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把拽住陆霞的衣袖,俯在他耳边道:“师父,我看我们还是先多喊几个人来……”
旁边那几个我不大认识的魔界贵族听到陆霞的话已气得发指,各个面色狰狞地欺身上来预备围殴。葛兰在后悠悠地道:“你们去对付后面那位小哥,这位仙座大人可是意义重大,务必要抓新鲜的,交给我就好。”
陆霞闻言也不退让,甩袖上前对上沧海葛兰,我脑里响起一句:“我已经唤了路过的游神,若我无暇顾你你自己多撑片刻便好。”
事情变到这个地步,我该如何是好。我能感到葛兰敛去不少实力,八成是要误导陆霞的判断,他这样做,越发显得他胜券在握。可以我现在的本事根本帮不到陆霞丝毫,除非我在这群魔族面前自己亮出身份。
可若我在葛兰面前亮出身份,处境不一定会比现在被五六个魔族围殴好多少!
我被几个魔族包围着,前支后拙,险象环生,还好虽然实力不济,但几百年前无数场战斗的记忆总算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让身体迅速反应,赢得一线生机,所以也没顷刻就被他们戳个浑身窟窿。我仗着新月宝剑之力屡屡将他们逼退身边,对我而言这样的战绩已经十分不错。我忍不住一边满头大汗一边去看陆霞那边的情况。
葛兰一手执剑一手不知捏着什么法诀,我认得他手中魔界三剑之一的盘龙剑,剑身软如玉带,却削金断铁,无往不利。我从一个缝隙望过去的时候,盘龙剑正与陆霞的玉尘麈尾紧紧缠绕在一起。我这边一个魔族离我稍远,突然念起一个炎咒,几团熊熊烈火向我扑来。我下意识地挥袖一挡,可是忘了自己现在力量有如蜉蚁,火焰扑面而来,我的衣袖瞬间燃起,热浪滚滚。
正当心神一片空白之时,我听到“铮”地一声,睁开眼看,陆霞已挡在我身前,火焰无迹无踪,方才那个魔族直直站着,身上一道巨大的伤口,正往外喷血。
他左手执着一柄剑,我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见他拔过的剑,剑尖一朵嫣红的血。
葛兰飘然而至,道:“唷,倒是师徒情深嘛。”他左手一挥,扔出的似乎是玉尘麈的碎片,笑道:“那么我也要赶紧为我的属下报仇呢。”
陆霞毫不示弱地扬头笑道:“那就要看你这只老魔物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一开口,嘴角沁出一丝鲜血。我看向他扶着我的右手,才发现他右手虎口也已经震裂。
我心中巨颤,一把将陆霞紧紧抱在怀中恶狠狠冲葛兰大吼:“沧海葛兰你这个王八蛋,你快给老子停手!”
第 26 章
我恶狠狠冲葛兰大吼:“沧海葛兰你个王八蛋,快给老子停手!”
