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圈多,形势还差不多一样,岳枫依然跑在第五,和前面几人的差距稍稍有所拉近,但还是有十米左右,还剩下一圈多一点儿,估计差不多就这样了。我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把手中的汽水放到地上,拨弄着我的鞋带,盘算着该如何向老妈要一笔钱来进行精神补偿。
"乒!"这是最后一圈的信号,第一名还剩一圈了。我无奈地站起身来,向终点横插过去,准备等岳枫到终点时扶扶他,给他汽水。
我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向前走,突然看台上又爆发出"啊"的叫声。不会又有谁跌倒了吧?最好是三班的!我往跑道上看,岳枫脚下的两道绿色越换越快,明显加速,直冲向前面的小集团。看台上的女生们蹦着脚乱叫:"岳枫,加油!"声音尖厉,直冲云霄。
岳枫的速度真快!我离他有半圈的距离,可还是感觉他和前几名的差距明显在缩小,眼看就要赶上第四名了!
眼看着岳枫直冲向前,我的手心开始出汗,心也开始"砰砰"乱跳,甚至连自己的腿也好象在跑道上似的,乱打颤发抖。
跑在前面的那几个小子大约也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猛追,都加快了脚步。
可岳枫就象一根离弦的箭,已经和第四名并排了!
如果岳枫能保持这样的速度冲到第二的话,那么我们班的总分就和三班持平了 !
我边向终点横插过去,边扭头注意着岳枫。我操,太牛了,那第三、四名就眼睁睁地望着岳枫从身边飞驰而过,他们肯定没什么劲儿再提速了。
那个第二死卡着道儿,不想让岳枫超过,可岳枫的速度远比他快,硬是死超了过去。于是看台上的拉拉队开始疯狂,大约她们也知道岳枫只要获得第二,我们班的总分就可以和三班并列第一了。我扫了一眼医务站,黄翔健也站了起来,李自强和叶少波在两边扶着,眼睛都直盯着跑道。
还剩下最后两百米了,坚持住啊,阿枫!
他在最后一圈跑得这么快,体力一定消耗了太多,所以在一鼓作气追到第二了以后,速度就放慢了下来,没象刚刚那样拼命跑,和第一名相差有十米左右。
就这样,保持这样的速度,坚持别让后面的人赶上!我心里默念着。
还有最后的一百米直道了。
我的眼睛开始发直,心脏开始剧烈乱跳--我看到岳枫又开始加速了!
他想追上第一名!
看台上我们班和一班开始了噪音大赛,两个班的女生们都挤在看台的最前沿,脸红脖子粗地为自己班的选手加油。
岳枫和第一的距离开始缩小。
可毕竟只有不到一百米了,能追上吗?
我站在终点线后,岳枫的脸越来越清晰。他还是低着头,抿着嘴,刚开始跑时泛红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头发被风吹得直向后飘,脚下的鞋已成了两道飞驰的绿线。
还剩五十米左右了!岳枫和第一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隔了。
岳枫稍稍向右移了移步子,他不再低着头跑了,眼睛直视着前方。
我正好就在他的视线中。
我觉得从未这么紧张过,汗珠莫名其妙地从额头上流了下来,手脚一时间好象都麻木了,嘴也喊不出话来,只在不停地上下哆嗦。
一班的那个高个儿开始提速了!好象就要甩开岳枫了!
看台上的一班女生欢呼起来,象是见到了胜利。
我紧盯着阿枫,他好象看到了我,也在盯着我。
猛然间他闭上了眼睛,将嘴死死抿住,他也冲了上去!
他们两个并着排,一起向着终点发了疯似的狂奔。
最后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掌心的汗不断地冒出来。
我迎上前,岳枫冲刺的惯性把他推向我。
他睁开眼,扑在我的身上喘着气。是他扶住了我还是我扶住了他?我的腿仍在发抖,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我感觉好象是我靠住了他才不至于瘫倒。
我说不出话,搀着他缓缓向前走着。
他站住,抬起头望着我。他在笑!第一次没有抿嘴,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两个不甚明显的酒窝,汗水将他前额的头发浸湿,轻贴在他的眉际。
"我们灭了三班吗?"
"本来你追到第二我们就和他们并列第一了,现在我们是彻彻底底地灭了他们了!多亏了你啊!"
他依然那样畅快地笑,再也不去抿嘴:"真的?"
"真的!"我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阿枫,你真是棒!"说着,我把地上的汽水捡起递给他。他摆摆手:"我不要,现在一点儿也不渴。"他又指着脚下的鞋说:"真舒服!跑起来象是有个弹簧似的,多亏了你的鞋!"
我笑了,听到他的这话真舒服,但我连忙说:"什么啊?就是多亏了你!没有你,咱们班那些屁男生谁穿这鞋都白扯!"
他又露出他的不带掩饰的笑容,让我感觉全身上下那么爽快欢畅。
身旁两个一班的男生搀着他们班的那个高个儿从身边走过。到手的第一就这么让阿枫给抢跑了,他的心里一定挺窝火,我理解,就在刚刚我也有过一样的感觉。我扭头往他身上瞧了瞧,没想到他也正往我们这儿看,一脸的愤愤。
突然他的嘴里冒出三个又响又狠的字:"跑破鞋!"
