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奥干笑一声,「我又不是纸糊的。」端着咖啡杯重新靠回沙发上。
「躺在床上读您写的那些故事倒是桩不错的消遣。」他说。
洛林板起脸,暗暗沉下一口气。
「能把国家近期的财政概况给我看看吗?」王子继续说,似乎完全不把这些看在眼里。
首相皱皱眉毛:在他的理解中,对方不像是会主动关心那方面事情的人。
「我不能知道?」雷奥刻意反问。
「不,您当然可以!」洛林恭敬地点头。「我会将您的要求转达给财务大臣特罗安.贝埃。」
「谢谢。」雷奥满意地点点头。「我没问题了,您还有事吗?」
「没有了,殿下,祝您早日康复。」
「谢谢,我已经康复了。」他说着,倒在沙发里伸了个懒腰。
怀着难解的复杂心情,首相离开了这间位于布置舒适的起居室。
毫无疑问,那位美国来的殿下依然是张狂的,却不像几天前那样拒人千里。是因为疾病吗?肉体的虚弱难免招来精神上的
怜悯。
真没想到,看上去如此健康强壮的年轻人居然也生病了,发高烧,简直像亲眼看见一头狮子打喷嚏一样不可思议..
狮子?
洛林在心里抬抬眉毛,诧异于自己所用的形容。
他继续走着,在走廊上遇到了朱利安男爵,双方礼貌地互相致敬。洛林惊讶地发现,这位年轻人的精神也不怎么好,简直
也被急病打击了一番似的,难道是被传染了?看来他要请卫生大臣霍布伦,筹备一下流感预防事宜了。
朱利安走到门口时看到雷奥在点烟,他差点喊一声出来,因为那天晚上他听见他咳嗽
。
「进来。」雷奥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
朱利安没有迟疑,步态稳健地来到他面前
。
「坐下。」雷奥接着命令lovehuahua
。
对方没有动,躺在沙发上的雷奥抬头望着他,「喜欢看我这样仰视你吗,先生?
」
朱利安于是坐到刚才首相坐过的软凳上,「殿下..」他不知所以地开口道
。
「那晚是你守了我一夜?」雷奥冷冷地说,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搁在沙发另一端的脚
。
近卫官吞咽一口,「那是我的职责。
」
「是吗?什么样的职责?」雷奥问,他忽然想起自己说过要开除他的话
。
「守护您。
」
「哦。」他吐出一串烟,满意地看到一个烟圈腾空而起
。
「失望了是吗?」伴随着朱利安的愕然,雷奥笑得平静而冷酷,「觉得我很下流是吗?
」
「不!殿下..」朱利安惊呼道,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
雷奥笑得咳嗽起来,朝那个惶恐不安的黑发男人伸出一只手,「过来。
」
朱利安不知所措。雷奥侧转过身,把烟衔在嘴里,用手指慵懒地梳起挂在面前的长发,「到我面前来。」
犹豫着,朱利安还是跪到了他的跟前。雷奥取出烟,笑着呵一口,手举过朱利安的肩头把烟灰撒在他身后──或许落在了
他的裤腿上,谁知道呢?
