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洵始终想不明白的是,欧阳彤何以对韩承宇如此另眼相待。即使是发生了那种事情以後,对他的宠爱也分毫未减。
真是让人无法不嫉妒的幸运之人。
那个把录象交给欧阳彤的人一定要气到内伤吐血了。
韩洵终於还是没能和罗晓娉见上第二面。
走出总部大楼时,韩承宇还半开玩笑的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回海边别墅去,去沁凉的海水里游个秋泳。
那张意气风发的笑脸灿烂过仲夏的豔阳。
原来不过是绚烂的最後一绽,原来他的幸运在人生开端的二十年里全部提前消耗完了。
……
韩承宇身亡。
在带著秋天凉意的滔滔海水中,化作美人鱼的泡沫般,销声匿迹。
在海上打捞了将近一个月,一直找寻到海的深处,甚至鱼肚子都剖开了,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找到。
在终於放弃打捞,宣布他死亡的那天晚上,韩洵看见祖母上了顶楼,进了父亲的房间。
韩洵偷偷的站在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
韩允然闭著眼睛躺在书堆里,似乎是睡著了,手里紧紧抱著书页有些泛黄的《神曲》。
欧阳彤吃力地蹲下,伸出去抚摸他头发的手微微发颤。
“你的孩子没了。”欧阳彤说。
韩洵不知道精神状态不佳的父亲能否理解祖母的意思,也不知道了解後的父亲,会不会比他更觉得痛,因为他见到他的反应只是缩了缩手脚,把自己团成一团。
祖母拉过被书压著的薄毯,盖住了她的孩子。
虽然她没有再说第二句,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在她的心里,一定是在想著:“为什麽,无论我怎麽做,都保不住韩家的後代”这类的话。
在欧阳彤出来之前,韩洵躲了起来,一直到脚步声消失在电梯里,他才重新走回那个房间。
韩允然盘腿坐在书丛中,一边一页一页地翻著书,一边不停流泪。
於是站在门口的韩洵,也跟著一起流。
这是他在离开韩家之前,表现的最後一次懦弱。
在欧阳彤的心里,长孙才是真正的韩家後代,无论以後又有多少个孩子出生,都永远代替不了几乎是在绝望之中诞生的韩承宇。
在後来的後来,从某个人的口中,韩洵又知道了另一个祖母对韩承宇另眼相待的原因。那就是在所有女子当中,韩允然对韩承宇的母亲也是另眼相待过的。
韩洵下楼去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黑暗中的少年。
“这下你满意了吧?”韩洵冷笑。配合著他红肿的双眼,透露出一种扭曲的憎恨。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海边小屋里的事件,如果韩承宇没有因此受罚,也许他已经从海边回来了,也许他就不会死。
少年抬眼望他,抖著嘴唇,忽然一拳砸在墙壁上,发出沈沈的撞击声,而後夺路而去。
声控灯亮了又灭,掩藏了雪白墙壁上的红色血印。
在失落了欢声笑语的日子里,韩洵一直惧怕著踏进这座古老的宅子。
这里原先是欧阳家的旧宅,是清末民初时期的仿欧建筑,到今天为止,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在战争的炮火中,曾经断壁残垣过,後来又被念旧的欧阳家後代修葺完整。经历过几代人的装饰改变,已掩去了大部分历史的影子。只在边边角角隐约透露出一丝陈腐的气息。然而,无论外部翻修的如何华丽,它骨子里的阴霾始终深刻在砖墙泥瓦里。不管哪个时代,大凡立於社会高端的家族,都隐藏著不为人知的灰暗,何况是历经几个时代的老宅,怕是纠缠著无数的冤魂。在这之中,说不定还有那个韩承宇的同学,为了妹妹而上门讨帐,却莫名的失踪了。
每次从学校或是工作的地方回来,从车窗望向越渐靠近的大宅,都有一种恐惧的颤栗,就好象真的会有幽灵突然从黑暗中冒出,向他扑过来。
於是,张劲更加和他形影不离的跟进跟出,只差没让他搬进自己的房间来。
而韩麒的日子,则是更加难过。
当初韩承宇在这个家族有多受欢迎,现在的他就有多受排挤。
欧阳彤没有说什麽,但是根本对他不理不睬,连下人对他的态度都冷淡很多。像换下的衣物忘记送洗,吩咐了的茶水半天没有送到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虽然都是生活上细枝末节的小事,但只要是经历过的人都会明白,人的态度也是可以将人逼至绝境的。韩洵刚进集团做事的时候,就曾深深体会过。
然而此刻,他站在场外冷眼相看。他更理解的,是失去韩承宇的人们的心情。或许,也只是他出於私心,报复的快感。
少年单薄的身影更显消瘦,他手上挂著几件礼服,站在电梯口,喊住刚好经过的女仆。
“小梨,帮我把这几件衣服洗烫一下好吗?”
