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骨碎裂的瞬间,我已知道这结局,为何还会难过不已?是因为这是我所爱之人给我的伤,我才会如此痛苦么?
他眼神迷离,封衍心中又是一阵担忧酸楚,放低药碗,温言道:夜儿,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为父也好帮你。
谢义父关心,只是些小事,夜语自能料理。冷夜语轻摇头封衍如何帮得了他的感情之事?
这孩子,总是将一切都闷在心里封衍暗中叹了口气,对上冷夜语双眼,正色道:夜儿,可是因为昭帝?
冷夜语一愣,连忙摇头:不是。见封衍满脸含忧,怕他冒失去质问玄昭,虽说自己曾逼玄昭应允不为难封衍,但终究信他不过,焉知他会否假手于人,当下急急否认:此事与昭帝一点关系都没有,义父不用多虑。极不欲将封衍也牵扯进去。
他急着辩解,封衍瞧来便似欲盖弥彰,更觉自己先前推测不差,想必是昭帝用自己性命威胁冷夜语,令他不敢说出实情。他一叹道:夜儿啊,为父也不是糊涂之人,那赐婚难道并无隐情?想来是昭帝威逼于你罢!
冷夜语一震,无言以对。
封衍望着窗外暮色渐浓,悠然出神,喃喃道:我原是不想埋没了你,却反害你落入昭帝手中,无法脱身胸口一抽,心疾又发作起来,他清癯的脸上微微渗汗。
义父!你
无妨。封衍举袖拭汗:是一点旧疾,不碍事。伸手一摸冷夜语苍白的脸颊,心里已打定主意,微笑道:不说这些,来,夜儿,先喝药罢,不然就凉了。重新端起药碗,一匙匙喂着冷夜语。
夜儿,我的夜儿,为父绝不会看着你受制于人,我一定要还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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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凝深,万籁俱寂中听得更声滴漏,已三更了,冷夜语却仍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伤痛,而是想起晚间封衍的言语神情,似乎透着些不寻常。他张眼看着帐顶良久,终觉心中不安,披衣起身,向封衍所居的小院走去。
封衍卧房内一团漆黑,书房却仍亮着灯光。冷夜语敲了几下门,轻轻唤了一声,里面毫无声息。他吃了一惊,左掌一推震断了门闩:义父
封衍静静坐在书桌旁,手里举着个空杯,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冷夜语的叫声。
义父!冷夜语上前一晃他肩头,封衍这才回神:夜儿?你怎么来了?微微一笑,放下空杯。他眼光里满是溺爱,拉过一张椅子,要冷夜语坐下。
冷夜语只觉他今日极是反常,惊疑不定:义父,出了什么事?
封衍不答,只是看着冷夜语,半晌,面上露出一个安慰之极的笑容:夜儿,从明日起,你再也不用受那昭帝胁迫了,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放手去做了,不用再顾忌为父了。
义父!你这是什么意?最后一个思猛然哽在喉间,烛光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从封衍嘴角流出,竟是暗黑色中剧毒特有的黑色。
义父
冷夜语一下觉眼前茫茫一片,所有思绪都停止了运作,只是瞪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黑血涌出封衍已变乌青的唇间。突然大叫一声,将桌上的空杯打得粉碎,盏底还残留着一点余液,他抱紧封衍渐渐无力下滑的身子:义父!你这是做什么啊眼泪簌簌掉落。
封衍唇边扬起微笑:我若死了,昭帝就再也没了挟制你的东西,夜儿你可以脱身了。况且,我本有心疾,不过是,不过是早些解脱罢了。他抚上冷夜语不停颤抖的背:不要哭
冷夜语哪里止得住泪水,他抬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封衍:义,义父,你何苦热泪上涌,泣不成声。
痴儿,痴儿封衍替他拭着泪,眼里温情无限,轻叹道:夜儿,到这个时候,你还只肯叫我义父么?
浑身一震,冷夜语竟忘了噎泣,颤声道:义父?
