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说出的话是收不回去的。
脑子象是被灌了水银,什么都想不起来,可又昏昏沉沉的。刚刚和阿枫的对话一直回旋在耳边,反反复复。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上楼,开门,到家。把鞋子踢到门口,搭拉着拖鞋走进自己的屋子。电脑还开着,李逍遥傻傻地站在苏州城里面,旁边跟着赵灵儿,这个时候李逍遥还不知道赵灵儿是蛇精,他们一起无忧无虑地闯荡着江湖。十分钟前阿枫把进度存在了这个快乐的情节中,抹去了我原来的进度。
而我原来的进度是人分飞,无音讯,李逍遥不得不闯蜀山去救灵儿。
好象是时间倒流的感觉,阿枫没有更改剧情,只是让时间错了位。可现实中时间没可能这样倒流。
我一头栽到床上,望着天花板,好象生病了的感觉,什么精神也没有。
门口脚步声,是老妈。景涛哥哥的爱情故事告一段落了。
“哟,你那个同学走啦?我看碗都洗好了,你那同学一看就知道在家常干活,这么客气,吃了饭还洗了碗。”
老妈也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儿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帮老妈洗碗的。
我含糊“恩”了一声,还是望着天花板,没言语。
老妈看我不对劲,走上前来望着我:“怎么啦?不舒服?哎哟,可别刚刚吃了螃蟹闹肚子啊。”说着说着就急了,上来摸我的额头揉我的肚子。其实好多时候人都不急,自己说着说着就觉得好象事情不对了,老妈是标准的这样的人。
我甩开她的手,把脸背过去,贴着枕头,大声说:“瞎操什么心啊,没事!大惊小怪,你去看你的电视吧,别管我!”
老妈见我还有力气发脾气,大概估摸着我没什么事,就离开了我的屋子。
仙剑的音乐还在响着,郭岚岚说过她一听到这个音乐就受不了,想哭。
小丫头片子就知道伤感啊,浪漫啊,什么时候她真正被人甩了看她怎么个伤感法儿!我们班的女孩玩仙剑都玩疯了,郭岚岚就是为了能玩仙剑才让她老爸买了台电脑。台湾人一煽起情来真是无法无天,小女孩如郭岚岚痴啊迷啊仙剑,大女人如我妈迷啊痴啊景涛,都是怎么啦?
仙剑的音乐继续响着,十分钟前这个音乐回响在这个房间的时候阿枫还在,坐在这里笑呵呵地跟我说着话,抬着杠,现在音乐继续,他……
对了,现在他走到什么地方了?
我脑子突然闪了一下:“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猛然坐了起来,嘴里重复着:“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
这句话一在我嘴里出现,我好象又有了精神,象是被打了剂强心针,立刻冲出房间,冲到门口,飞一般的速度换好了鞋,冲着老妈的卧室喊了声:“老妈我们同学的书丢家了,我给他送去啊!”
我的话飘进了屋,我的人也冲出了门。
我还是穿着短裤,可是没有丝毫的凉意,刚刚昏沉沉的脑子突然变得极端的清醒。
我要去追上阿枫!
跑向院子的门口,刚刚我是在这里吓唬那个该被凌迟的小乞丐的,跑过这个该死的地方,过院门,我招手拦了一辆TAXI,跟司机说:“麻烦您往东开,往东直门走。”
司机是标准的北京出租车的哥,我一上车他就开始叨咕,政治事件国安输球明星诽闻连轴播报和评论,我眼睛直盯着车外的人行道,嘴上用“噢”“恩”来敷衍。北京街头过了十点就冷清地要死,街上没什么人,出租车开在二环,人行道上的人看得挺清楚。没过多久我就看到阿枫了,路灯把他孤零零的背影照得清清楚楚。
我刚想让司机立刻停下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见到他我该说什么?我能怎么说?还能怎么说?
