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看官,这连城一幕却是出人意料,当真是难以言喻。究竟后首儿如何,咱们下回“理法之间如何容情 生死之际何者为尊”再说!
第五十八回
词曰:
生不生死不死,缓难缓急非急。忘不忘记不记,笑自笑气不气。难不难苦不苦,舍不舍离难离。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连城夜战,赵壑与哈乞萨连军合击,一举全歼齐瑞儒所部,活捉了齐瑞儒。然赵壑便是叫他刺了一剑生死一线,哈乞萨被科萨拉一箭射中生死难料,真是急坏了骆柯这位前敌主帅。
“赵大人情形如何?”骆柯皱着眉头。
军医叹口气躬身:“万幸没有刺中脾脏,只是失血过多,且行军劳顿,故此要将养才是。至于大王子,命中要害,只怕没几日好活了……”
门口却扑通一声,骆柯皱眉看去,见是王弗居面如死灰跌倒在地。左右见骆柯不发话,也不好上前扶他,更不好赶他离去。
王弗居铁青着脸:“你说甚么?你是不是大夫?!他怎么会死,这不可能……”
军医拱手道:“小老儿才疏学浅,那一箭正中王子心口,华佗在世亦是无能为力。”
王弗居摇头道:“不,你们骗我……这定是赵壑的计谋是不是,是不是!”
“我若是能舍得赔这么多人的命进去……咳咳,便是神仙无情了。”一人缓步入账。
骆柯皱眉起身道:“赵大人,你该静养。”
王弗居回过头去,见赵壑面如金纸嘴唇泛白,正叫个小兵扶着蹒跚入帐,这就不顾一切扑将上去。紧紧揪住他胸前衣襟怒喝:“你赔他的命来!”
周围士兵正想拉开他,赵壑却摆手阻了。只是由他捏痛自个儿肩膀轻声道:“我不曾想,蒙托尔将科萨拉放在瑞儒身边,不是监视他而是要杀哈乞萨……”
王弗居赤红双目:“你说你没想到?!你说谎么?有甚么是你想不到的?!”
赵壑苦笑:“我不是大罗神仙,便是瑞儒要杀我,我不也没想到?若是晓得他这般恨我,我死也不会如此逼他……”
王弗居满心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赵壑伸出手来环住他:“好孩子,别哭了……”
王弗居闻言心中翻腾,这便放声大哭起来。赵壑亦是双眼酸楚难当,搂着他道:“不哭,不哭了……”
骆柯叹口气,由这两人相拥而泣。半晌方道:“赵大人,如今该如何?”
赵壑满脸倦色:“我累了……”
骆柯一怔,试探道:“那这大军……”
“你是主帅,我来这儿,只是带瑞儒回去。如今他在,我可功成身退……”却又苦笑,赵壑叹息道,“可惜,他的心中必是恨死我了……真不知那个蒙托尔对他说了甚么,叫他变成这个样子……”
骆柯正要言语,王弗居却抬头道:“他当真死了?”
赵壑压下心头沉痛,拉起他手来:“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向前,几个小兵随后跟着,骆柯叹口气,便又寻思如何向皇上交代。
赵壑与王弗居一行入了偏帐,就见哈乞萨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如睡去一般。
王弗居行到面前,伸手去摸他的脸,口中喃喃道:“这必不是真的……”
赵壑轻道:“他累了。”
“当王子,又不逍遥还被挤兑盘算,怎能不累。”王弗居似是安静下来,面颊上带着泪,口齿却异常清晰。
赵壑看他一眼:“你可恨我?”
王弗居看他一眼:“若是恨你他可活过来,我便恨死你!”
赵壑叹气:“他是好人,可惜生错了人家。若是做个将军,便是叱咤疆场不可一世,真乃当世豪杰!”
“这些话说了又有甚么用?”王弗居摇头苦笑,“只是他若晓得你敬他是英雄,也便欢喜。”
“人生得一知己难矣!”赵壑沉痛道,“可惜,知己,便是知心了。”
王弗居转目看着他:“将真心剖白,岂非可怕。于己是危险,于人是负累。”
“可不是。”赵壑眼光转柔,“他去了,便不去想那些事儿,也是好事儿一桩。”
“说的是。就不用想弟弟王位,就不想自个儿是北戎叛徒,更不必想日后要怎生待我……”王弗居苦笑一声,“他便是睡梦中,亦是在想这些,梦话呓语全不成道理。”
赵壑上前轻拍他肩膀:“这些,便也是枕边人才晓得的了。”
王弗居闻言一怔,有丝恼恨。但听赵壑言中并无嘲弄之意,只得深深叹惋之情,不由眼中氤氲:“是我不好,生生拉他入局……”
“后悔了?”赵壑摇头轻道,“他致死都要护着你,你往前去,他叫亲随跟着你,便是怕你出事儿。”却又拉着他上前,自哈乞萨枕下取出一物,“他死的时候儿都随身带着这个……”
王弗居一见便愣了,不过一块蚕豆大小的镂花翡翠。眼泪便在眼眶中打转,忍不住又滴下泪来。
赵壑轻道:“这不是他的东西,亦不是你的。我看着便是瑞儒以前随身带的……我不问你从何得来,亦不问你与瑞儒有何纠葛,我只问你……现在怎么想。”
“我想甚么有用么?”王弗居浑身颤抖,“我现在只想死了痛快!”
