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好不好?"
宽松的衣服随着他的手而敞开,然后,细碎的吻蔓延而下。
韩仰玉本想拉住骆从信的手,却转了念,改将他拥近,重量压在身上的感觉是令人心安的。
知道他在身旁,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黑暗隐藏了纠缠的身躯,残留的时光任由激情一点点耗尽,奢侈地交换着数不清的吻,但一切缠绵依然有结束的时刻。
相思的夜总被离别的痛苦唤醒,仿佛只是一瞬间,天却已大白。
唤醒韩仰玉的,是窗棂上不知道何处飞来的鸟儿,凄凄切切地唱着离情。
迷茫地眨着眼,韩仰玉没有时间去回味昨夜缠绵的余韵,因为,他听到马匹一声意气风发的嘶吼,伴随着呼喝上路的口哨。
天!他错过什么了?
韩仰玉拾起地上凌乱的衣衫,胡乱套上,奔到大门口,只堪堪见到马背上轩昂威武的背影。
黄尘滚滚,转瞬间已消失在视线内。
"你们没叫我!"韩仰玉怒气冲冲,用控诉的语气质问门边的父亲与卫宁。
韩仲熙打量了韩仰玉一眼后漠然走开,卫宁则温声道;"从信说你昨晚很累,让你多睡一些。"
他累,从信就不累吗?回想起昨夜,韩仰玉红了脸,幸好可以用怒气来掩盖。
"他居然不告而别?他、他、他......"叠声说着,一张脸气得通红。
韩仰玉揉揉布满血丝的眼,擦掉眼泪。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我去追他!"他下了决定。
第十章
飞快地整理好行囊,韩仰玉没有时间跟父亲告别,也不想再重演一遍生离死别的场面,他相信依父亲爱惜卫宁的心,会懂得他此番生死相随的心意。
"少爷!"拦住他的,是卫宁张开的手,他挡住大门。"让从信一个人走吧,你这样追上去,会让从信为难的。"
"卫叔叔!"韩仰玉急得喷泪,大声喊道:"如果从信一定要去送死,我陪他去!"
"从信就是不想你跟,才偷偷的走。"卫宁正色道。
"他说不,我就要听吗?!"韩仰玉气到发抖。
他再也不想一个人被孤伶伶抛下,让他朝思暮想,寝食难安。
与其心灵上的折磨,还不如跟着他去出生入死,可能还会活得快乐一些。
偏偏,他的恋人一点也不懂。
自以为是的北上,去做什么大唐的屏障!
"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只要两个人的心意不变,无论分别再久,你们的心终是在一起的。"
"我不要!我受够了!一次又一次,我跟从信还分别得不够久吗?
卫叔叔,你也跟父亲分开了三、五年,你该明白这样的心情。"
卫宁当然懂,他放下手,叹息一声,他明白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让他走吧!"不知何时,韩仲熙已站到两人身后,听着他们僵持不下的争执;他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我这一生,从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待我、评论我,我可以放宽心胸为所欲为,就不会限制其他人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韩仲熙昂然而立。
"仰玉,你想走就快上路,别跟丢了。"
"爹,谢谢你!"
