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 下————小乐

作者:小乐  录入:06-30

霁子的脚步在快迈进门口的那一瞬突然停止,他的头也在那一瞬,转了过来。
我正好在从后面望着他,他这么一回头,恰恰就和我的目光相撞。

陈剑白他们特别迷日本的漫画卡通,经常借些VCD回宿舍看,那些什么足球小将、篮球飞人的卡通片里,经常把几秒钟里发生的事情夸张延伸,几十分钟都完不了。我偶尔看几眼,嘲笑他们那么虚假拖沓的东西也要看。
现在,霁子立在我前面五六米的地方,完全和我面对面。我觉得时间突然延长到了无以复加的长度,尤其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这么样一个场合。记忆和想象都在刚刚消耗殆尽,当我真正和霁子的眼神对撞时,我的所有思绪都成为空白,好像被大雨冲刷之后一般,没有任何残留的痕迹。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抿着嘴望着霁子,根本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霁子的眼神里有些什么?
我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霁子的表情和神态完全超出了我的判断范围。我也无法找到任何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的表情。
霁子的嘴巴张开,停滞着,像要说出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他的口型看,我知道他要说出“阿”这个字。
又有一辆丰田出租从马路上开过,引擎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好像前奏一般把霁子停留在嘴边的两个字给带出来:“阿————枫?”
“阿”和“枫”之间带着长长的拖音和些许的颤音。
我抿着的嘴好像抿得更紧了。我知道这两个字曾经是我最想听到的两个字。而现在,这两个带着疑惑、喜悦、诧异、惊讶、不解,甚至还有一些质问的字从霁子的嘴里传到我的耳边,我却感到我从脚后跟到后脑勺都在发麻。
霁子走近,站到我的跟前,打量着我,眉毛渐渐地往中间挤去,好像考古学家考察化石的神情。这一刻,街上好像安静了许多,我自己浓重的呼吸声都那么不留情面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我还是抿着嘴,没有说话。
“我——”话音又拖得长长的,这个“我”字带着四个语调,从第四声扭动着转到第一声从霁子的嘴里冒出来。我也知道,他要说“我靠”。只有这么一个拖得长长的字,猛然打破街上的静寂,却让我感觉舒服了许多。
“我————靠!”霁子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样子,“你丫——你丫居然在这儿——”
霁子的话没说完,也说不下去。但是只有这么几个字,把本来已经妥善保存在我记忆最深处的霁子和他的一切,都带回到现实中来了。我知道,我所谓的现实并不是现实,可在这被带回的所谓的现实中,霁子好像从来都没有出国,他那无所顾忌的“我靠”好像昨天还回荡在学校里面。
我的身心好像一下子被解放了许多,冲着霁子说:“你……不是也在这儿么?”
“靠!”霁子又大叫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叫完了咬着自己的嘴唇,好像还觉得不够,又继续叫下去:“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
街上的恰巧没有什么车辆驶过,静寂中霁子那京腔十足的“我靠”像撒了缰的野马,在街角四周到处乱窜,引来更多的回声。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在背后问道:“What’s wrong,Jay?”
我转过头,刚刚和霁子在一起的那个男孩走了过来。他也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头发短短的,在额头上根根竖立起来,涂了发胶之后在路灯的照射下还发着亮。
霁子咂么咂么嘴,说:“ Jesus, you can’t believe it… This is my high school classmate!”脸上虽然仍停留着刚刚惊讶的神情,可手已经把我拽了过去,说:“阿枫,这是我的朋友Chris……Chris, this is Feng, my high school classmate.”那个Chris笑着伸出手,说:“Chris, nice to meet you.”说完了之后又加了一句:“你好,我叫Chris。”四个中文字说得很别扭,显然是刚学了不久。他自己大概也明白,说完了之后吐了下舌头,冲霁子笑。他那吐舌头的神情其实很可爱,可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失落。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说:“Nice to meet you.”
霁子对着Chris说:“Why don’t you go ahead and take your coat? I’ll be here waiting for you.”
Chris点点头,说了句“I’ll be back in a minute”就跑进了酒吧。
霁子和我面对着面,脸上还是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嘴巴张了又合,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有说话,站在霁子的对面冲着他笑。就这么过了半晌,霁子好像回过神来,问我:“你……你在香港呆多久?怎么会在这里?来玩的?”
我点头,说:“就六天,星期天回去。”
霁子问:“我在这里找了个暑期实习,还要做两个月呢,你这些天都要干什么。”
“不知道,还没什么具体的安排呢。”
“你马上要干什么?我们去哪儿坐会儿吧。”
我还没有接话,Chris已经从里面跑了出来,到霁子身边,用手搂着他的肩,笑着说:“So--you guys hung out together in bed in high school?”我知道是句玩笑话,只是笑笑,霁子用手敲了下Chris的头,说道:“Why do you always think everybody is as sluty as you?”Chris又是吐了下舌头做鬼脸,但是搂着霁子肩膀得手好像搂得更紧了。霁子显得被他搂得不自在,远没有刚刚在舞池里他和Chris一起跳舞时的默契和不在乎。
Chris侧身对霁子说:“It’s too late. The meeting is really early tomorrow.”
霁子皱着眉,说:“I think I’ll have one day off tomorrow.”
Chris大声问道:“What? Are you out of your mind? You know Michael will come to the meeting tomorrow.”
霁子嘴一撇,很轻蔑地说:“So what?”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马上要干什么?”
“可能跳完舞跟朋友回去了吧,”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说明白,“港岛这里有个朋友可以让我们住一晚上,其实我们住在中大。”
“你们?”霁子眉毛挑了起来,问。
“呃,朋友,”我说,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语调没有任何理由地紧张。
霁子盯着我,咬咬嘴,从兜里拿出纸和笔,写上了八位数字的电话号码,塞进我的口袋里,说:“你要是马上不方便走开,喏,这是我在香港的手机号码,明天我等你电话,我一天都有空。”
我抿着嘴,没说什么,稍稍点头。霁子好像不满足,站着不动,在等我更肯定的答复。我笑着说:“我肯定会打的。”
Chris在旁边说:“Jay, are we leaving?”
霁子说:“Ok ok, we are leaving.”说完,冲着我一笑,笑后好像觉得还不够,一把把我拉过去;我感觉我全身都已经没有了重量,自己也没有了任何控制身体的能力,被霁子这么一拉,轻而易举地被拉进了他的拥抱中,霁子身上的味道一路毫无阻拦地闯进我的鼻子里,熟悉的让我瞬时间觉得窒息。霁子紧紧地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说道:“我靠他妈祖宗十八代十九代一百零八代,居然真的让我在这里碰见你!你丫明儿个说什么也要给我打电话!”
我被霁子搂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想说什么,可好像想说的想问的都被卡在了他那密不透风的拥抱之中。我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真的愿意在这紧密到无法呼吸的拥抱失去知觉,将想象和现实带到同一个跑道上来。
拥抱结束,午夜,霁子和Chris就这么走开。
身后突然传来溪海的声音:“小疯子,你跑哪儿去了。”我回头,溪海和杨念他们刚刚走出酒吧门口。溪海看见我,过来把我搂住,大声说:“我还以为你就在门里面休息休息呢,没想到你跑到门外面来了。”
溪海的声音很大,在空阔的街道上回响,我用余光往霁子他们走的方向瞟去,发现霁子正好回过头看过来。
虽然没有看清楚霁子的眼神,但是我的心又一次乱成了麻,往昔的场景又不受控制地往我的脑海里砸去,激起无数的浪,让我的神经也跟着脆弱起来。
枫霁 下 第十章

