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记————祝灵

作者:祝灵  录入:06-30

廉贞星君就是我命中的克星。想当年本魔王风华正茂,亲自带着八万魔族精英从杀向天界,是何等的英姿飒爽。人间的勇士见了本王精良的魔军皆屁滚尿流,闻风丧胆,各路仙者比白菜帮子更不经砍。本魔王差不多就要一把火烧了南天门的时候,廉贞星君与贪狼星君率天兵天将将魔军拦在天河之外。忌惮着怕误伤了廉贞星君,所向披靡的本魔王居然在天河外苦耗了大半个月,才把贪狼星君打成重残,亲手将廉贞星君毫发无伤地缚回营帐。

魔界天兵死伤无数,天河染得血红,皆不放在我心上。本魔王脚踏天界九霄,背望悠悠天水,脉脉望住廉贞星君,单膝跪下,用魔族最高贵的礼仪向他示爱——配上本魔王略染鲜血逾显英俊的脸庞,与稍沾硝尘更添沧桑的黑色战袍,实在应该是一副华丽至极又感人肺腑的画面。我相信任意一个魔族的女子看到此情景,一定会尖叫脚软,就算让他们下辈子投胎做人也情愿。

可是廉贞星君只是微愣,就脸色发青地破口大骂我们魔族是多么地无耻,残忍,下流,血腥,变态!

我在此之前从没想过这些丰富的形容词可以从他嘴里说出来,竟觉得更加可爱了。我苦口婆心地想告诉他,我们魔族托管了人界,从此只会让人界更加好,可他却丝毫不愿听。我们魔族在那样鸡不飞兔不跑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破魔界都能活得如此强壮,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是不信我们能将人界管得更好。三界之中,天界最美,人界也有青山绿水,就只有魔界一年到头连太阳都照不进,连生出来的小魔族都日渐长得更歪瓜裂枣,所以有些本事的魔族才一天到晚想着往人间跑,而我也想在人界多占些地方。

后来廉贞星君突然说若是放了他,他可去向玉帝陈述我的要求,或许连仗也不必打。

我大喜过望,连忙说,我答应你,不过你也答应我,办完此事与我共居魔宫,一起治理这魔界人间的大好江山可好。

廉贞星君脸色瞬时又变得铁青。他说,你先放了我,不然我怎能看到你的诚意。

我认为确实如是。为了让他看到我的一片至诚,我喜滋滋地去了他的束缚,亲送他过了天河,然后等着好消息。

等到第二日,我还都没睡醒,天界就扬旌举幄,滔滔攻来。

这天界怎么能比我们魔界更不要脸?

我十分生气,于是冲入杀阵,毫不拖泥带水砍掉碍事的杂兵把阵后的廉贞星君掳了回来。

这次他咬紧牙关,不管我口出恶言还是痴心肉麻,也不开口说一个字。

我决定不管这么多,先砍尽天兵天将,再烧了南天门,揪下玉帝,一切也就解决了。

正准备动手时,听到廉贞星君说明白我一片好意,让我放他回去再试试斡旋。

我想了想,决定再相信他。人间说,事不过三,因此我还可信他二次。

他回去后,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天庭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又发兵攻过来。

这次我连气都懒得气,无视那叮叮砰砰彩光乱闪斗成一团的天兵与魔族们,一路砍瓜切菜,轻车熟路地杀到廉贞星君所在的阵位,揪住他的衣领。正要提起来飞回去的时候,发现有些不对。

全身像被一张网笼罩下来,有些动弹不得,而且压迫的感觉在快速收紧。这才发现我正站在北斗七杀阵的杓首廉贞星之位,而贪狼,巨门,禄存,破军,武曲,文曲六星君早已布好阵法,只等我入瓮。

我有些恼怒。地处天庭,他们占尽优势,平时普通仙人要借北斗七星之星光布阵就已经很叫人头痛,何况是七位星君亲自上场。这天罡之气与星辰之锁交织密布的网力量巨大,突破起来很有些耗力气。