“死呢,也是个好法子。若真有阴司,你们倒是能见上一见……”
“赵大人!”王弗居突然转过身去,看住赵壑。
赵壑见他双目肿胀,不由心酸,柔声道:“怎么?”
王弗居握紧拳头:“让我助你!”
赵壑一愣:“助我?”
王弗居上前拉住他衣袖:“不能让大王子白死了,我要为他报仇!但我能力不够,可我愿意——”
赵壑搂住他轻声道:“好孩子,这些便罢了……”
王弗居还要说话,却碰到赵壑身前伤口,顿时血沁出来,叫他一愣。赵壑摆手一顿:“无妨……”
王弗居低声道:“王太师那边儿……我想重新回去……横竖在他那儿,我消息也没断过,他纵是怀疑我,我也能找到些空子。”
赵壑看着他不言语,王弗居握紧拳头:“我晓得大人你有所怀疑,但……”这就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还请赵大人成全!”
赵壑看着他,突然叹口气:“你便要这样选,我也无可奈何……罢了,你起来吧,若我能帮你甚么,只管开口就是。”
王弗居擦擦眼泪立起身来,上前收了那翡翠玉佩,又自哈乞萨头上割下一缕头发来一并放入腰际锦囊。赵壑默默看着他举动,不知怎的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王弗居铁青着面色,却镇定异常:“赵大人,我等不及看大王子入土了,如今绥靖王心绪不定,便是有个法子能唤醒他……还望大人首肯。”
“你想如何?”
“他不是恨你么……”王弗居看住赵壑,“不知赵大人怎么想?”
赵壑一挑眉头:“若是这个法子有用,我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王弗居这就跪下叩头:“多谢赵大人成全。”
赵壑由他磕完方道:“也没甚么……只是为难你了。”
“横竖这身子如何无所谓。”王弗居起身,踌躇片刻方咬牙道,“赵大人,以往弗居有所开罪,还望你莫见怪。”
赵壑看他一眼:“弗居,我信你呢,便是冒险了。”
“我这般做,不也是冒险?”王弗居惨然一笑,“便是输了,也不过是一死。又有何好怕……”便又转过头去,双眼泛着柔光,俯身贴着哈乞萨面颊轻轻一吻,“得此一人,夫复何求?”却又立起身来,“只现下弗居还不能死,亦不愿死!”
赵壑看着他昂首出帐,门外士卒报说他上马往南而去。赵壑只摆手道:“传令下去,莫要为难他,让他去吧……”
便又有士卒送来一个木匣,只言是骆将军检点齐瑞儒军中所得,不便私启,交由赵壑过目。
赵壑整理心绪。方才接过来。微微有些沉,掂量一下并不觉内有甚么玄机,这便缓缓开启。只望得一眼,便大喝一声扔在地上!
周围士兵慌得上前护着他,却见匣子里滚出个人头来,血肉模糊披头散发,却是个北戎人无疑。
赵壑捂住心头,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手足一软险些跌倒。勉强扶着周围士兵的手苦笑:“好个蒙托尔,便是想如此了结束这一公案么……好你个蒙托尔啊!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诸位看官啊,赵壑心头想的便是,蒙托尔安排了科萨拉在瑞儒身边,原以为他是监视瑞儒,谁知除却监视,还为着将瑞儒心智逼迫到两下为难苦不堪言之地。故此科萨拉看准自个儿不会杀瑞儒一点儿,故意诱他出击,好叫瑞儒以为自个儿当真要剿灭他……再趁机杀了哈乞萨,离间军心,如此一来,蒙托尔便可号令全族,说囧朝杀了大王子,一次国仇家恨挑动戎族誓死不降。看来,自个儿想收服戎族已是不能,这仗,果真是要打很久了……
便又苦笑,皇上,你料到了,可是?故此,才叫我亲手杀了小春儿,才叫我挂帅出征。你不是为难我,你只是告诉我,这世间世事难料,哪里又尽在掌握之中的好事儿!
便又一口黑血吐出来,眼前天旋地转,便又晕了过去!
诸位看官呐,这壑三郎当真是劳心劳力,可这战场之后又如何,蒙托尔究竟还有何后招,夏白大军眼前又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一晌贪欢梦不得 半生沙场满身伤”再说!