我脑子又开始乱了。
司机什么都不知道,继续骂政府骂球员骂赚的钱比自己多百倍可就只是因为长得比自己帅两倍的歌星影星。
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灯。我一边看着司机的吐沫星子喷洒在前窗上,一边想着我应不应该下车。
红灯变成绿灯,我告诉司机:“麻烦您过了这路口就停。”
我靠着电线杆子,心又开始蹦蹦乱跳。
阿枫要走到这里还要有一段时间,见到他我应该说什么呢?道歉?和好?好象什么词都不大合适。刚刚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你别给脸不要脸啊,有本事你他妈走回去啊?走回东直门?”这话是有些过分啊,那我就赔笑着跟他说:“是我不要脸,我陪你走回去?”……我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啊?连对郭岚岚我都没有说过这么低三下四的话,干吗要跟阿枫说啊?都是哥们,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要么就说:“别往心里去,咱们谁跟谁啊……”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什么怎么都觉得这么别扭啊!
好象中考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紧张啊。
阿枫在远处出现了,低着头,挎着他的军包,让路灯照射着他瘦弱的身影,然后他瘦弱的身影又在路灯的照射下默默向前移动。
他在想什么?是在想刚刚我说的话吗?是在恨我吗?
我好象倒希望他现在恨着我,把我当成敌人。如果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刚刚的事在他的眼里只是朋友间很平常的闹别扭,我好象反而不舒服。
朋友间很平常的闹别扭都是什么样子的?我和梁成他们闹别扭吗?好象倒是对骂过啊,可没有象现在这样怪的感觉。等等,我和阿枫刚刚是为什么闹别扭啊?为了那个小乞丐?为了那个小乞丐我们这样?
太可笑了,这么样芝麻大点的事情阿枫就和我赌气,我居然被惹火了。
心里又是一阵奇怪。
阿枫的身影越来越清楚,离我也是越来越近。他的头还是低着,根本看不到我,只是顾着一个劲地往前走。
走啊走,已经走到我跟前了。
我的嗓子又开始干起来了。
他猛地停住,象是感觉到我了。慢慢地,一切都好象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他抬起头,用他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望着他的大眼睛和他依旧抿得紧紧的嘴唇,突然从嘴里冒出这样的话来:
“你现在想不想去天安门?”
枫霁 上 第十一章
静夜里出租车在二环上无奈地开着,我和阿枫默默地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都不讲话。
五月北京的天气是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春天的感觉在这仅有的几天里尽情地扑到人的脸上、身上,没有冬天刺骨的寒冷,没有夏天干燥的炎热,五月好象是特地被安排来调节这可怕的北京天气。
尽管如此,五月的夜依然携带着微风和寒意,让穿着裤衩的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前座的司机和刚刚的司机有天壤之别,大概是我们两个闷葫芦坐在后座象是两个夜游神吓着司机同志了,又或是开了一天的车,司机正盘算着赶紧送完这两个现在还要去天安门的小傻逼回家睡觉,他也一声不吭,闷着头开车。
我心里真希望司机同志能发挥北京哥们儿的口若悬河的功能,在这不尴不尬的情景下胡乱侃点什么,范志毅大傻子蔡国庆二姨子刘晓庆疯婆子或者就您知道的中南海内幕,什么都行啊,只要让这僵硬的空气稍微松弛一下,让我可以也跟着瞎贫一阵子。
可我只能听到出租车驶过二环路的无奈的喘息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孤独地向前行进。
阿枫听到我说了那句莫名其妙从我嘴中蹦出的话以后,居然什么话都不说,跟着我上了这哑巴司机开的车。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会不知不觉地出来,隐隐约约觉得好象现在就是应该找一个又空阔又安静的地方。可到了那里干什么呢?天知道。
阿枫紧紧地靠着车门,头贴着窗,望着外面。我偷偷望过去,他紧闭的嘴唇呼出的气留在车窗上,形成一小圈薄雾,然后迅速地消失,之后又一圈,循环往复。那层薄雾有节奏地在车窗上停留又消失,伴着劣质夏利一路的颠簸,还有它一路无奈的喘息,象小时候看的皮影戏一般把我定在我的位子上,让我愣愣地在一旁看着。
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眼神稍稍向旁挪了挪,从车窗的反射中我看到,阿枫的眼睛正在盯着同样从车窗中反射反射出的我。
阿枫突然转过头来,大眼睛瞪着我,把我吓了一跳。
他的嘴角稍稍向上翘着,问:“你看什么啊?”