小梨加快脚步匆匆跑过:“啊,麒少爷,我要去给夫人泡茶,您请等一下好吗?”
语气里绝对没有带上半分恭敬或礼貌。
韩麒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淡定的收回手,又跨进电梯里去。
遭遇到什麽对待,他都隐忍著,好象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是他该得的,就这麽生生受著。
挂在他手臂上的礼服,还是前几个星期,参加的两个舞会时穿的。
就在电梯门快要合拢时,韩甄伸手拦住了。
“麒少爷,把这些交给我吧。”
“谢谢。”韩麒微勾著嘴角颔首,视线低垂著。
直到韩甄经过韩洵身边喊了声“四少爷”,才吸引了他注意般抬起头来,在电梯重新合上的缝隙里,望了他一眼。
那眼里有什麽?
委屈?愤怒?尴尬?还是什麽?
韩洵分不清了。
正名之後,努力拓展中的事业变得顺遂很多,除了仍然日理万机外,没有什麽大的事情发生,可是韩洵却突然有点力不从心了,失去了目标般的迷茫。
本来韩承宇一死,他就有可能爬到更高的位置,可是他却并未因此有半分欣喜,反而有些动摇了他原本坚定的信念。
争夺权利,拓展势力,一切都不知道是为了什麽。
谁的拒绝(第二十三章)[兄弟年下]
时间如溪中的流水一般,涓涓流过。
又是一年的秋。
韩洵已经结束学业,欧阳彤授意他不用再继续深造,一年来,已将他手中的经营项目扩展了一倍有余,对於十九岁的韩洵来说,已经是相当大的负担。原本划到他势力范围实际却是归於韩麒名下的瑞林酒店也无暇顾及。韩麒又是生手,虽不至於什麽都不懂,但实践与理论毕竟有所差别,加上他与部下的合作关系似乎磨合的不甚理想,导致瑞林的经营状况有下降的趋势。
韩洵皱眉翻看著这一季的业绩报告,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并未听说瑞林有大的人员调动,方案策划与行事风格却似乎有所不同。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甚至出现了偏差。韩麒做事不稳情有可原,可是瑞林的那帮人都是多年的实力干将,没道理会无缘无故出乱子。
韩洵摘下工作时才戴上的眼镜,揉揉疲劳的双眼。
第一秘书敲门送进来一杯咖啡,顺便又递交上一份新的调查报告。
韩洵接过报告:“杨秘书,去通知瑞林的负责人来一趟。”
步入中年的女性抬手扶了扶眼镜:“我进来就是告诉您,麒少爷过来了,正在隔壁会客室。”
韩洵意外:“来多久了?”
“一小时前。”
“为什麽才告诉我?”
“他说等到您午休时间。”
韩洵看看表,刚好十二点。
“知道了,你去让他到餐厅等我。”
“在午餐之前,建议您先看看这份报告。”杨秘书临走前如是说。
韩洵简单翻了翻,与所料相差无几,相比他也是为此而来的,倒是好奇他是为申辩还是为哪般。
韩承宇过世後不久,他在祖母的默认下搬了出去,回到他本来该住的地方。这一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工作场合,交流过的语言也仅限於与瑞林有关的话题。
韩洵到达四楼餐厅的时候,韩麒坐於席上,左手支著桌子,修长的手指拈住玻璃酒杯轻轻转动,微仰著头,出神地看那流转晃动的暗红液体。
乍看之下,颇有几分成熟的味道。
韩洵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
推开侍者送上的菜单:“照旧。”
等餐的时候,谁也不开口的气氛有些尴尬。韩洵偶尔打量他一眼。
少年眉眼间逐渐褪去了青涩,五官在岁月细心的雕刻下有了变化,脸上透出男人坚毅的痕迹,身体骨骼也长得舒展开来。
其实也就一年的时间,长的再怎麽快,又能变化多大呢?
磨砺人的不是时间,而是经历苦痛。
韩洵手指轻点著桌面,问道:“怎麽想起过来?”
少年看著他微笑起来,王子般的优雅:“想起就来了。”
韩洵心叹:面上功夫倒是修炼到家了。
什麽都摆在脸上,情绪容易外溢的少年不见了。
这时,服务生送上了两人的餐点。
韩洵面前摆上九分热的牛排和一杯BLUE MOUTAIN。
“你的口味变了。”
“我一向不吃生的东西。”
“我是说这个。”少年指指那杯咖啡。
韩洵知道他是说喝黑咖啡的习惯,在他的明示下依旧缄口不言,开始小块地切牛排。
於是两人又开始沈默地吃饭。
当韩洵去端咖啡杯时,被他手快的抢走了。
韩洵瞪他。
韩麒把他先前端在手里的酒杯递给他:“喝这个吧,红酒比咖啡养胃。”
韩洵继续瞪他。
少年耸耸肩:“我没有动过。”
说完,率先喝了口咖啡。先下手为强。
韩洵意图招服务生再拿一杯,想想还是算了,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在公共场合跟他发生争执。
用餐完毕,韩洵拿起一直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两份文件,扔到桌上。
“这你怎麽解释?”
