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欢快地奔向黑板,兴奋着在黑板上写起了大大的通告:
本届班委改选结果:劳动委员--齐放。有意见者一日内提出确切反对理由。
一切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齐放走马上任,一切井井有条,她负责又能干,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上了初三以后,日子单调乏味。每天,学生们都留下补课,直到天黑风寒。但是我和齐放是不一样的。我成绩好,老师不担心我放我回家。我问齐放她肯不肯跟我走,原本我还心存疑虑,可她竟每次都陪着我一块跷课。老师找她谈话好几次了,可她的成绩却是一路彪升,让所有凶恶的老师都闭紧了嘴巴。我每次看见她苍白又有点忧郁的脸就不禁感叹,这个女孩太让人琢磨和着迷。我很久没有和孙银美一道回家,心里的那些情欲的冲动不知不觉竟全部转移到了齐放的身上。我的心的确都给她了。
她话依然是少的,时而庄严,时而滑稽,那可能是她故意和我拉开距离的特有方式,不过无论是狂放的她还是素净的她,在我眼里都是无与伦比的。
日子慢慢到了中考前夕。我感觉心脏一点点被抽紧。我不紧张自己,我早已下决心要进某一所学校的。
"齐放,"一次回家,我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跟我考一个学校吧。"
她只是漠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说:"我考不到那么好的学校。"
我心里一阵起伏的苦水,立刻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希望我们在一个高中。"
"以后的事情谁也不晓得。"
我的手指重重掐进她的皮肉里,伤心地大喊:"你好无情啊!"
她依然依然没有挣扎,只是说:"我们到那里一家麻辣烫去吃点东西吧。"
我答应她,我们就去了前面那一家生意冷清的小店坐了片刻。本来这里应该是混乱、闹腾的景象,只是因为最近城市管理员加大了检查力度,无证摊贩统统逃之夭夭,只剩下这最后一家小吃店,达到卫生标准,有资格营业。可是这里的秩序好了,生意也不怎么兴隆了。 齐放特别喜欢吃麻辣烫,尤其喜欢这家店,甚至喜欢到成癖的地步。每星期她总要拣三天到这里光顾,老板、服务员都认得她了。虽然他们根本不太说话。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麻辣烫,由于我内火旺盛,辣的东西一向是禁忌。况且,味道实在不怎么吸引人。我可一直弄不明白:这大杂烩一样的呛人东西是怎么能够让齐放痴迷不舍的?
我们安静地坐在店里,我一边做作业,她一边端正地吃麻辣烫。老板给我们安排了一个最美妙的位置,右面是漂亮的大理石花斑墙,左面是个浪漫色彩的鱼缸,可爱的鱼儿摇头摆尾,穿梭在斑斓的彩石间,眨着眼睛和齐放打招呼(不是和我,我从来不去看这种所谓浪漫的东西),齐放的嘴角每次就渗出了一点反常的腼腆笑容。我喜欢她的这种笑,这是稀世珍宝呢。她一直吃得安静。我时常抬头端详她,又低头再写几行字。终于,我内心的技痒按捺不住。
"求你告诉告诉我吧,你填志愿,会填哪个学校?"
"不知道呀。"她只看着自己的锅,摇头。
我急了:"求你啊,我真想和你在一起。"
"你要去哪里?复旦附中吗?还是上海中学?如果是上海中学,我一定不会去的。"
我安定了片刻,最起码,她稍微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也不会去上海中学的。我可痛恨那个学校呢!那么高的升学率,又培养出什么呢?整天的做题,不把人逼疯才怪。就算一半都可以进清华、北大,那不还都是做题白痴?我听说的,几个上海中学的学生,连晚上做梦都在解题目说梦话......"
齐放张了大嘴,不断地吐气,可能是辣的,也可能是惊的。
"如果能进复旦附中或是华师大二附中,我可心满意足了。你喜欢哪个学校?"
"复旦附中吧。"
好--终于被我问出来了。她的志愿,我了解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抬头问我:"你不会去中考的是吗?"
我当然点头。我厌恶考试,自然不会选择中考。
"那......保送的话,你有机会去复旦附中吗?听说今年复旦附中给我们区的名额少的可怜。"
她这是在担心我吗?还是担心我们将来不能在一起?!我有点轻飘飘,笑了起来:"保送不行,我还可以去考特长。我会拉琴嘛。"
"可以加多少分?"
"不知道,运气好只要过最低市重点分数线,如果运气不好那也有加五分吧。"
"已经定了?"
"恩,不过要看中考的成绩,我其实很不想中考。不过有加分总是好的。"
齐放不再问了,这段时间她一口汤也没喝,估计刚才的确是辣着了,而我也一个字也没有写。她的眼神有点落寞。难道她又反悔了吗?
"齐放!如果你要去复旦附中,我一定会拼命去考中考的。只要你一句话!我不想我们分开!"天知道,我竟然也说得出那么肉麻的怪话。
慢慢地,她又低头下去喝汤。她喝完了,我们就离开了小店,继续上路。一共耽搁了半个小时。但是很有意义,对我来说是这样。
走了一会儿,她出声了,但是声音像婴儿啼哭的那样尖细,我知道她又要开始装可爱了。"哇,麻辣烫真是人间美味啊!哈哈!"