封衍苦笑一下,又是一股黑血冲出,他指尖轻抖,摸着冷夜语苍白震惊的面容:你该叫我爹才对啊从你到我身边的第一天,我就,就知道你是我的亲生骨肉了。我突然一口气转不上,咳了几声。
冷夜语脑间一团空白,身子却抖个不停。
封衍宠溺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你的眉眼跟你娘亲一模一样,咳,还有,你一有心事,就会咬着嘴唇,呵呵,当年你娘也是这个样子他回忆起往事,灰败的面色竟变得红润起来。
冷夜语已震骇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听封衍提到自己娘亲,一下惊醒,盯着封衍,似乎想问他为什么要抛弃他们母子。
似是猜到他心思,封衍摇摇头,喘息道:我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就是迫于母命,违心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害你娘被赶出家门。他眼中流露出痛楚:我实在是太过懦弱,竟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却又害了另一个我不爱的女子,她,她跟着我没几年,就郁郁寡欢而终。
冷夜语一手紧紧抓着封衍袍角,嘶声道:既然你还喜欢我娘,为什么不去找她?他自幼便知母亲遭遇,认定是封衍负心薄幸,但听他此刻口气,似乎对母亲仍眷恋不已。
封衍眼神已渐渐涣散,听到他问,愣愣摇头:我都找到过她,可是,可是你娘不愿回头了我伤她太深,你娘那时也有了新的中意的人,我,我没法让她回来。
胡说,胡说娘亲说过,你们发了山盟海誓,要厮守一辈子的,她一直盼你去找她,怎么会不肯跟你回来?冷夜语胸口涨得难受,手背青筋都突了起来。
山盟海誓么?封衍呆滞着眼:是我先辜负你娘,让她空等那么多年,什么都会变的啊。咳咳,是我自己错过了他慢慢摸着冷夜语:你娘是个很坚强的女子,我找到她时,看她有了新家,有了孩子,她没有我,还更快乐些。
胡说冷夜语全身无法抑制地战栗着母亲,你抛弃了我,将我送给陌生的路人,却还和别人生儿育女么?母亲!你抱着新儿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呢?母亲!我从小就看着的、日日为抛弃你的人以泪洗面、念念不忘的母亲,可以那样轻易就割舍那份情意,在另一人的怀抱里找到快乐么?
人竟然可以如此善变!如此薄情!如此自私!
我,没有骗你封衍的手指开始抽搐:你娘她是真正放下了,可我,我却要愧疚一辈子夜儿,害你受那么多苦!他想再摸下冷夜语的头发,却无力抬手,微微扯出一个笑容,却因嘴角肌肉已渐僵硬,显得甚是诡异: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好开心。可你一直没有认我,是生我的气罢。我想,慢慢总有一天,有一天,你不再生气了,会叫我一声爹的。
我,没有冷夜语听得他那几句哀怨的话语,心如刀剜,泪水泉涌,只是不住摇头,说不下去。
是没有生气,还,还是没有不生气?封衍眼神迷茫:夜儿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叫一声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细不可闻,头一垂,没了生息。
冷夜语拼命摇着他的身体,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一感觉手中的人失去了平时的温暖,变得僵硬冰冷,冻得连他的心也要封结。
我确实生过你的气,可当我来到你身边后,你的父爱已把我所有的恨都抹去了。我一直不敢认你,因为怕你不愿接受一个你不喜欢的女子为你所生的孩子。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如果早一点知道
伏在封衍僵直的膝头,冷夜语恸哭着,眼泪迅速濡湿了大片衣衫我只想每天看着你,听你唤我一声夜儿,我,就很满足了。为什么这个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我真的不配得到幸福么?
昨天,我已失去了心爱的人!今天,我又要失去你了!连最后一个温暖的、可以让我安心哭泣的地方也没有了!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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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抔黄土,一座新坟。风过处,卷起满地冥纸,飘若飞花,扬扬洒洒,却落不到白衣男子的身上。
声势浩荡的殡葬礼终于落下帷幕,曲终人散,唯留冷夜语伫立坟前。
再也看不到你慈蔼的容颜,再也听不到你温情的呼唤。我,好后悔,没有叫你一声
微微仰起头,天边翻滚的云彩渐渐变换成封衍清癯的面容,又慢慢散开,再聚拢竟已成了轩辕昊清晰无比的脸,甚至还带着怜惜和爱溺,深深注视着冷夜语
那浓得化不开的爱怜,仿佛要融进骨髓的情意!冷夜语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不能再看,否则我一定会再次沉溺在你的柔情里。我已经决心不再见你了!是的,不再见你!