当晚我们就住在方宏在港岛的家。第二天溪海要去港大和学生会的人碰面,然后开什么交流会,方宏也要上班,把钥匙留给了我。溪海走的时候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港大,说可以避开学生会的人,逛逛走走也是好的。我直摇头,溪海也知道自从他的主席选举结束以后我对学生会的人就很感冒,所以也没有说什么。我说白天我自己随便上街逛逛就行了,也不用他们谁来带路,说完这番话之后隐然有些撒谎以后的歉然。溪海毫无怀疑地笑笑,说他们这几天开完会再和我一起好好玩玩,就由杨念带路,走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方宏走的时候把电视开开,电视里的主持叽里呱啦地讲着粤语,让整个客厅都鸟语花香起来。我从兜里掏出霁子昨晚给留的电话号码,掏出号码之前,还在回想着昨晚的那一幕,好像是过于真实的梦,梦境虽然感觉真实,可梦醒之后仍然不可信。掏出纸来,那八位数字被写得很重,平铺在纸上。霁子的字,如假包换。他的“8”总是分两笔写,上面一个圈,下面一个圈,不留一点连笔或者是缝隙。
方宏放在客厅的电话是个小猪,懒洋洋地压在块石头上。我把小猪提起来,又挂回去。
就这么一瞬间,电门被推开似的感觉。我的心猛然加速,开始在胸腔里乱跳。
我抬眼,看到客厅里的镜子,镜子里的我死死地抿着嘴,一脸迷茫的样子。我轻叹一口气,把小猪再一次抬起来,这次我感觉到是我的牙齿在咬着嘴唇,用手指飞快地拨号,好像每一个按键都火热地烫手似的。
“Hello?”霁子的声音,真实而遥远。
“霁子,我是阿枫……”说完这句话,我停住。因为不知道继续怎么说。
“你现在在哪里?”
“在一个朋友家里。”
“在哪儿?我马上就过来。”

