声荡漾着扑向我们,酒吧门随即被当当两声踢开,几个脸红脖子粗的老外象饿鬼一样从里面扑将出来,拽住Jimmy,接着就唧哩呱啦开始喷唾沫星子,边乱叫边象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他往酒吧里面拉。Jimmy冲我们耸耸肩,看上去是被一群酒过三巡的朋友给碰上了。
秦晴见我还愣在那儿好象要等Jimmy似的,一把拽住我往前走,嘴里说:“这家伙的狐朋狗友装几个火车车厢都装不完,等他还不知道要等到那年去呢,我们走。”
胖子和小罗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就叫住我们,说太夜了,明天还有些事情,现在该回去了。跟我们说了再见,俩人随手叫了辆出租车,车门啪的一声关上,他们在里面冲我们招招手,出租车几声叹息,呼的一声撒蹄奔走,抛下一股汽油味旋在我们周围。我注意到他俩另外的两只手进门后就一直搀在一起。
剩下我和秦晴,一起往他停车的地方走去。我问他:“胖子和小罗住得很近?他们一起回去?”
“何止很近。”
“他们住在一起?”我问。
秦晴点点头:“是啊。”
“小罗不是还在上大学吗?怎么还和别人在外面一起租房子住?”
“这有什么?自己愿意住外面嘛,方便些。”
我“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
秦晴边走边望我,问:“怎么了?”
我摇头对他笑:“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呵呵,”秦晴笑问,“是不是觉得他们俩之间不对劲?”
没想到秦晴会这么反问过来,我脑子里好象被一个没头的野牛用力撞了一下,我故意装做没听清他问的问题:“呃——什么?你说什么?”
秦晴抬了抬眉毛,跟我解释:“我是问你今天晚上是不是觉察到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
“没有没有,”我抢着说,好象要是说晚了就默认了似的,“没有啊,怎么会奇怪呢?”
我的眼睛是看着前面的,余光里能察觉到秦晴扭过头来盯着我,他的嘴角好象又撇到左边去了:“你要是觉得奇怪也没什么,他们俩本来就是一对儿。”
顷刻之间我的脑子被野牛撞了之后又被不由分说灌进三公升水银,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说的这话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只好还是装做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啊?什……么?你说他们什么?”
秦晴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俩是一对儿啊。”
面对秦晴这样的叙述,我只能继续把装糊涂当作我的挡箭牌,笨拙地护在我面前:“一……一对儿什么?他们在一起工作?小罗不还是学生么?”
秦晴“哈哈”笑起来,把我的心笑得直发毛,好象蒋干盗书时听到周瑜梦话一般,他问:“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啊?”
“什么呀,”我立刻为自己辩解起来,“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说什么啊?”
秦晴继续笑,说:“他们俩都是同性恋,是一对儿,住在一起……现在明白了?”
“啊……哦……这样啊……”我的嘴唇和嗓子同时发干,把我所有的词汇语言表情都蒸发到这午夜干燥的空气当中去了,“呃……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会觉得他们恶心吧?”秦晴突然这么问。
“当然不会,”我的声音带着些颤抖,还有些稍稍的嘶哑,我清了清嗓子,干咽下一口口水,说,“他们人都挺好的,有什么恶心的?”
“那就好,”秦晴又是很轻松地抛出来这么一句。
我闷着声向前走着,想问秦晴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可又觉得不好问出口。夜色正浓,初春的北京依然寒气逼人,一阵风吹过来,我浑身打了个哆嗦,一个喷嚏结结实实地打出来,把正走过身边的一男一女吓了一跳。
“Bless you.”秦晴在旁边说。
“Thanks.”我跟着。
“You know,”秦晴就这么继续用英语说下去,我习惯性地跟着:“Yeah?”
“You know, I am gay, too.”秦晴的语速很快,但每个单字都很清楚,好象抡起的一个大榔头,把这六个单字咚咚地钉在块板子上举到我的面前。
这个榔头同时也敲到了我的脑袋上,我吓得都忘了去装作听不懂。
秦晴盯着我:“怎么?吓到了?”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猛然间觉得鼻子又开始发痒,感觉好象一下子找到了救星,使劲把这个喷嚏挤出来,“阿嚏!”然后赶紧吸吸鼻子,冲秦晴笑笑:“夜里好冷。”
秦晴很诡异地朝我笑,说:“那我们赶紧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这个天边飞来的喷嚏不偏不倚地出现在这个尴尬的时刻,把我们的话题一下子踢跑,我装作好象对他说过的话一点都不在意,而秦晴也再也没有提这档子事儿,回去的路上我们净找些其他的话题瞎贫,而关于他说过的这句话,好象有个默契堆在了我们中间,我们谁都不去碰它。
到了我家院子楼下,我下车,跟他说谢谢,他冲我说:“明天晚上我们学校十佳歌手比赛,到我们学校来玩玩吧。”
“你们学校的活动,我来参加干什么?”我问。
“挺热闹的,一年就这么一次,过来玩玩嘛。还有几个哥们儿让我帮他们伴奏,挺有意思的。”
“那你怎么不唱呢?光伴奏?”我笑着问他。
“咳,参加比赛多没劲呀,”他又撇撇嘴,然后想想,对我说,“要是你来了我就上去唱去。”
“干嘛?”