像文曲星君与禄存星君平时根本不上战场,所以这阵法也是千年难得体会,我在里面体会了少许时间,觉得体会够了,便蓄力冲破此阵。

此时我突然反应过来,因为我站的杓首之位成为阵眼,我的力量与北斗七杀阵反噬力量之和就全加到了廉贞星君一人身上。我俯首看去,他果然面如金纸,仍竭力维持着阵法。我明白,只要我冲破此阵,反噬之力全出,其他六位星君少则吐血重伤,至于廉贞,是定会香消玉殒了。

虽然说了事不过三,却不由得又有些犹豫。

他以身做饵的时候就应知道,自己所处之阵位是死门,我不死他就得死。我心一软,居然不合时宜地在这生死关头起了几分怜惜美人的意思,糊里糊涂卸去力量,反倒扑回廉贞星君身边,替他化掉北斗七杀阵反噬之力。

于是正在此时,紫薇星曜,我自然已不及躲避,一道星光将我穿胸而过,牢牢把我钉在七星阵内。紫薇星君从天而降,拔剑向我刺来。

我全身受制,这种情况从未有过,所以气得要命,谁知道那紫薇星君又偏不知死活地一剑刺在我胸口。我怒极,拼尽全力,借紫薇星位破阵而出,匆忙逃回本营,不过已经很有些狼狈。

和天界的这一仗,因此没有打胜。后来我带着重伤收兵回府,很是沮丧了一段日子。

回首过往那些峥嵘岁月,实在令人唏嘘。

第 24 章

第二天清晨,我去拥翠峰做早课,陆清羽一如既往比我到的更早。他看到我,神色诧异道:“你是生病还是怎地,怎么脸色这样差。”我朝山涧清水中望去,依稀看到自己青肿的眼皮。强自笑着对他:“没有,昨晚似乎被蚊子叮了几口。”

山间溪流,莹纡涓涓,山径菊黄,拥着一涧绿水。这好景致,秋日风凉,哪有什么蚊虫。

我昨晚,又愁得几乎一夜没睡。

遇上廉贞星君之后,我过往几百年懵懵懂懂的日子一下清晰起来,就像一池浑水蓦地清明,我看见了过往三生九世的来龙去脉,却不知前路该如何走。

以前的我,只需想着怎样曲意讨好廉贞星君便可,现在却生怕被他认出真实身份,不然一个不小心就定被人捏死。以前我做魔王的时候除了廉贞星君让我碰过壁,想要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现在做人做久了居然变得思前顾后,这样窝囊,可见本领高强是必要的。

于是我打起精神,更卖力地练功,虽然明知没什么用。陆清羽的剑也是陆霞送他的,与新月类似,名叫盛雪,盛雪莹白,新月绯红。我其实很喜欢那把新月,虽然自己剑法不济,没什么机会用。但陆霞既然索要,我也只能去还与他。

我来到掌门宫中,陆霞却又在与廉贞星君商议大事。我在门外等到陆霞恭送廉贞星君出来之时,默默垂首立在廊侧,廉贞星君还是如以往一样,目不斜视地从廊中走过,与我擦身而过时距离不到二尺。

陆霞送毕廉贞星君回来,走到我身边,道:“怎样,他方才有无看你一眼?”

我尴尬不已。

他又自顾自接着说:“他若是仔细看你,你才糟了。刚刚我们商讨了半日如何遏止魔族动乱……”

我赶紧捧上新月:“掌门,我是来送还这把宝剑的。”

他看着新月,收住话头,没有伸手来接,也不发一言。

我不知哪里又惹他生气。

他今日束着一条淡紫色的腰带,与廉贞星君头戴紫玉冠的颜色倒是十分相配。

我这样盯着他的腰带好久,方才听到他淡淡地道:“你把这剑给元止拿去收着就行了。”

我答道:“哦。”

他一甩袍袖,转身向厅内走去。我目光还盯着他的腰带,不由自主般整个身子也跟上前去:“等一等。”

他回头:“还有何事?”

我望着他,小心道:“那个……魔族一事,我,我也想知道……”

他眉尖跳了一跳,遂又神色淡定地道:“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告诉你?”