可我忘不了你!我很怕,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去找你,而后再重复一次对彼此的折磨和伤害!我不想再经历那种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的痛苦!我,想要忘记你!可我,要怎样才能忘了你?
玄昭缓步走近,见到冷夜语墨泉般的长发轻轻漾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玄昭清楚,他已经知道他来了。
冷夜语他轻唤,看着那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慢慢回身。
两人平静地对视着。陡然,冷夜语清冷略显空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宁谧:无影其实是你的人罢。他微露嘲讽的笑意:那次用如绵来偷袭我,应该是你的指使,我却错怪了别人。
玄昭目光闪动:冷夜语,我那次确实骗了你,不过有些事,我并没有撒谎。
我并不想跟你追究。冷夜语静静地道:是谁指使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和他已经结束了。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刚开始,确实为了意气之争,想从轩辕昊身边把你抢过来,就用了些手段。玄昭浅浅笑着,带些涩然:但我后来发现,我真的喜欢你本身,所以,我更不愿放开你了。他坚定地望进冷夜语清冽的眼眸:我是为我自己而争。
静默半晌,冷夜语低低笑了:真奇怪,你明明做着卑鄙的事情,居然还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玄昭傲然道:既然做了,为什么怕说?况且,我不争取的话,又怎么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呢?他温和地笑了笑:如果一开始不是轩辕昊囚禁你,强逼你接受他,你会喜欢上他么?
冷夜语微震,但随即想到无影即是玄昭的人,自己与轩辕昊的种种,只怕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却听玄昭续道:你刚开始,不也觉得轩辕昊很卑鄙么?我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去争取的话,那才会让我懊悔。
他侃侃而谈,一派坦荡,冷夜语怔了一会,吐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你说的对不对,不过,我倒真的不知如何反驳你。
玄昭温文尔雅地笑着:你不用反驳,你只需体会我的心意便是。走近冷夜语,伸出手:冷夜语!跟我在一起吧,我会帮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去
冷夜语清澈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他,玄昭仍是一脸和煦的笑容。
帮我忘记么?抬眼凝视天际真的可以忘记么?像母亲那样决绝,抛弃曾深爱的人,抛弃十月怀胎的骨肉,抛弃过去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全新的人生么?我做得到么?我不是憎恨着母亲的善变、薄情么?
冷夜语
视线落在眼前的清俊男子,冷夜语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喜欢你。
那只是你现在的想法,你可以从讨厌到喜欢上轩辕昊,为什么不试着接受我?还是说,你没有勇气再爱一次了么?玄昭肃然道,犀利的眼光直视冷夜语,似要看穿他内心。
身子轻轻颤栗着,冷夜语避开了玄昭明锐的目光
凝望片刻,玄昭终于逸出一声叹息:冷夜语让我来帮你忘记他罢执起冷夜语左手,紧紧握住。
不是轩辕昊的手,但也是一样温暖的。这个人,真的可以帮我忘记过去么?忘记过去,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么?我,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再怎么忘记,我的心也不可能回到没有认识你之前的样子!轩辕昊
***
春雨绵绵,已接连下了数日,整个宫城被笼罩在一片细细密密的雨雾里,雕梁画栋均蒙上几分晦涩朦胧,宛如始终看不透的人心
雅阁亦隐在烟雨迷茫之中,绵长如丝的雨水落进阁前的池塘,荡开圈圈涟漪,水底锦鲤悠然摆尾,却似游得甚欢,还不时齐齐涌向岸边,争食那白衣年轻男子抛下的饵料,众头簇簇,溅飞窜窜水珠。
手一扬,撒尽最后一点鱼食,男子收回目光,转而望向似乎永无尽止的雨幕细长连绵,丝般牵延,恰似心头情思,剪不断,理还乱
剪不断啊
冷夜语迷茫若失地将右手举到眼前,伤骨已然愈合,缠裹了自己两月有余的纱布也在几天前拆走了。他轻轻笑了起来原来那日随玄昭回宫后,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已在这本是最不想逗留的地方度过了两个多月,冬去春来,日子仍如往常一样平淡逝去。
修长的指,光洁的掌,与往日无异的完美外形,却已使不出原先的力道,即便宫内有最高明的医师和最灵验的伤药。犹记拆开纱布时御医的一脸惶恐与无奈:奴婢等已经尽全力了玄昭则带着惋惜的忧容。
惋惜么?冷夜语惘然一笑,淡涩的痛楚再一次袭上心头,早已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是你最后留给我的回忆吧,轩辕昊
玉佩被你亲手打碎了!玉簪被我亲手折断了!你曾经许下的誓言都已消散风中,只有这伤痛伴随着我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右手虽然痊愈了,可总有一股细微的疼痛缠绕腕间,当我静心的时候,那痛就益发鲜明地沿骨髓透进我全身,钻进我脑海,提醒着我与你的一点一滴,让我无法忘记你留给我的痛,让我无法忘记你
疲倦地垂落手掌,冷夜语微闭眼帘。
我以为能忘记你!我以为和别人在一起,就可以不再想你,不再念你,不再为你魂牵梦萦!但我做不到。你的音容笑貌,你所有的一切都像这伤痛一样,日夜缠绕着我,入骨入心,叫我如何忘却?