葛兰悠悠飘在半空中的身姿陡然凝住。就算是阴险老辣如沧海葛兰也受不了这刺激,我如果是他一样会被雷劈得很惨。
还记得当年我留了一封遗诏预备金蝉脱壳之时,还面带微笑想象了一下葛兰看到“遗书”时被气得直哆嗦的小样。当年我甩手给他那么大个烂摊子,今天有胆在他面前自曝身份,自然就要有做好承受怨念的准备。
谁让我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葛兰脸上划过惊愣划过犹疑划过怒气,用了好久才看见他重新换上那副波澜不惊地表情。
“是你?”他笑一笑,目光又朝着陆霞转过去:“我还说是怎样,原来又换了一个嘛。”
我赶紧松开胳膊。“你不要乱讲,这是我的至交好友,你们不可伤他。”
葛兰“呵”地叹口气,躬身下拜对我深深行礼。“既然陛下终于肯现出法身,那就跟在下回魔界去吧。只是这位道长……”
那几位贵族还如方才一样瞪着我,木木呆呆,有一个较机灵的回过神来,小声俯首向着葛兰道:“陛下,这……”
原来他已经登基了。不过当初我的遗诏就是嘱命他寻找下一任魔皇,抑或自己即位,这也合乎情理。
陆霞的眉头拧在一起。葛兰截住那个魔族的话头:“我们已没多少时间,不需废话。”又转头看向我,放低声量,低声下气地道:“臣下不敢拂陛下的意,不过要破界石封印,须得以鲜血加上修真之人的丹元作祭,这位道长数百年修为,半仙半凡,又还是纯阳之身,我们怕是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材料。”
我感到自己脸皮跳了一跳,复镇定地道:“这些事与我何干。”然后换了一副脸孔,冷下脸,声音也透着丝丝寒气:“总而言之不准伤他,其他我才不管你该怎么办。”
向葛兰扔出此话,我又冷飒飒向那几个还踌躇不定不知手脚该放何处的魔族一一扫去。他们战战兢兢看看我,再看看低头不语的葛兰,于是也跟着跪下。
陆霞从我手中抽回袖子,拭了拭嘴角,望着我面前的沧海葛兰不发一言。
葛兰扬起头,金色双眸放出丝丝光芒,我看到他这开始算计人的眼神就下意识地寒毛竖起。果然他悠悠开口,道“若按陛下的办当然可也,但就凭臣下等一干还不配在龙宫守门的虾兵蟹将,若贸然放了这位仙座大人,只怕会惹更大的麻烦。除非陛下肯做个保证,跟着臣下回魔宫……”
我再熟悉他的要挟手腕不过,冷哼道:“你不放,难道仙界就不会找你麻烦。你看得清楚,我现在一丝本事也无,就算你打破界石封印,惹得天庭千万兵将齐压魔境,魔界又有多少胜算。”
他孜孜不倦劝道:“陛下,臣等又何尝愿意劳兵黩武,但没有陛下这样的扛鼎之基,臣下等怎能安稳过日子?若陛下愿意跟臣回魔境,一切都好说好说……”
你拍个球的马屁!一看就知道是要想方设法把老子抓回去泄愤,跟他回去,说不定会钉在木架给万魔瞻仰,他脑子里那些那些层出不穷的变态招数我想都不愿意想。
我正意志坚定地准备摇头,脑中又传来了陆霞以秘术对我说的话:“此方游神有了消息,似乎天庭有人正在赶来。我不知你的身份有否被泄露,但闹了这么大动静,你这样留在在人间很是危险。倘这些人不至于对你不利,你还不如回魔界去较好,若你回去出力周旋阻止骚动战事,就算是为苍生造福,我也会在天庭这边与你一同尽力为此游说。”
我惊讶向他回头,他目光莹莹,笃定注视我,带一丝笑意。
仿佛数百年前我也对谁讲过类似的话,但不是此情此景。那时我尚年轻,尚有胆量豪情万丈,尚有本钱拿来倾尽。只是那时我能为一人倾尽所有,却从得不到半分回应。我本以为这在人间磨砺数百年的枯枝再载不起当年那样年少义气,却不知枯木逢春犹发生,我一个激灵。身体中似乎有什么被压抑久的东西慢慢蹿升而起,我故意不去在意。
我缓缓转向葛兰道:“可也,只要你信守诺言,我也会尽力助你。”
我注视陆霞驭剑离去,他受得伤不知重不重,不知还能支撑得住否。葛兰在旁边讥诮道:“陛下,想不到您居然能从那魔障中脱身,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我看他一眼,却没心情再和他对掐,只说道:“走吧。”
剩下那几个魔族,跟在身后,扭扭捏捏,表情促狭。我回头望他们一眼,道:“你们几个速去通知此城的全部魔族速回魔境,天界大军不知何时就要来,你们抵挡不住。”
那几个魔族齐齐看向葛兰。葛兰道:“按陛下所说的办。”又向我恭敬地道:“陛下,那我们先走吧。”
原来东海海底那块界石,在海底地动之时被毁坏,葛兰趁隙施了后门之术,此后灵力高强的魔族凭借葛兰的法器指引便可自由来去,青韶的修补是为时已晚。至于那附身之术,据说是葛兰由我的脱走而受到的启发,不过只是控制寄主的肉身,而不是像我一样融入宿主神魂并将魔性封得神不知鬼不觉。
第 27 章
魔境只有两个季节,白夜过后就是漫长的永夜。在永夜中只有很少的植物能够生长,魔境唯一的花只在白夜到来之时短暂开放。我们来到距离人间边界最近的白旄山上,这里只有硝瘠的土地与贫乏的山岩,在峭壁的顶端,长着一株正要开放的冰雪螺,那稀少的花种在魔境冷冽的风中轻轻颤抖。
葛兰停下来,我看着他低身摘下那朵花,放在鼻端。然后他摇摇头,语气遗憾:“没有香气。”
我说:“但凡间任何花的美丽都不能与之相比。”
“哦?”他回过头来,笑容中隐匿的刻薄似乎又显出一些:“那若让你对着这朵三界中最美丽的孤花,终生享受这无止无境的冰天雪地,你愿不愿意?”