韩仲熙的话让韩仰玉感动莫名。他从小敬畏父亲,老是躲在母亲身后隔着一段距离看他,没有享受过多少父爱,也没得到过多少直接的关怀。
但刚刚几句纵容的话,却让他感受到满满的爱与温暖。
"战乱一结束,我会马上回来。爹、卫叔叔!"韩仰玉高兴得-一躬身行礼,将行囊往肩上一甩,飞也似的离开。
他快步离去时的身影犹如天真的小孩,他拉出座骑,飞快朝骆从信离去的方向奔去。
"唉!"卫宁默默摇头。
"不高兴我放仰玉走?"出清掉一个傻儿子,韩仲熙大胆地在光天化日下抱住卫宁,抚平他眉间的绉褶。
"我答应过从信拦下他。"
"由他们吧!就算仰玉真的留下了,也是睡不好、吃不好,直到从信回来;若是真能回来倒还好,若回不来......你想仰玉心里会怎么煎熬?"韩忡熙动作渐趋大胆,吻上了卫宁冷淡的唇。
韩仲熙的吻由浅转深,当两个孩子在家时,经常被卫宁拍掉的手终于不再受到阻挠。
对方终于开始回应的同时,一个小孩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扑在两人身边,两只小手拍打着韩仲熙的大腿,想要将他从卫宁身上扯开。
"谁?"韩仲熙对着的是一双惊骇的眼,依然不会说话,哑哑发着声音。
"你吓着孩子了!"卫宁不悦地推开韩仲熙,蹲下身子。
"平儿,别怕、别怕,他不是坏人。"
谁是坏人啊?韩仲熙哭笑不得。
卫宁握住孩子双肩,哄他安静下来后,拉着他的手入房,临走时还给了韩仲熙一个叫他安静的眼神。
唉!还剩一个最麻烦的。
韩仲熙漠然目送他们,表面不动声色,等卫宁一走,黯然地颓下肩膀。
"你来晚了。"一个青衫男子摇着扇子故作悠闲,凝视大步跨进客栈的男子;而后者,愣愣地站在门口,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然后,他大声喊了出来:"少爷,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男子,韩仰玉微笑起来。
真傻!你还不了解我的心吗?
"少爷,你、你会死的!"一时情急,骆从信直接喊了出来。
声音过大,引来周遭人的注目。
"哦?是吗?如果真的要死,那我要拉你一起死,这是你欠我的。"他缓缓走到他身前,不顾人眼光,将头靠在骆从信肩上。
此情此景,让骆从信想起两人当年在长安重逢时,少爷也是这样紧紧抱住了自己;当时的自己身着女装,引来不少误会。
现在自己穿的是男装,误会更大。
周遭更多人指指点点了。
"少爷,有人在看呢!"骆从信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管他们的。"韩仰玉豁出去了。
"喔!"骆从信应了声。既然少爷不在意,他当然也没意见了。
忽然,他感觉脖子上有温热的触感。
"啊!少爷,别......"别太露骨了。
"我要仿效爹,再也别管别人怎么说。"
"但是,老爷跟卫大哥满低调的,他们从没在我们面前......"
"他们是他们,卫叔叔行事如此,父亲也只有配合,我可不同。"韩仰玉口气越发任性,与他独断独行的父亲有几分相像。
天啊!天啊!少爷真要走上离经叛道这条路了。
骆从信有些焦急,当初离开少爷,有一部份就是希望他能过正常且幸福的人生,现在他可害惨了少爷,让他掉入这万劫不复的处境当中。
当初他从睢阳逃出来找少爷,真的只是要保护少爷南下而已,没有存任何心眼。
骆从信可以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韩仰玉突然沉默下来,推开骆从信,眼神冰冷他看着他。
怎么办?该不会少爷生气了吧?
还没有从混乱思绪中挣扎出来,骆从信被少爷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你坚持,我也不介意的,真的!只要你高兴就好!"他急急地说,少爷要抱他他当然高兴,只是这场合不太合宜......
韩仰玉压下他的手。"为什么你会为这种小事着急,可以毫不犹豫的走?你难道不知道,真正激怒我的原因是什么?"
"少爷,我......"
"好了,别说了,我既然已经决定跟你一道,就不会回去。这儿是进长安的必经之处,只剩下三十里路,我们在这里过最后一宿,明天再进城找军队。要死,也死在一起。"
看着少爷视死如归的神情,骆从信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若真要说,他想说:少爷,如果你真的愿意,我们就一起走吧。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他们早就知道郭将军已经收复长安、洛阳两处,所以放心地进了长安城;问路人现今军队何在,一问三不知,辗转得知郭将军目前借住在某座宅第当中,两人决定直接前往拜见郭将军。
在几个路人的指点下,终于到达将军府,骆从信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不就是当年的杨户部侍郎家吗?