我低头,讷讷道:“哦……”

两人又呆了半晌。突然,我听见衣角带风之声,陆霞大步向我走来,一把提住我的衣领,我一恍神,整个人随着他腾空而起。

我坐在一柄玉尘麈之尾,陆霞站在前头,我们脚下是层层云霭。我战战兢兢在尘麈之上凌空立起身子,生怕一个倒栽葱就摔下去,十分狼狈。

陆霞临风而立,有如蒹葭或有如玉树,衣袂飘飘,翩然回首看向我:“我怎么从没听说哪个魔王像你这样窝囊。”我两腿战战,不去看脚下。陆清羽带我飞的时候最少会让我扶一把,他这孩子心眼比陆霞好得多。

我摇摇晃晃在玉尘麈上站直着身子,陆霞云淡风清地站在我前面看笑话。

我咬着牙,恶狠狠怒视他的背影,突然尘麈猛地一刹,我维持不住,登时向前倒去。

我无物可攀,只能攀住陆霞,尘麈又如常向前飞去。

他淡然道:“既然本来就窝囊,又何必死要面子,开口求求师父难道很丢人吗?”

我并没答话。

我何尝不知他其实从未对我不好过。所以昨日他气恼把我一掌推出去,又在廉贞星君面前决绝仿似不认识我的时候,才会心碎如齑粉。他就算骂我嘲笑我也好,我最怕他生气,最怕他从此不认我这个朋友。

我们去的方向是东海。

我攀着他的肩膀,默然无言,他也再不说话。

最后一次这样和他靠近,已经不知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心中情绪就好像脚下层云雾霭般千头万绪地卷起,突然有种悲哀的冲动积在胸口。若能忘却所有,就这样什么也不管,我也可以紧紧把眼前这人拥入怀中。

第 25 章

大半月之后重返宁州城,人来人往仍无甚变化。

陆霞与我进了一间茶肆,坐在二楼临窗之处。他已将一身打眼的长袍玉带变做寻常书生的穿着,叫了一壶铁观音加少许茶点。茶肆人声喧杂,我正疑惑他为何要选此地,他摇着着旧折扇,往我身后点一点:“你看这层楼中有多少你的同辈之物。”

我惊讶地凝神感应气息,才发现,在我对角桌上,那个一脸笑容,与对面茶客相谈甚欢的蓝袍肥胖商人,我左侧远处一个戴着方巾的布衣文士,另距我二丈外正给桌上客人弹琵琶卖艺的一个年少花娘,竟然都隐隐透着一丝魔物气息。他们肉身与举动皆与普通人相似,绝无破绽,一丝魔气只夹杂在魂神之中,如果不是我本身对此极其熟悉加上着意查探,决看不出来。

陆霞喝一口茶,又望着窗外道:“再看看这街上行人,几乎十之有一是已经被附身的。上次你们来的时候,只杀死一些低级魔物,就算清羽也没觉察出这些与常人无异的寄生。多亏青韶大人感觉有异,令此地的功曹游神不分日夜监视,才发现魔族竟已暗度陈仓到这个地步。天庭决定先装作不知,以免打草惊蛇,暗地观察魔族下一步动向再做打算。”

他回首盯着我:“我们与魔族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是第一次听说魔物有这种附身之术,看起来与你变成凡人的方法倒有些相似,你对此知道些什么?”

我当时是不顾后果地给自己下了几十道封印,才勉强伪装成一道游魂跟着畜牲投胎,才勉强变成现在这样。这些附身在凡人身上的魔族怎会跟我一样?况且道行高的人也可看出。不过我以往确实没听说过这样的法术,能使出瞒了仙界这么久的障眼法,也算不简单了。

我摇摇头。

陆霞盯着我的眼睛,有些捉摸的神态。其实他根本不用这样试探我,还不如直接再下个读心的法术。我只想当自己是个凡人,哪有精神跟你们这些天仙躲迷藏。

我只在心里这么腹诽几句,略过他的目光端茶向窗外望去。

突然间,心神一凛,觉得十分不安。

陆霞问道:“怎么?你看见什么了。”

我赶紧望向别处,嘴里随便说道:“……又发现几个魔族,在街上。”

陆霞随着我视线看去,紧盯了片刻,道:“不错,这面街上此时少说也有五六个。”