我感到我身上所有的血全都涌到脑袋里了,一把松开岳枫,直冲向那个高个儿,攥紧了拳头,骂道:"你丫儿说谁呢?"使出全身的劲儿向他脸上击去。
剩下的事儿在我的脑子里都乱成了一团。好象高个儿一脸的血,起身回击我;我的眼睛挨了一拳;我好象又给了他几下重的;阿枫在旁拉住我,拼命地说:"霁子别这样";好象还有好多人上来拉住我们;可我什么也不想,只想把这个高个儿给抽死。都记不清了。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主动去打别人。
枫霁 上 第四章
我们班得到运动会第一的喜悦全让我的打架事件给冲淡了。
杨俊找我彻夜长谈,想让我认识到这事的严重性。不仅仅是因为高个儿的鼻梁骨折,更因为这是当着全校师生面的恶性斗殴,整个过程校长、党委书记、教务主任都目瞪口呆地看得清清楚楚,校务紧急会议的结论是学生们现在已经把学校当成了武道馆,无法无天,所以这次的处罚是空前严厉的。考虑到事件的起因以及我一贯的良好表现和优异成绩,本应给予我开除的处分在校方的一再考虑下改为了留校察看。
这意味着我在处分撤消前将不可能获得三好生称号,毕业保送上大学的资格也被无情地取消了。
周一升旗,教务主任在全校师生面前宣读了对我的处罚,并一再花费大量时间教导同学们要从这起"流氓式的恶性斗殴事件"中吸取教训,以我为诫。我发现杨俊并不是我们学校最没水平的老师。
从小就是身边同学学习的榜样,被无数人表扬称赞了无数次,并有无数的人告诉我他们父母一抄起扫帚打屁股时就要说"你瞧瞧人家小霁子"一类的话。这次猛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才知道其实当反面典型和当正面典型一样能满足虚荣心,而且更加刺激,我才理解为什么Michael Jackson要咬牙切齿地对着镜头大喊"I'm Bad"了。只是想到要是让老妈知道这件事,实在会有太多的麻烦,可又不可避免,这是对我处罚的唯一弊端。
梁成他们找我商量是不是再找个时机打死丫儿挺的,替我和岳枫出出这口恶气。
郭岚岚安慰我,夸我有正义感,那几下出拳的姿势也挺帅。
他们都以为我会因这种处罚而受到重大打击,其实在这事之前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无所谓地对待它。
中午放学,拎着饭盒向食堂走,一路上有好几个女生在身旁叽叽喳喳,一定是在说看不出来他也会打架。我笑着从他们身边走过。
"霁子!"身后有人叫我。
回头,是岳枫。我故意轻轻松松地笑着,问:"怎么啦?三千米冠军?"
他有些腼腆地笑着,好象羞于接受这个称号似的。走到我身边,他说:"那天的事我真挺感动的。"
我装作不解,问:"什么事儿?"
"梁成他们告诉我外号的事儿了,那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打他,今天梁成跟我说了我才知道。你……"
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说:"咳!那有什么啊?一班那根油条就是欠揍,老早我就想扁死丫儿的了,就是没机会,这次正好让他清醒清醒!"
他用他的大眼睛望着我,关切地说:"可你留校查看的处分……"
"没事儿,学校唬人的,只要你不退学,什么处分都无所谓,早晚要撤的。"
他急着说:"可梁成他们说这样你就不能保送了!你成绩这么好--"
"对啊!"我打断他,"那就更无所谓了,不保送就考呗!怎么?让出个名额给你不好吗?"
他被我逗乐了,可还是抿着嘴笑:"我哪有资格保送啊?对了,有件事儿。"
"什么?"
"明儿中午到我家吃饭吧!"
"啊?"
"那天你不是说要到我家蹭饭吗?我妈让我请你去。"
"啊?你妈请我?"
"是啊,我说有个同学想吃她做的菜,她就说:'那你就请人家来啊'。"
我真的想去,不知为什么,和岳枫在一起总让我觉得高兴舒畅,挺愿意和他多接触的。可我又故意装作要考虑考虑,想了一阵,然后点点头,说:"那我可真去你们家蹭饭啦!"
他兴奋地点点头,说:"好,说定了!明天中午啊!"
看的出他也挺愿意和我多接触的。
其实上次我说要到他家蹭饭完全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还当真了。
第二天放学,我和岳枫一起走出教室,我问他:"咱们怎么去你家?"
"当然坐公汽啦。"
说实话我上了中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坐过公汽,到远地儿要么是坐老妈的车,要么是打车。我说:"咱们还是打的吧。"
他有些犹豫,说:"太贵了,咱们就是吃顿中饭,干嘛要浪费那个钱?"
我看得出他很节省,应该是因为家里不富裕;可我又不怎么愿意去挤公汽,于是我提议:"要么我骑车带你吧?"