文字描述永远比不上视网膜上的图像有意义。那天,他从那双可爱的绿眼睛里看到了被自己忽视的一部分世界──它们居
然被另一个人如此重视,这种对立所带来的冲击本身就是一份极致的乐趣。
他或许不该将它看得跟那些讨厌的累赘一样那么急于摆脱掉,毕竟,从现在看来,他似乎也是美味的。
「你要明白的是──」
他说着,把手里的烟放进朱利安微启的唇间,对方除了茫然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外别无所动。
「我就是我,任何事物也改变不了我的本性,那怕一个所谓的国家。」
他抚摩着对方的下颌,皮肤里隐藏的胡茬带给掌心一种别致的惬意感受。
「明白了吗?」他的语气依然轻柔,却突然捏住对方的下巴用力抬起,令他完全与自己正视。
那双冰蓝色的眼里,有令人战栗的美。
「是的..殿下。」朱利安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碰落掉嘴里的烟。
「很好。」雷奥满意地笑着,取下他快要叼不住的烟放回自己嘴里,利落地抽一口。
「走吧!」
没等朱利安搞清楚自己都稀里胡涂干了些什么,雷奥用另一种命令的口吻大声说着,从沙发上起来,并朝门口走去。
「去哪里,殿下?」朱利安紧随道,嘴里的烟草和别的一些气味令他有些心神不宁。
「兜风,或者说,巡视国土。」
当引擎的轰鸣终于销声匿迹时,朱利安紧贴后背的心脏才找回了它跳动的一般频率。怀着劫后余生的欣慰,他考虑着是不
是可以给瓦莱士升一级,以奖励他的诚实可信──出发前,身为车主的他向王子担保这车的剎车非常好使。
就在他独自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旁的雷奥解开安全带,从这九八年产的灰色大众里出来,一如既往地点上一根烟给自己解
解闷。
雷奥迎风站在这片山间的旷地里,精神看上去好极了,两团明显的黑眼圈也无损于他的俊美,均匀的烟熏色散发着病态的
性感。
他所注视的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堡,简朴的不规则灰砖和两个带有突堞(注一)的小塔楼,表明它的建设年代不会晚于十五
世纪。
在它的周围几乎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花园里的黄杨矮篱因缺乏修剪只能用「狂野」来形容,从他们脚下铺起的石子路一
直通向进入城堡大门的吊桥前。
「是这里吗?」雷奥问道,风吹散了他手里的烟灰,有几片掠过他飘起的金发。
「是的,殿下,这里是图莱诺城堡。」朱利安回答。
出发前,对方并不曾告知他这里就是「兜风」的目的地;而且令他惊讶的是,对方居然只在发动引擎前匆匆瞄了几眼旅游
地图,就能一路狂飙来到它的准确所在。
「进去吧!」雷奥说着行动起来。
「请等一下!」朱利安紧追过去,拦在他面前,「您是要进去城堡里?」
他的话令雷奥觉得好笑。
朱利安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不,我的意思是..这里..我们没有这里的钥匙!」
出色的冷笑话,雷奥想。「怎么?这里没有看门人吗?」
哪怕这是一栋停止使用的古堡,他也不信会是无人看守的。要嘛这个国家的治安太好了,要嘛首相的那份报告里说这里收
藏了大量珍贵艺术品的事情子乌虚有──那可就白来了,不是吗?
「有..呃,不!我是说..他..现在可能不在!」
朱利安的表情无疑证明他是在「强词夺理」,而雷奥却并不因此感到不快,他转过身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心头越发感到
有趣。
在他们就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辩解不休时,一个含糊而响亮的声音从城堡的某一侧传来,乍一听有点像狗叫。
「什么人在那儿?」
雷奥随即回头,这令他错过了身后朱利安脸上骤然的惊诧──那本会令他感到更有意思的。
那个说法语的男人大概四十来岁,身肥体壮,谢顶,手里拿着一只像是狗项圈一样的缀着铜钉的皮环,挂在腰间的钥匙串
随着走动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你们是游客?来参观?」胖男人严厉地大声问,很不屑地打量面前的金发男人。「不行,快走!这里是私人产业!不是
景点!走走!」他举起拿项圈的手做驱赶姿势,嘴里嘟囔着活像在赶什么动物。
「我知道。」
雷奥没有理会他的粗鲁,甚至有一种不正常的久违的自在感,「我是这里的业主──下一任的大公。」他平静地说,希望一
切进行迅速。
意外的是,胖男人没有一般小说剧情里那种惊慌失措的点头哈腰,胖胖的身体站在那里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更加不解。
「大公?」他说,「这么说你们不是伯爵家人?」
「什么伯爵?」雷奥皱起眉毛。
很快,被撂在一边的朱利安拦了上来,「不,请不要问了,殿下。」他用英语劝着雷奥。
但这显然是徒劳的,对后者来说,好奇心就像性欲一样必须得到及时的满足。
「你说的是哪位伯爵?」据他昨天看的报告,他的祖先只封过六位伯爵,其中只有三位的封地上建有城堡。然而眼前这座
废弃的中世纪古堡图莱诺则是直属大公的财产,刚才朱利安也证实了。
「你们连这是谁的产业都搞不清楚?」眼下的这名看守幸灾乐祸地眨了眨眼。
「是的,我在等你的答案。」雷奥冷冷道,朱利安在他身后神情麻木。
「哈哈!」
只有胖看守最得意,他恢复成之前的趾高气扬,看样子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所面对的,是否真的是这片土地名义上的所有人。
「我来告诉你吧,没见识的小子!这是夏莱伯爵的财产,是属于卡佩因家族的!」
「啪!」雷奥把手里装订成册的纸本抛在茶几上
。
「说吧,都是怎么回事?