我忘不了你,轩辕昊
眼光越过蒙蒙烟雨,投向不知名的远方你,此刻在哪里?你,此刻在做什么?你,是否在恨我?因为那日是我亲手折断了你送我的玉簪,是我亲口说出不再相见的决绝言语,拂袖而去。狂傲如你,能容忍我那样的绝情么?
你折裂了我的手,我却并没有怨恨。是我昏了头脑去亲近别人,辜负你的爱意,算是我应得的惩罚罢。因为倘若是你与我以外的人亲近,我的愤怒绝不会比你少半分!我,依然爱着你!可我,真的不愿接受你那种禁锢我的爱,那种要将我的自由、自尊、自我统统剥夺的爱,我不要!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无意识的呢喃飘散在雨雾水气中,冷夜语轻轻摇首,墨发也随之荡漾。
入宫两月余,轩辕昊都没有再在冷夜语面前出现过,宫中也听不到丝毫有关轩辕昊的消息,仿佛他突然凭空消失一般是玄昭令宫人不得在自己跟前提起任何轩辕昊的事情吧。冷夜语微微苦笑了一下。玄昭的确是在帮自己忘记轩辕昊,可不闻不见,就真的可以把所有思绪都摈除了么?心,反而比以前更孤独冷清,渗着阴寒的空虚,还有无穷无尽的思念
想你想得心都痉挛,想见你、抱你、亲你、把你揉进我的体内。可是,我不敢再去找你了,怕又一次重蹈覆辙,伤害彼此而你,轩辕昊!你大概也彻底放弃我了吧,放弃我这个任性又自私,总是辜负你心意的人了罢。
不再相见,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么?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日夜痛个不停?
为你心痛不已
张着迷惘的黑眸怔怔出神,冰雪般冷峭的脸透着无法言语的脆弱和伤楚玄昭走进雅阁,便见到冷夜语如此神情,原本温和含笑的脸黯淡下来,但随即又漾开笑颜。
冷夜语温和清朗的声音将神游天际的冷夜语拉了回来。回过头,他露出淡淡笑容。
我有样东西送给你。玄昭一招手,身后随侍的宫人连忙上前,恭敬递上手中捧着的银剑。
剑?!冷夜语淡然的笑僵在嘴角,直直盯着玄昭将剑送到自己身前闪耀森冷银芒,与自己从前所用相似的一柄细细窄窄的银色软剑。
我吩咐剑匠按你原来兵刃的样式重铸了一把,你试试看。玄昭温和地笑道。
身体微微颤抖着,冷夜语清澈的眼瞳染上痛楚,微哑着嗓子:为什么?为什么要送剑给我?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右手已无法再拿剑了吗?为什么要逼我想起我不愿回忆的事情?
他略带怨怒地看着玄昭,玄昭却只是一笑:你不想再握剑了么?
想,但是可能么?冷夜语背转身,幽幽道:我何尝不想能像昔日那样呵,可惜他涩然笑着,看了看垂落身侧的右手,没有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