第五十九回
诸位看官呐,尘世间浮尘纷杂人来人往,盼得过今宵望不尽明朝,活着时候儿总觉着甚是难熬,恨不能立时三刻便去了,随心所欲逍遥半生。待得到了大限那一日,才惊觉生生死死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便是有的人极力挣扎只为多活那一时半刻的,可偏偏又有的人只盼着早日超脱了去。总不能事事皆求仁得仁,否则,这人世间便又有何乐趣可言?神坛上青烟袅袅又为的祭拜谁去?真是可笑可叹,可怜可恼。
上回书咱们说到这赵壑猛然见得穆萨江的首级,这便受不住几口鲜血吐出来昏死过去。直唬得身边兵卒手忙脚乱将他抬回帐中,交由军医悉心调理。骆柯便令三军撤回束镇整顿,暂不出战。
不日夏白的队伍便也到了束镇,骆柯老早便在营门口候着,交卯时正刻便见南边一列队伍齐齐行来。军容严整旌旗迎风,端的是堂堂天朝气派,锐意不可挡。
骆柯上马迎出,停在前方抱拳行礼:“夏大人!”
但见面前一个威严将军,年约四十上下,颚下几缕清须,眉间淡淡凝重,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薄唇浅抿,端的是风雅俊逸。若非面颊上一道淡淡疤痕直延颈项,倒真是个美男子。可想见年轻时定也是儒雅慧秀,如今上了年纪,更是端正有仪。只是那眉间若有所思,看来当真是:
满腹心事欲无言,一腔衷肠无人诉。
夏白便立住马来与骆柯见礼:“骆大人辛苦!几次大捷可见大人用心良苦,加之连日行军劳顿,皇上特命下官犒赏三军,且作增援!”
骆柯躬身道:“承蒙皇上错爱、又得夏大人抬爱方有些微寸功,不足挂齿。今日得皇上亲勉,我军将士皆诚惶诚恐,深恐有负皇恩浩荡。现下夏大人来此,我军便如虎添翼,势不可挡!”
夏白轻轻一笑:“骆大人何必过谦?大人便已是个中翘楚,更兼有赵大人在,岂不是双管齐下?”便又笑呵呵道,“且有北戎大王子在,岂不是美事?下官不过是代皇上劳军,一切接听骆大人安排示下。”
诸位看官,夏白这话不可不谓厉害。想他分明是皇上派来的,却将那话反过来说。一则扬了骆柯声名,不算失礼。他身份比骆柯高些,却不以之矜夸,反是谦和有度。便又说他那话里,一连点了几个名字,既说了骆柯有功,便又提点他还有旁人功劳,既赞了他有功,却又无骄纵之意。且说的这几个人,便也是有用意的,如此方是为上司之道。
骆柯听了这话不由暗自皱起眉头来,面上却淡定道:“大人谬赞了,只不知皇上有何圣意?下官好率三军接旨!”
夏白只是摆手:“皇上当真只是叫下官增援,并无其他旨意……”却有一眯眼睛,“骆大人开口闭口都是皇上,这却蹊跷呢?莫非,骆大人以为下官借口犒劳三军,是假传圣旨不成?”这就呵呵一笑,“大人且放心,别的都不说,便是赵大人在此,有谁敢说边将拥兵自重呢?”
骆柯心中一恼,却也晓得这不过是个云淡风轻的玩笑话,只是再轻亦是伤人。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儿该说,这便强压下怒气上前轻道:“夏大人,哈乞萨王子昨夜便已捐躯,下官正琢磨着折子怎生写为好。”
夏白一愣:“甚么?”
骆柯叹口气又道:“便是赵大人也倒下了。”
“这这这……”夏白面色一变,连退数步,“当真?”
“怎敢隐瞒大人。”骆柯沉痛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大人先入营,容下官详细禀报。”
夏白牢牢看他一眼,这便入营。犒劳之事交由副将一手操办,交接整编之事儿便也按着规矩来,暂不详述。
只说入了营内,骆柯便将战况及这几日之事儿细细说了,夏白沉吟半晌方道:“骆大人,这事儿可是大大不妙啊……”
骆柯凝神道:“请大人指点。”
“皇上钟爱赵大人这便是不消说的了……如今赵大人身受重伤,只怕不是那么容易交代的。”夏白眼珠子一转,“说句冒犯的话,骆大人好歹是总将,出了事儿,皇上第一个找的就是你啊。”
骆柯这就面上一红,却又煞白:“还望大人提点!”
“提点?我能提点甚么?”夏白便也是满面急色,“那哈乞萨死了,也没甚么不好的。单说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总有难免,这便也能搪塞过去……况且借题发挥,说是那蒙托尔丧心病狂,连自个儿亲大哥都下得去手,也就没甚么要不得的……”却又愁容满面道,“只是这赵大人负伤,便真论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