他继续喝茶,一面不露痕迹地留意着周围魔物的动向。还好,他并未注意我刚才一瞬的失措。

刚刚我发现,我以往的部下,魔族的高官即地位相当于宰辅的辅弼大公沧海葛兰的气息居然也混迹在几个魔族之中。葛兰是魔族最强的贵族之一,长于术法,以往是我的左右手,我扔下魔界跑到人间时就是他在辅政,以我对他的熟悉,决不会认错。如果连他也来到人间,那魔界的入侵究竟深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或许这次仙界的估计尚嫌保守。

我并非故意想要隐瞒着陆霞,但葛兰与我几百年的交情,我怎能出卖他?只不过若魔界立刻就大举入侵,毫无准备的人间生灵又焉知会遭怎样的涂炭。说起来,我以前带着魔族打仗的时候,可不会这样站在人的立场上考虑。

就好比枭夜明而昼昏,鸡昼明而夜昏,盖道不同而已,枭之明谓鸡则为昏,鸡之异谓枭则为同,我之昼夜不同于他之明昏,仙界与人又焉能用他们的准绳来将魔族归类。不用说嫉恶如仇的陆清羽,就连陆霞说起魔物之时,也仿佛包含鄙夷口气,似乎魔族与鸡豚狗彘其类。自世界初创时分为仙,人,魔三界,就以仙界为最尊,人界是仙界的被庇护对象,而他们皆认为魔界是一切恶与骚乱的根源。

我忍不住向陆霞道:“我自然明白凡人在仙魔战乱之时求生艰难,不过魔族觊觎人间之地也是为自己打算,凡人食畜牲肉,夺鸟兽命也是为自己打算,这两者又有何不同。”

陆霞笑笑,道:“你学习道法也有几年,怎能不知道阴阳消长之理。仙界为正,魔界为反,若无魔界,三界怎能平衡?创世之时也就不会让它存在。只是魔界太盛之时,仙界必须抑扼,否则魔长道消,世无宁日。魔族行事与兽族相似,本能多过理智,若天上天下都被魔族统治,人间仙界也不复如此平和良景。”

我闷闷喝茶,没了跟他说话的兴致。

说到底,也还是按照自己的标准来判定异族罢了。原来我在他眼里也和飞禽走兽一样,比人更低等,这样的陆霞跟廉贞星君有什么区别。本来他知道我是魔族之后也如原样待我,我还曾以为他与别的仙人不太一样。

陆霞拿扇骨敲敲我的肩膀,笑着看我:“原来做了这么多年人你心里还觉得自己是个魔族,并没真的变成|人。”

什么是魔还是人?太虚化神,神化万物,万物本来皆一物。万物或为有情也,或为无情,又为何要断然分为神魔。

陆霞想是看出我不高兴,只是笑着喝茶。小二过来道:“两位客官,可要再添一壶?”

我抬头盯住那店小二,觉得有些不对,陆霞已经点头,又笑着用扇子点着我道:“外加给这位客人加上一碟桂子椰蓉酥糕。”

我抬手止住他道:“慢着。”

陆霞道:“唔?你不是爱吃这个。”

我紧盯着那小二,看向他的眼睛。那一直没甚么不同的店小二突然嘴角一扯,看向我道:“没想到不是这位道长,反而被旁边这位小哥看穿了。”

陆霞神色瞬间变了,但他的手指还未曾来得及动,我们周遭景色已经蓦地一变,从茶楼到了一个空旷密封的结界之中。除了我和陆霞二人,那个店小二,此结界中还有刚刚被我们看到的那几个附身在常人身上的魔族。他们把凡人之躯蜕在一边,显出原身,以多凌少将我与陆霞围在中间。这几位看起来都是魔族里面法力比较不错的贵族,而那个店小二,就连陆霞也看不出他真身的,便是我过去的辅弼大公沧海葛兰了。

既然是葛兰亲自出手,我想他们一定对将我们手到擒来有十分把握,我们这边状况十分堪忧。

我拔出剑,一边苦思对策。陆霞一挥玉尘麈,站在了前面,朗声笑道:“好大胆几只魔物,不乖乖躲在海底啃你们的泥虾虫鳖,居然敢到本座面前来自寻死路。”

我出了一头冷汗。葛兰最近几百年的进境我不了解,但若放在以前,他应该是足以对付廉贞星君的,陆霞是廉贞星君的徒弟,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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