我笑着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人间美味"。
接着,她的话锋就转:"其实你没必要为了我进哪个学校的。你这样的水平,无论哪个学校都可以进。但是我不行。听天由命。"
"为什么要听天由命!"我的脑子开始炸了,"请你自信一点吧!你比别人强多了!为什么要放弃!我不相信你考不进复旦附中!"
"我不知道。"她冷冷说。
我一直尖锐地望着她,发现她的气色和过去差了好多,我这才用迟钝的敏感发现--她今天整个人都不对劲。她的狂烈奔放像是被完全吞噬了,忧郁占满了她。我们沉默地在车站分手了,她隐约的背影也是孤寂的。
过了几天,某个中午,齐放突然叫住了我。这几天她依然是阴郁的,她和王玲玲再也不打闹、嘲骂了。我嗅到了反常。
"茂唯洁,我有事拜托你。"她很温柔地靠在窗口(她的座位是固定的,就在窗旁边)。
我的手缓缓环住她的头,抚摩她略有蜷曲的黑发,这是第一次我这样暧昧地对她,那是因为我真的受宠若惊。作为朋友,她从来不曾拜托我做什么事,与我保持着凝固的距离,我心里翻腾着狂喜的浪涛,却只敢轻柔地抚慰她散发典雅和忧愁的发丝。
"我太高兴了。你叫我做任何事,我都在所不辞。"
"你帮我这个月每天到门房间去看看有没有一封来自杭州的信。 可能一直会没有,但是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到。"
"好的。没问题的。你早该叫我为你做点事的呀!"
她好像在笑:"早点也没用啊,信不会提前来的嘛。"
"可是......你为什么不叫王玲玲帮你去看呢?"我说这话有点醋意。
"障障?(她还是叫王玲玲的绰号)哈!"她狂笑起来,我喜欢听她的这种没有拘束的笑,我确信她现在暂时摆脱了忧郁,"障障那家伙一点也不可靠!我保证了看了两三天,她就罢工不干了。到时谁帮我看信啊!"
我也狂笑起来,有点伤心,有点羡慕。她们两个,她和王玲玲果然是"密友"。有几个男生走过,对我们指指点点,王昀钦那个疯子竟然也讥笑我们是两个"女疯子"。我们笑得越来越开心,我问齐放:"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拿信啊?"
欢乐一直延续,直到下一刻齐放说:"因为我要走了。"
我头又痛,一时什么也说不出,笑容完全僵滞了。我说不出震惊还是平静,只是无意识地不断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动作越来越慢。
"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这个星期之内。"
"你会回来的吧?!"我也许快要哭了。
"......不知道。"她的声音轻极了,我顿时发现除了"随便""哦"这样的字眼令我生厌,"不知道"这个词也能让我浑身发冷!
而我逼了她。我知道,上海不是她的故乡。她曾经在邮件里明确地告诉我说:杭州在她的心里是天堂,无论上海多好,都比不上故乡。她曾经是这么说的:"上海在你心里的感觉,就是杭州在我心里的感觉。人总是要回故土的。叶落归根。我想念故乡,有时会想的发疯。"
同情、哀伤、依恋一股脑地涌到我的胸口。在整个下午,我精神萎靡,破天荒地睡了整整四节课。那天回家,我再三向齐放叮嘱:"你如果什么时候要走,一定要告诉我!一定!一定!还有你什么时候回来请一定发邮件告诉我!!!"可她却那样冰冷的脸色,一动也不动,硬生生地叫我心痛。不详的预感一直在我心里作祟,我决定必须和她说明白。我镇定地看着她说:"齐放,我喜欢你。是真心的。"她忽然笑起来说:"就算我要同性恋,也不会找你的,对不起。""为什么?"她依然嗲嗲地笑:"因为你太完美了。"我心惊,也跟着虚伪地笑。
但是!我毕竟是个弱女子,是个凡人哪。命运的神明不会可怜我。最让我受不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惶惶不安中,第二天我来到学校,一个上午都没有看见王玲玲和齐放。"她们可能一道有事吧。"我隐忍着如电劈一样的心理刺激,神魂颠倒地坐了一个下午,还在暗暗地自欺欺人。终于,中午的大门外看见了背着一个双肩包的王玲玲。她的面色血红,像刚吵过架似的。她回到了坐位,我急忙拉住她,心在堂然发抖:"你告诉我!"
"茂唯洁!哎呀,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她友好地蹲下来关心我,可我一点不在乎脸面的问题,我只要答案。"齐放她今天回杭州了啊,你不知道吗?她没告诉你?早上我去送她。"
果然,我的手立刻捶下来,不再说什么了。齐放简直耍了我。她昨天还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要睡觉,赶快昏睡。命运总是残酷的,而且现在我才明白在不经意间和一个喜欢的人永远分离是最残酷的,尤比对我施极刑。
"茂唯洁,她说她会不会回来?那个死小白,跟我说她不打算再来上海了,我差点气得跟她在火车站打起来呢!杭州哪里比得上上海?否则她初中到上海来上干什么?!我恨不得拖住她不让她上火车。"王玲玲愤恨难当,明明心里多情。
我一瞬间想断气:"她说她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可能?!她还要考复旦附中啊!"