“唱给你听啊。”
我“哈”地干笑,说:“你们大学生的活动,我连中学能不能毕业还成问题呢,再说吧。”
“别再说啊,”秦晴赶着说,“到时候我好来接你过去啊。”
我敷衍着:“明天可能还有些事情,说不好,到时候我再打你手机吧。”
秦晴好象还想鼓动我什么,又忍住,单眼冲我眨眨,说:“那我明天等你的电话了,比赛是晚上8点的,你最好6点以前打电话给我。”
我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他的北京吉普在我的面前转了个圈,开走了。
第二天周六,我又是太阳晒到屁股才起来,起来就吃中饭,老妈边往我的碗里夹菜边跟我搭腔,说这次费了好多口舌和财礼才让我重新回学校的,回去以后好好读书,可别再添乱子了,我白了她几眼,不理她。
后来她说到昨天晚上阿枫打电话过来了,我脑子一下绷紧,问她阿枫说了什么,她说他没说什么,知道我不在家以后就挂了。我几口把饭扒完,往桌上一丢,跑回我的屋子,拎起电话,八位数的号码一下拨完。
一串忙音随即传了过来。
“操!”我骂了一声,把电话丢到床上。但不管怎么样,心里总有一层欣喜,好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而复得一样。
没过几秒钟我就重新拿起电话,按下redial键,又是一串忙音,我又是一声臭骂。这样来来回回过了有二十多分钟,我的手一直在拨着redial键,而我的嘴里也跟着一直在乱骂,可阿枫家的电话依然是占线。
会不会是他们家的电话没有放好?
我等不及了,我要直接去他们家一趟。
走过老妈的卧室,我冲她喊了一声:“我去阿枫家了。”
老妈正躺在床上,听我这么说,问:“回来吃晚饭吗?”每次去阿枫家基本上都是去蹭饭,老妈都习惯了。我已经在穿鞋,抛过去一句:“不回来了。”说完,关上门就往楼下跑去。
正是午后,阳光从头顶直泻下来,把我眼前的路照得明晃晃的。我出了院门,叫了辆出租车,向阿枫家开去。我望着车外向后不断倒去的景物,嘴上还不时地和出租车司机瞎贫,可心却是在微微地跳着。
见了阿枫的面应该说些什么呢。
到了阿枫家那个大院的门口,我没有让司机开进去,直接在门口停下来。我想先在院门口的小卖店给他打个电话。
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我拨通了号码,太好了,电话终于是通的了。我舒了口气,转过身,靠在柜台上,面朝着街道。
耳畔传来的是线路拨通时的声音,而我的眼睛看到,又是在这么明媚耀眼的阳光下,几辆自行车伴着嘻嘻哈哈的打闹声驶过我的眼前,这个景象象慢动作一样在我的面前炫耀着,阿枫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面,正和另一辆车上的女生哈哈逗乐,好象讲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我看到他毫无保留地笑着,在阳光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阿枫坐的那辆车被一个我称之为“油条”的王八蛋骑着。
“喂?”电话那边传来阿枫妈妈的声音。
我的嘴自动地张开,机械地问:“请问阿枫在不在?”
“哎哟,是阿霁吧?”阿枫妈妈叨咕着,“我们阿枫刚刚和他的一帮同学出去玩了,你有什么事情啊?我让他回来给你打过去?”
“不用了,谢谢阿姨,再见。”我的嘴继续机械地完成对话,看着阿枫他们在阳光下渐渐消失,他们的笑声却好象还在我的耳边回响,我把电话放下,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也随着一起被挂掉。
我愣愣地往前走,身后店老板大声叫着:“喂,你小子打完电话怎么不给钱啊?”
我掏出一块钱放在柜台上,转身走开。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在正午这么狠烈的太阳下前往各自的目的地。而我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么向前走着走着。走到个立交桥前,桥上骄傲地竖立着块标语:“全国人民一起迎接香港回归祖国怀抱。”我走上桥,往下望去,各式车辆在眼皮底下穿梭来往,每一辆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欢快地抛出污染空气的气体,弥漫到首都的天空里,再弥漫到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