」
他的半个身子陷在那张古典的天鹅绒沙发里,一只手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折磨了他一整夜的高温似乎有卷土重来的征兆。
「您指的是..」低头站在对面的朱利安声音比往常小一半。
「为什么这个法国人会在据说是我的土地上,占有我的财产?」雷奥狠狠瞪了一眼这个对一切心知肚明却不肯坦言的家伙,
清晰有力的吐词准确无误地传达出他此时的不悦。他很少这么专心地传达恨意,已经不是迁怒那么简单了。
卡佩因家族,一个十三世纪初产生的法国皇室分支,授孔特伯爵位,繁荣至今。
因其属地毗邻巴洛维尼埃,故此与皇室圣克莱芒家族交往甚密,家族重要成员间有过多次通婚事件,最近的一次是一九0
七年亨利三世大公的长女,艾莱诺大公主下嫁菲利浦.德.卡佩因伯爵。
重新阅读首相为他撰写的历史教材,关于那个家族的叙述简明扼要,且无关痛痒。那个丑陋的看门人,在说出那个名字时
的目空一切固然恶心,而一种被隐瞒甚至欺骗的感觉才真正令他心烦意乱。
「对此..」朱利安小心翼翼道,几乎不敢与他正视。「我希望您先冷静下来,因为这是桩很复杂的事件。」
「说重点!」
「卡佩因家是您的远亲..」
「我说『重点』!」
「事情是..」
「事情是,您欠着他们一笔钱。」
另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起。
朱利安随即回头,「路易?」他不禁惊讶道,并皱了皱眉。
佩兰总管站在门口礼貌地点了点头,「您的咖啡,殿下。」他对王子说,亲自端着托盘走进房间,将饮品放置在他面前的茶
几上。
「谢谢!」雷奥端起其中一杯,大喝一口。「另外,我很想听您讲讲欠钱的事。」
正在给朱利安的咖啡加糖的佩兰听到后,不慌不忙完成手里的活后直起背。
「事情是这样的。」
他说着,优雅地欠欠身,「您的先祖,确切的说,是自第五任大公雷奥波德二世陛(注二)时代起,为抵御神圣罗马帝国不间
断的骚扰,曾不断向我们的邻居,卡佩因家族的孔特伯爵治下借用一些兵力和钱粮,继而零零碎碎欠了些款项。
「到了十八世纪末大革命期间,卡佩因家失势,对我国提出将所欠费用整合为欠条以便讨还。」
「欠了多少?」雷奥问。
「一千三百八十一万大埃居。」佩兰说,「那是一八0一年写在《图莱诺条约》上的数目,按照条约上要求的利息,再算上
时至今日的货币购买力及通货膨胀等因素..」
他稍稍抬起头,作了个思索的表情,「据我所知,目前大约还有十二亿一千多万欧元。」
总管先生温文尔雅的话音完毕后,这间明媚的起居室便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雷奥坐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咖啡,
终于,他放下空杯子站起来。
「好吧,」他说,「你们谁能借我一千块?」
「殿下?」一口咖啡也没喝的朱利安面带疑惑与焦急。
对方扯了扯外套领子,转过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买机票回纽约!」
「不!您不能放弃王位!」
洛林首相站起来大声道,会议厅高而宽广的空间渲染着他洪亮的嗓音,悲壮得宛如管风琴。
「为什么?」
与之相对的,坐在正前方那座至高之位上的年轻人听上去如此漫不经心,而且还跷着腿,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托着腮。
「您是一国之主,是圣克莱芒家最后的直系成员!这是您的责任!」
责任吗?雷奥不禁冷笑:这个国家他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现在却要他负所谓的责任!