"啊?是伐?我倒不知道。那她回去干什么?"
她不回来了!她竟然这么悄无声息地永别了!!!亏我昨天和她说叫她千万要通知我她的情况!她今天立刻先斩后奏了?!我胸腔一片炽热的痛苦催地我神智也模糊,受虐的本能让我狠命地把自己的额头敲向桌角,很多人都跑来劝我,拉住我,我好像真是精神病院里发狂的病人一样!
我对着他们说:"没事,我自己玩呢。"然后我居然也轻松地笑起来了。我的心被林仪驰偷掉了,长回来的肉又被齐放一刀永别地割掉了。我的确一无所有了,比谁都轻松,尽管伤口流血。
中考的时候,我浑浑噩噩,结果没有去考复旦附中,随便填了个保送的学校,进了一所没有名气的市重点,仿佛是混日子一样。父母每天都为此责骂我。老师也为我惋惜。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变得不思进取了。只有我知道为什么。一切又回到了以前,每个人都把我捧得比天高,可是人人都在底下捅我一刀,把我捅得千疮百孔。
我在进了高中以后的一年里都没有听到齐放。偶尔有收到她的邮件,她说她爱上了一个很帅气的女生,要我祝福她。我的心麻木地微微颤抖,回信说:"只要你幸福,祝福你。我依然想你。什么时候回上海来看看母校。"
然后又是过了一年,我快上高三,她竟然亲自打了电话给我。期间我真的没有再喜欢上任何一个男生或女生。齐放是我的最后一个。
我们愉快地聊天,谈谈最近大家的状况,是平和的普通朋友。
"我连着两年都评到上海市三好学生。"我和她说着,暗示我这两年一直在读书、工作,没有干别的废事。
"恭喜你。高考可以加分的吧......"
"是的。"我不会要求她连大学都和我考一样的,我过了那个狂热的年龄。
我们变得那么君子,真的感觉淡如水。
"你是不是不开心?你那个时候生我气吗?"她温柔地问。在我印象中,过去她从没有这样和我讲过话。
"生气。你抛弃了我。"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接受你。你知道吗?在任何人的心里,你就是珠穆朗玛峰,高傲寒冷,无法接近,我现在坦然很多,那个时候怕你得狠。我不是那种勇士,我是个懦弱的人。自私的人。但是我无所谓。你需要等待比你更高的人来接受你。我做不到。"
"谢谢。我老早,相通了。"我眼泪慢慢流下来。这是我的宿命。齐放善良真诚的声音像天使的歌唱。我很早,就彻底地意识到自己的悲哀。高出不胜寒的道理我懂。
"对不起,"我反而紧张了,我怕她听见我抽泣,怕她看见我的脆弱,"我最近神经衰弱又犯了。不好意思。"
"是啊,你声音也很奇怪。"
呵呵,那是因为我哭了。不过我装作笑声说:"没什么,真是神经衰弱。哎,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呢......有一次我因为这个毛病昏了过去呢。呵呵。"
"昏过去......"
"啊,是啊,那个时候我......真的,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劫难......我不打算和你说了。但是我恐怕一辈子都缓不过气来了。我家,我家......"
不行了,我的头又裂开,神经抽动。她没有问我,我们持着电话保持了三分钟。
我受虐地回想那些叫我伤痛绝望的事,她的长途电话一直在那里挂着......
"那是关于我的表哥和外甥,还有我的小姑姑,我的姐姐的事......"我暗淡地说,只能说到这里。
3
我知道很多事情和神经衰弱没有关系。但是就像爱滋病对人的作用一样,我的神经衰弱是其他潜伏病症的温床,它本身没有对我产生多少伤害。可是我曾不止一次地拿神经衰弱来做各种借口,做逃避惩罚的挡箭牌,甚至逃过了很多次大大小小的测验。哼,名正言顺,我还是上海市三好学生。我大概连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大帽子也会扣在我这个又花又脏的脑袋上,而且还是突出重围沾着烈士的鲜血戴上的。高中,好像这种叫名誉的东西被看得比分数还重要,每个班级都有一个候选人,最后我的班主任使了多少阴谋诡计拱我进了区里的测验,结果我不负众望在测验里获得头名,正大光明地接受了荣誉证书。我想,要是我在测验里失败了,我将来的日子会何等的水深火热?还好,没有失败。我头一次发觉成功变成一种安抚别人、也安抚自己的必要。我的信念从来没有教我去争取这种荣誉,因为从小,我以为这种学生大多都是巴结老师、校长、教育局的"小人"(虽然这是很偏见的),不料我自己这几回当了"小人"。想来也好笑。我三好吗?老天心里才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