我摇摇头。
“哦?”我过于连贯却又前后矛盾的回答似乎令他诧异,他轻笑了一声,又摇摇头。“所以你现在在凡间,过得一定很好。”
记忆像黑海的潮汐拍打砂岸。那时我年纪还小,也没当上魔王,葛兰和我结伴爬上白旄山,眺望远方看不见的海岸。
“你去过人间吗?据说那里一年有四时八节,太阳每日升落,夜晚月梭星移,开很多种类的花,跟我们这里大不一样。”
我说:“但我觉得这里也挺好。”
葛兰低头看我的眼角满是鄙视:“你不懂,反正凡间比我们这里好上千百倍。”
其实我当然也知道。自天地混沌开辟以来分为三界,天界牢牢罩在上头,人没什么本事,魔族凶残蛮厉。人族仗着有天界撑腰,却瞧不起我们这些强大得多的魔族,仗着人多三天两头聚众剿杀魔物。若不是人间比魔境好上许多,食物丰富,销金醉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魔族三天两头跑去人间打秋风,甚至一辈子匿在人间不回来了。
魔境的自然环境太过恶劣,没有食物的时候就自相残杀,稍软弱一点的物种都活不下来,能活下来并活在顶端的魔族都是最强横的,所以我也很瞧不起风一刮就倒水一淹就跑的人类。
少年的葛兰目光灼热地望着远方,将名为豪情壮志的风纳入袖底:“终有一日,我要让那人间万里山河俱成为魔土,软弱渺小的人类只配做我们的牲畜。天如何?离山不过三尺三,我要将那天也翻上一翻!”
我佩服地仰视着他,擤了擤鼻涕,认真地抓住他的衣角。
“葛兰葛格你说的真好,将来我也要帮你。”
后来,我和葛兰迅速地从不停互相鲸吞蚕食领地的贵族战争中崭露头角,开始时我年纪还小,总跟在葛兰身后,不过如果他给我布置任务,我就会迅速地一人搞定他让我杀的所有敌方头领或者士兵。
再后来那些魔族的士兵都奉我为战神,有我参加的战争渐渐变得毫无悬念。葛兰有一次甚至无奈地说:“跟你这样连战术都不需要的人一起打仗,我连做军师都觉得做得很没出息。”
自然而然地,我被万众一心地推举坐上新一任的魔族圣王宝座,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操纵内阁让他们选葛兰做宰相。他和我不一样,对自己要做的事有极强的责任心,所以有他在我可以安枕无忧地偷懒溜号,反正葛兰看不惯了总会气哼哼地把本来属于我的工作做完。
我经常溜去人间,葛兰说的一点没错,人间确实比魔境美好得多,我在那时候遇上了在凡间历劫的廉贞星君,从此想要征服人界的动力又多了一阕。又过了一些年,我们准备好发兵的条件,葛兰坐阵后方,我将浩浩大军开入人界。
那时我一路攻城略池像是毫无阻滞一般,眼看就要一剑插入天庭,却在离约定的目标最近的地方被当头一击,一泻千里。
战场失败,情场失意,我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到魔境。虽然葛兰成为我的下属很久,只要有人在的时候都对我无比恭敬,可是我心里还是有些怕他,躲在魔宫里不敢见他。他负责刑典罚律,变着法子玩弄那些有一点过错的贵族的手段我可是见过的,我这次为了一己私事输掉整场战争,大大地丢人。如果他跟议会投票给我搞个“战场叛国罪”把我弹劾下台,我还不知要受怎样可怕的惩处。
我心如死灰,把自己关在宫里借着养伤之名谁也不见,绞尽脑汁想了又想。三十六策走为上,葛兰那么有本事,其实我这魔王在不在也都无关紧要,若要保得我后半生平安,逃走是唯一上策,因为就凭我这点出息,就算下次被赶去打仗,半途见到廉贞星君还是照样稀里哗啦败下阵来。廉贞星君不是讨厌我是个魔族么?如果不是魔族,我是不是就有机会待在他身边。这么想着,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到一条策略。