“那个……”我的心里一阵狂喜,他居然开口了,还有一丝的笑意,不生气了?“那个……你说我看什么啊?”
他的大眼睛瞟了我一眼,又转过去看外面:“谁知道你们公子王孙看什么啊?”
这个学期好象我的心情还从来没有象我听到这话这么好过,这句玩笑话象是邓爷爷的一道改革开放的指令,把我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堵着的心打得通通畅畅。
他已经不生气了,还能腾出闲心臭臭我。
“现在都是你们劳苦大众当家做主人,我们只能在劳苦大众面前装孙子。”
“歇歇吧,你在人面前作威作福做惯了,连看到小乞丐也要欺负欺负。”
“嘿,这不是遭受到人民的谴责、非难和处理了吗?”
“算了吧,谁敢非礼你啊?”阿枫说得一快,把“非难”和“处理”说在了一块,说成了“非礼”。
“等等,”我都能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我现在脸上的坏笑,“非礼?你小子除了谴责非难处理之外还嫌不够,怎么,要非礼我?”
阿枫抿着向上翘的嘴唇,一直靠着车门的身子直了起来,“就是要非礼你们这些社会寄生虫!怎么的啦?”
我也把身子向阿枫挪了挪,故意凑过去,说:“怎么?怎么?你来啊?有本事你就非礼我啊?”
阿枫忍住笑,说道:“你可不要小瞧人民的力量啊。”
“我可没说我小瞧人民啦,再说你代表什么人民啊?看到仙剑就离不开电脑,整个一小资!”
“你再贫我可真要非礼你啦!”阿枫故意抬高了声音说。
“你来啊,有本事就来啊?”我又把身子向他靠了靠。
阿枫盯着我,说:“谁会费那个功夫啊?非礼了你还污了人民的手呢。”我刚要再贫,猛然间他转过身子,两只手一下子伸过来咯吱我,天啊,这小子大概学过点穴什么的,正咯吱到我腰间最怕痒的地方,我一下子从座位上蹦起来,头正撞到车顶,还来不及喊疼,他第二轮攻击又开始了,我几乎从后座上滚下,半蹲着身子躲避他的咯吱,一面喘气一面说:“别别别,我可要还击了啊!”
阿枫反而越来越起劲,手上还加了力道,让我笑得喘不过气来。
嘴上说要反击,我心里一点也不想这样,虽然浑身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可看着阿枫那样高兴地笑,那样起劲地咯吱我,我心里也是无可比拟的快乐。
一声没有喜怒哀乐的“到了,广场”从前座传过来,这是哑巴司机的第一句话。怎么上车的时候不见你张嘴呢,该要你开口的时候象个闷罐子,不要你开口的时候干嘛要证明自己懂汉语啊。
给了钱,下了车。
望着诺大的广场,零落的游人,黑色的苍穹,我对身边的阿枫说:“哎,我们来干嘛啦?”
阿枫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谁知道啊?问你自己啊。”
我挠挠脑袋,笑着说:“那我们就走走啊。”
我们毫无目的地顺着广场边的路往下走,静如郊野的夜,空旷磅礴的广场,微微擦身的风,还有身边的阿枫,我的心好象一下被打开了好多,广阔得可以容得下整个的天安门广场。
我快步向前,伸开双臂对着广场,大声说道:“啊,祖国!我美丽的祖国!我爱你!”