"我家可在东直门哪。"
"没事儿,我骑的快。"
"可别让警察撞上。"
"有警察我就让你跳车!"
岳枫真是瘦,带他比带梁成他们轻松多了。
"阿枫啊,我想问你点事儿。"我边骑着车边跟他说话。
"什么事儿啊?"
"梁成说你原来在江苏的一个县中,怎么转到北京的?咱们学校可挺难进的,尤其是插班生,以前几乎没有。"
"我妈希望我能考上好大学,在北京考比在江苏考容易多了,有时候重点线会差一百分呢,所以就转到北京来了。咱们学校的校长和我爸……和我爸原来是老同学……"
"我说呢,那你爸今儿中午在吗?"
岳枫停了半天没说话,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安,他低声说:"我爸早死了。":
我"噢"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平常我还是挺灵牙利齿的,但遇上这种情况,我总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也不是,说笑也不是,就只好不说。听岳枫讲他转到北京这么简单,可北京户口、学籍这些事情要没有大钱大权,办起来就象登天,不明白他是怎么转的,我也不好再多问。
岳枫帮我指明方向,渐渐骑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在一幢挺破旧的四层楼前,岳枫说:"到了,就在这儿!"
这幢楼内又黑又暗,过道里堆着纸箱、报纸、旧电器,还有一股霉味儿。
岳枫家在四楼,他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冲里面说:"妈,我们回来了。"他说的这话应该是他的家乡话,带着形容不出的令人浑身发酥的味道,不过我还能稍稍听懂,听着他说"我们回来了"而不是"我回来了",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跟着他进了屋,我往四下里打探了一下,门一进来就是个客厅,但按照我的标准这实在不算是一个客厅,小得仅能容下一张饭桌、几张凳子和一个冰箱,好象就比我家的卫生间稍大一些。饭桌上已经摆放着好几盘菜了,都用盆扣着,但香味还是扑鼻而来。我冲着岳枫笑:"好香啊。"
"是么?"对着客厅的厨房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中年的妇女。
"阿姨好。"我说。
她笑呵呵地打量着我:"啊呀,你就是阿霁?"
阿霁?我望了望岳枫。
岳枫冲着他妈皱了皱眉头:"妈,跟你说了多少次是'小霁子'不是'阿霁'!"
"啊哟,那又有什么关系?'小霁子'多难听啊?还是'阿霁'好听。"他妈笑吟吟地冲着我说。我看不出他妈的年龄,她的头发已经有一小半变白了,脸上也刻着几道皱纹,但仍然显得很好看,并不象上了年纪的人。岳枫和他妈妈长得很象,都是瓜子脸,大眼睛,很明显的南方人的相貌。
"阿霁啊,"他妈妈仍然这样叫我,"你和阿枫先进里屋坐坐,我还有几个菜,马上就好。"
"阿姨您辛苦了。"我客套着,跟着岳枫进了里屋。
里屋也不大,一张双层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家具很简陋,但却很整洁干净,我想起了我的那间狗窝。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些黑白照片,我趴上去看。
"我操!"我盯着一张照片说。岳枫过来,问:"怎么啦?"我指着照片问他:"这是你妈年轻的时候?""是啊!""我操!你妈是个大美人啊,把什么林青霞、周慧敏全都盖了!"听了我的话,他抿嘴笑着,显得很自豪。
我又发现左边还有张照片,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羞答答地盯着照相机,三四岁的样子,左手微微扬起,好象要遮住脸不让拍。
"这是你妈小时侯?"
他不说话,摇摇头。
"啊?那你有姐姐妹妹?"
他还是摇摇头。
"那她是谁啊?你女朋友?"
他冲我诡异地一笑,象是在捉弄我。
我突然反应过来,大声说:"我操!是你啊!"看看他,又看看照片,放声大笑。
他责备似的瞅着我,见我那样乐,也跟着我笑。
这时他妈在客厅里说:"阿枫阿霁,吃饭了!"
我们走出里屋,桌上摆满了各色的菜肴。我没想到他妈做了这么多的菜,说:"哎呀,阿姨,您做了这么多,吃不过来啊。"
"咳,都是家常菜,没什么好吃的。来来,坐下坐下。阿枫,还不招呼客人?"
岳枫把碗和筷子递给我,冲我说:"多吃点儿啊。"
他妈妈做的菜真是好吃,以前跟着老爸出去蹭饭局,北京的各大饭店宾馆我几乎都吃了个遍,可我觉得都比不上他妈妈做的。就连那盘平平常常的炒花生我也觉得味美异常。
吃着吃着,我又想起了岳枫的那张扎辫子的照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见他妈和他都瞅着我,我就问:"阿姨啊,阿枫的那张扎辫子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妈听了,也笑。岳枫红着脸,端起碗不作声。
他妈妈说:"他爸早死,就剩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他小时侯我就希望他是个女孩,长大能知道体贴妈妈,和妈妈谈谈心啊,说说知心话儿啊。所以给他扎过辫子。"说着,用手抚摸着岳枫的头,满脸慈爱地说:"不过我们家阿枫虽然是个男孩,可更知道体贴妈妈。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