我把自己封了七八十层封印,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投到人界,让自己只记得要修道成仙。人不都说做神仙好么?我想体验体验做人,也想做神仙,这样就可以抛弃做魔族时的一切烦恼。
但是葛兰刚刚说,你现在做人,过的一定很好,他却说错了。
我做了这么多年人,才知道做人的烦恼一点也不比做魔的时候少。做魔的时候,我是最强的魔,从来只站在顶端,何曾畏惧过什么。到凡间做人投胎,我却遍尝繁华富贵与辛酸苦辣,学会见人说三分话,不全抛一片心,活得畏缩还有些窝囊,而居然还甘之如饴。其实凡人寿命短,除了情字放不断,对我而言一切都只是转眼云烟。
我走神走得久了,才发现葛兰一直玩味地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现在套着一层人壳子的你在我眼中,像什么?”
我盯着他,摇摇头。
他金色的眼眸陡然尖锐,亚麻色的长发在寒风中扬起。“像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的呼吸变得散乱,揪住我的领子急促地问道:“你是谁?你配不上梵替这个名字,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梵替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要装作认识我,装作曾经是我们的魔界圣王?你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嘴角抽了抽,沉默片刻,道:“对不起。”
他哈哈大笑,眼中的怒意更盛。“对不起?你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除了让我更恶心。”
他的笑变得有几分狰狞。“你让我恶心,这样烂得要命一无是处的你让我觉得恶心,你知不知道。”我皱了皱眉,想要移开他让我不舒服的手:“我知道,你手拿开,你要掐死我,呃……”
他的手蓦地收紧,空气从我的喉管被挤压出去。“你知道你喊我的那时候,我想了些什么?我希望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你,我希望能一掌杀死你,斩成肉泥,埋到地底去。你是梵替?你配吗?”
我开始意识到他也许并不是在开玩笑。我艰难地鼓动声带,盯着他的眼睛,想要发出一些声音,却只能感到视觉和其他五感都离我越来越遥远。
突然,胸腔间感到一阵凉意。我困难地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胸口已经被开了一个血洞,我的那颗凡人的心脏被掏出来,攥在葛兰鲜血淋漓的手里,他哈哈大笑,举起那颗心脏,一把捏碎,飞散的血浆和碎屑溅在我们的脸上。
我木木地看着这一切,仍然不敢相信这些事已经发生了。葛兰,杀了我?
——“你知不知道,我多久以前开始,就想这样杀了你。”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晰无比。
肉体被撕裂的感觉变得真实起来。是的,他杀了我。他嫌恶地放开手,我的身躯软弱无力地倾倒在冰冷的地上,风从开了洞的胸腔不断灌入。
我直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对抗着体内迟钝地澎湃卷起的疼痛。
他回头俯视我,也许是因为刚刚完成了多年梦想,他的笑容满足且美丽无比。“不好意思,我来不及等你慢慢咽气,凡间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处理,我刚刚答应你的那些话全都是狗屁,请千万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