说完,回头看看阿枫,他抿着嘴微笑着,眼神象是看到幼儿园的孩子跑进了儿童乐园,他冲我喊:“小朋友第一次来北京吧,以前没见过广场?”
我几步赶回去,一手拉住阿枫,一手指着广场,故意问道:“咦?阿枫阿姨,这斯不斯就斯天安门广仓了耶?好好看耶!”
阿枫笑着把我推开,骂道:“小死孩子,别来烦大人,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我跟上,继续拽着阿枫的衣服:“阿枫阿姨跟我玩了啦,阿枫阿姨跟我玩了啦,不要不理我了啦!”
阿枫眨眨眼,嘴一咧,浅浅的酒窝露出来,也故意学我的腔调说:“哎呀,霁霁小盆友,这就斯天安门了啦,斯不斯好好兴奋耶?”
我忍住笑,使劲眨巴眼睛,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斯啊斯啊,真斯好好漂漂耶!”
“去死吧!”阿枫一把把我推开,笑说,“恶心死了,装什么天真啊?”
我笑,望着阿枫舒畅的笑脸,再想想早些时候他那副认真生气的样子,简直不能联系到一块儿去。
广场现在已经不准进入了,我们沿着东边的人行道走到了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前面。那块巨大的香港回归倒记时牌子出现在我们面前,白花花的的大板子上显示着那几行电子数字。
“中考前我们班的黑板报上就天天写着离中考还有多少多少天,人心惶惶的。”我看到倒记时就想起中考了。
“真快,还有一年香港就要回归了,”阿枫抬着头望着倒记时牌子说,“小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香港将在公元一九九七年回归祖国,那时候简直觉得遥不可及,连北京都觉得远在天边,没想到现在我就在这里,明年香港就要回归了。”
阿枫仰着头,仔细注视着那块象是泡沫塑料做的倒记时牌子,好象在想什么,转过来又问我:“你知不知道那个世纪末的预言?”
“是不是就是那个法国人诺什么斯写的,说什么一九九九年七月人类毁灭的?我初中的时候读过一本日本人写的书,专门解释来着,玄乎着呢。”
“你说啊,如果要是真的话,咱们就只有三年多一点好活了,”阿枫笑着说,然后又想了想,“连国庆五十周年都赶不上就要玩儿完了。”
“反动反动!”我故做惊讶,“我们伟大的共和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怎么能这么咒她呢?反动反动,当心把你抓起来!”
“我就是说说,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能别臭贫啊?象个小痞子,油腔滑调的。”阿枫斜了我一眼,可眼神里全是笑意。
“我也就是说说啊,当心附近有便衣啊。”
阿枫又去看那个记时牌,说:“五十周年的时候咱们已经上大学了啊。”
“恩,”我算了算,说,“咱们正好大二。”
“你说你会考哪个大学啊?”阿枫问道。
我想了想:“不知道,没想过,我老妈总跟别人瞎吹,说我们家小霁子对清华和北大都不满意,只能出国念书。”
阿枫愣了一下,抬着的头低了下来,问:“真的?”
“咳,你听我妈胡吹,她比孟燕还能瞎吹呢。”
“我妈一心就希望我能考上个顶尖的大学,象北大清华那样的,咳,谁知道我能不能啊。”
听到他说他妈,我笑着学他妈的话:“不过我们家阿枫虽然是个男孩,可更知道体贴妈妈。是吧?”
阿枫稍稍愣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我是学他妈的话,气得猛捶我一拳:“你个小痞子,乱说什么啊。”
枫霁 上 第十二章
从早操开始,我就打着连天的哈欠。前一天晚上跑到天安门去,又送阿枫回家,到了家都已经过了一点了。早上快七点才醒,睡眠严重不足。老虾米杨俊在早读课上叽哩呱啦,黄老太太在语文课上呱啦叽哩,我在下面呼噜呼噜,用新发的大课本挡住沉睡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