我站在方宏所住的楼下街边,低着头,脚把身边的小石子拨来拨去,仍然觉得好像处在真实和想象的边缘。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现在在我眼里,不真实的究竟是两年以前发生的事情,还是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一辆巨大的运货卡车从我面前的马路驶过,车箱上印着巨大的“维他奶”三个字,映到我的眼里,恍然变成了“上海——南京——北京”这几个字。妈坐在火车车厢里,对着站台上的王永波说:“小王啊,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以后到北京了,要常到我们家来玩啊。”
王永波笑着说:“阿姨你别客气了,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你让阿枫在北京好好安心上学,考上好大学。”
妈回身去整理行李,我趴在窗口,望着王永波,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抿嘴对着他笑。他也对着我笑,稍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北京别看是首都,其实也乱得很,你小小年纪,别乱来。”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走近我,轻声说:“这个圈子太乱,你这么小……”说完停住,盯着我,“别像你高一那次那样,脑子一冲动就去那种地方,万一……”他没说下去,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又点头。
“还有什么?”他一面想,一面笑着说,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跟我说,“我怎么变成我老妈一样了……在学校里,自己也要注意,认真学习,别想其他的事情……你哥我是过来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容易在学校里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别的男生,搞到最后自己一个人痛苦……听到了?”
看着王永波那么认真地讲出这样的话,我使劲点点头,紧接着火车车箱动了一下,发出和铁轨之间的撞击声,就好像我现在面前的香港维他奶运货车,缓缓向前驶去,逐渐消失,把一段生活逐渐抛在身后,有加速度一般的冲向下一个站台。
我微叹了一口气,盯着脚下的小石子,一脚轻踢出去,把那块小石子踢到一边去。
我低着头,眼睛看到一双造型新颖的运动鞋,我的头随之抬起来,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下了霁子。
昨天夜里在灯光下看到的他和现在阳光下的他有着相当大的差别,很多细微的改变似乎都只有在现在才能看得出来。当年的傲气虽然依然存在,但仿佛被我们中间隔离的两年所分解,那么自然地散布到他那依旧无所顾忌的笑容中去;那种天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低头弯腰,一句“我靠”就可以顶着冲上去的精神头儿,还是不离不弃地跟随着他;比两年前略显成熟的脸,熟悉的让我窒息的眼睛,可以如若悬河一贫到底的嘴,左耳那精致的耳环,他们团结在一起,在我面前成功组合,把我再一次生生地拉回到现实中来。
我望着霁子,虽然自己还是抿着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是我知道我的嘴角在笑,笑着望向面前这个男孩,而且我也知道,我不用说什么,开口知道该怎么说话的永远都是他。
“今儿个咱拾掇地这么帅,你也不知道见面先表扬两句?”
两旁高楼耸立,遮住当头的太阳,行人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可霁子的笑脸和他臭贫的习惯在瞬间把这一切改变——这一切移形换影,变幻成当年从我们学校穿流而过小河,白墙灰瓦的高中楼,我的肩上似乎又突然感受到了那沉重的书包的重量。
“你丫真帅。”我故意学他的腔调。
霁子笑起来。一样的记忆中的笑脸。
感觉好像有无数的萦绕在脑海里的问题,无数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话,都在心里来来回回乱撞。我望着霁子,我知道他应该和我一样。
但是,霁子还是像以往一样,给我一个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问话:
“你现在想不想去海洋公园?”

“还惦记着要坐过山车呢?”坐在出租车里面,我问霁子。
“今儿你可说什么都要陪咱一起上去了,”霁子说道,“你丫不会到现在还恐高吧?”
我抿嘴乐,虽然藏着一肚子话一肚子问题,可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下,似乎任何关于这两年以来的事情都不用提起。
霁子一把把我的手抓过去,把我吓了一跳。他把我的手端详了半天,说:“靠,你丫手还这么白,跟白菜梆子似的。”
我把手缩回来,问:“怎么啦?你有什么意见?”
“没,咱没意见,羡慕还不成么?哎,说真格儿的,你今儿说什么都要陪我上过山车了哦。”
高二上学期有一天我们一起跑到个北京的游乐场,我特别怕坐过山车,霁子怎么拉我劝我都不成,只好一个人上去,偏偏他坐过山车又上瘾,连续坐了好几轮,我就在下面看着那对于我来说惊心动魄的过山车呼啦呼拉转了好几轮。其实心里确实很想和霁子一起上去,可从小就对这种转来转去的东西过敏,就连一般的秋千都能让我头晕目眩,更别说更剧烈千百倍的过山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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