“失误总是难免的。”少年轻松的答。
“既然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为什麽还要固执己见?”
“能力是培养出来的,永远都听从别人的意见,难道要成为傀儡吗?”
韩洵习惯性的皱起眉,厌恶他这种说话的语气,带著说不出的轻佻。
少年伸出手点上他眉间,指腹企图抹平那些皱褶。
韩洵打掉他手:“牺牲掉集团的利益就是你培养能力的成果?”
韩麒叹了口气:“洵你还是一样冷淡啊。”
“注意你的称呼。”
“对了,要叫你煜了。”
“够了!”韩洵发怒。
已经很久没有听他叫“四哥”,不是“你”“喂”就是直呼其名。
“是你不让我叫的啊,你忘了麽?”少年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麽似的,轻轻笑起来。通过桌子都能感觉到他因笑而带起身体的颤动。
那个不是他,完全不像他!
韩洵哼了一声,离席而去。
他还在他身後喊:“我会继续按照我的方式做下去的!”
第二天,韩洵毫不犹豫地,连同那份经营失误调查报告一起,将瑞林的业绩报告提交了上去,并在业绩评定一栏写了“差”。
两周後的集团例会上,就瑞林的情况进行了专门研讨。
其实主要的责任是在韩麒身上,而欧阳彤作出的决定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瑞林总经理及总经理以下,各分店部门主管及部门主管以上的所有人员,全部降职减薪。只有韩麒一人无事。只不过为了给他更多锻炼,让他出国进修一年,期间保留他原先所有的权利。
关於进修的地点,欧阳彤征求了韩洵的意见。
韩洵考虑了三天後,决定让他去意大利。
那是一个美好的国家,而在韩氏的人来说,“意大利”三个字代表的是绝望的前程。
而韩麒微笑著接受了。并且主动要求提前行程。
这一去,就是九年的时光。
他故意坚持错误的主张,让瑞林蒙受损失,为的不就是要人把他赶的远远的,好逃避现实麽?所以韩洵成全他,让他远远离开这里,让他偿偿懦弱的代价。
却没想到,他是真的没打算回来了。
从踏出这片国土开始,他就把过往的一切,当作陈旧的杂物般,全部抛弃。
时间,如同两条平行线,在两个不同的国度里,遥望著滑过。
一年,又过一年……
他的十八岁生日到了,正名韩氏六少,名韩承泽。没有盛大的宴会,没有名流的祝贺,只有报纸上占四分之一版面不痛不痒的报导,随手一翻便过。
一年,又过一年……
他从集团的通告文书上知道了“韩承煜”担任亚洲区代理人之职,加得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手持集团百分之十七的股份,仅次於欧阳彤,万人之上的呼风唤雨之势。
一年,又过一年……
意大利分部的负责人李耿明,神话般地调回了国内S市总部,打破了一去意大利而不复返的传说。
一年,又过一年……
“韩承煜”羽翼渐丰,李耿明为左膀,汪焱为右臂,大刀阔斧,开疆拓土,威信立,势力达,离最高点,只差一步。
一年,又过一年……
欧阳彤在会议中突然昏倒,患脑癌已有三年之事被暴光。
一年,又过一年……
“韩承煜”迟迟未决的婚事成为业界最新的焦点,不动声色的欧阳彤终於沈不住气,开始催逼。
一年,又过一年……
韩麒──韩家的六少爷,韩承泽,已不再看报纸,不过问非公事上的必要事情,遮目掩耳,断绝一切来自国内的消息。
一年,又过一年……
国内发来急件,欧阳彤病危,部分股东蠢蠢欲动,自总部发来第一份私人传真,嘱他早日回国,署名“韩承煜”。
一年,又过一年……
传真件填塞了整个抽屉,装载了满满的“韩承煜”。
当下一份再也放不进去的时候,他开始整理行装。
……
其实,就算我回去,那微薄的百分之二的股份,又帮得了你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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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
他们的故事,从这里才是真正的开始。
谁的拒绝 第二部(第二十四章)[兄弟年下]
韩承煜早上出门的时候,天空就飘著绵绵的细雨。纵然是十月的秋季,也像三月的春雨一般下的缠缠绵绵。撑著伞也抵挡不住丝丝缕缕渗进衣物中的湿意。
上午去祈连城看了秋季展会的现场布置,按照原定的进度计划,各项工作都已基本完成。整个转了一圈,也没找出什麽大的过失,韩承煜带著一身的低气压走出会场,身後跟著一队大气不敢出的祈连人员。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根本没有必要亲自跑来监督这麽小的一桩事情,让人不得不联想是不是犯了什麽重大错误,让“太子爷”亲临视察。尤其是他进门就黑著的一张脸,明明白白写著“我要找茬”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