「财务大臣先生,」他用法语说,懒洋洋地举起另一只手挥一下,「请把那个可怕的数据再念一遍!」
矮胖的财务大臣特罗安.贝埃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推推鼻梁上的小圆眼镜,重新举着手里的小笔记本。
「截止今日零时计算,」他念道,「本国所欠外债一共是八十七亿四千四百七十三万六千三百零九点五八欧元,殿下。」
声音不大,吐词倒很清晰。雷奥满意地再次对他点头,嘴角是冰刃般的讽刺笑意。
「您就因为这个放弃国家,放弃您的人民?」洛林的表情愤慨至极,他已经很难维持使用敬语了。
「那还不够?」那些钱就是换成最大面额的,他也要数个下半辈子了!
「恕我多言,殿下。」相貌温和的贝埃插话道,「那是国家所欠的债务,与您个人资产无关,据我所知,世界上许多国家都
是不同程度的债务国,包括您以前生活过的美国。」
「是吗?」这话引起了雷奥的注意,他朝这位小老头貌似亲切地瞇起眼,「那我那些城堡和里面的收藏是怎么回事?那些
『抵押品』?」
「如果您指的是卡佩因家族的债务,我很遗憾。但请放宽心,在您之前的历任大公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对您的威望并无影
响。」
「不,你说错了。」雷奥直起背,收起脸上散漫神色。
「威望那种东西对我来说一无是处。」他说,「我是为了钱来的,有人告诉我这里有三亿七千万欧元等着我,我来了!结果
却是他妈的十二亿的债!」
粗鲁直率的语言令在座的长者们目瞪口呆,而其中赤裸裸的事实,却让心地明朗者羞愧难当。
「好了,」雷奥撑着扶手站起来。「我已经宣布了,请尽快联络第二名的倒霉蛋吧,我得收拾行李去了!」他说着,步履轻
快地走下台阶,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行动有所表示。
「请等一下──」
高亢的话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表明说话人是怎样地疾步奔走。
卡特琳娜.阿尔丹女伯爵站在门廊一下下地顺着气,「抱歉,我的同胞们,巴黎的交通太可怕了。」
她说着,掏出手巾对着脸搧凉风;稍后转身,朝近在面前的那名年轻人简练不失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
「您好,我尊贵的王子殿下。」她说,美丽的眼睛狡黠地微微瞇起。「我能有幸与您谈谈吗?单独的?」
雷奥很少注意一位女性的美,虽然他也没耐心去欣赏男人的长相,只凭短短一瞥鉴定他们是否足以挑起自己的荷尔蒙水平。
然而此时面对这位年龄难测的女士,他至少仔细观察了她三次,每次都有种无法解释的耐人寻味。
同样地,卡特琳娜女伯爵也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审视着他的样貌,体味着每一段线条所散发的年轻俊朗,以及对故人的思
念。只不过相比对方的直率,年长的女士要表现得不露痕迹得多。
「好久没在这里喝咖啡了,」她说,「真美味,路易!」
「蒙您赞赏,夫人。」佩兰礼貌地回答。
「您还是那样可亲。」卡特琳娜点点头,回头给对方一个美丽的微笑,「亲爱的路易,能拜托您去宫外找到我的司机普朗士
先生,请他把车开到第二后门等我吗?」
「我这就去办,夫人!」总管欠欠身,很快招呼起随行的仆人一同离去。
其中用意不言而喻,雷奥也对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打个响指。
「朱利安!去帮我把行李收拾好。」
「殿下!」这显然不是他乐于遵从的,朱利安忍不住想要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