"杨家真的家破人亡了。"骆从信又怅然又无措,静姐不知上哪去了?
而杨夫人何以带着私生子死在荒野,只怕永远是个谜。
"希望卫静是自行南下避难,如果是跟着军队离开,那......可就不妙了。"
韩仰玉蹙紧眉头,当日杨丞相被乱军所杀,杨家一干人全无幸免,贵妃也因为乱军要求而被皇上踢死。
覆巢底下无完卵,卫静如果仍在杨家,下场堪虑。
两人鼓起勇气敲门,整座将军府竟然安安静静的,没有半个人应门。
"也对,郭将军在外追讨乱军,岂会在府中,我们扑空了。"
"少爷,我们问清楚军队的行进方向,追上去吧!"骆从信是铁了心要加入军队,韩仰玉也明白他的心。
"也只能这样办了。"
两人正要离去,大门忽地开启,走出一个男人,男人张望四周,露出恬静温和的微笑,看他的模样并非要出门,走了两步就不走了。
韩仰玉连忙上前,抱拳道:"请问,郭将军在府内吗?"
"你们是?"那人看起来有些许惊讶,打量韩仰玉,以及跟上来的骆从信。
"我们是来投入郭将军麾下,对抗燕军,以报南霁云南将军被杀之仇。"骆从信抢着发言,手上扬起南将军送他的令牌。
"你是睢阳的人?"男人明白了,点点头。
"是!我南下寻亲,错过了睢阳的战役,我没办法跟我的弟兄们并肩作战,但我绝对会替他们报这个仇!"说起睢阳的弟兄们,骆从信还是咬牙切齿。
"错过是种幸运,别难过,孩子。"男人出声安慰,面露一种悠远的沧桑。
"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
韩仰玉瞪了骆从信一眼。昨晚还说好两人要死在一起,现在他脑袋里只剩他的那些弟兄了。
要死不会跟我一起死吗?韩仰玉心道。
"那这位小兄弟呢?"男人看向韩仰玉。
"我要跟他死在一起。"韩仰玉指指骆从信,不服气地说。
好吧!以前都是从信追着自己跑,这一次,就让自己委屈一点好了。
他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瞧从信毫不保留的笑开,十分喜悦,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气愤。
"有你们这些奋勇争死的好汉,大唐何愁没有太平日子可过。"问话的男人很欣慰,他顺顺胡须,展露微笑。
"不过,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们回家去吧。"
"结束了?"两人一齐大吼,不敢置信的表情溢于言表。
"没错,结束了。"
"但是......这令牌......"
"交给我。"男人有股凛然不可抗拒的气度,他这么一说,骆从信便不由自主将令牌交了出去,像了却一桩心事。
将令牌交出去后,骆从信转头,与少爷四目相对,两人依旧不敢相信,怔怔地凝视对方。
战乱已经结束,他们再也无须分别。两人都被这个思绪涨得心满满的,说不出任何话。
男人趁他们还没能回到现实的当头,消失在门后,等他们回过神来,周遭已经空无一人。
"我们是作了一场梦吗?"骆从信拍拍自己,想把自己打醒。
梦中的他们,年轻气盛,急着上战场去挥霍自己的生命,以证明自己是两肋插刀、为朋友在所不惜的好汉子;现在梦醒了,发现其实他们可以不用如此伟大,可以如蝼蚁般苟活下去,继续庸庸碌碌的人生。
天!不用当个烈士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好。
"哈哈......"
"哈哈哈......"
不知是谁开的头,自第一声笑声后,就没有人停得住。
他们的笑声远远传了出去,穿越整条街,惊动了重建家园的人民,瞧着两个年轻人不知为了什么狂笑不已,周遭的人先是讶异,后来也跟着欣慰地笑了。
这座城,好久没有听见笑声了。
能重新找回笑容,幸福也将不远了吧?
"我们好像做了一件傻事。"韩仰玉拍着大腿笑。
"对啊!笨死了!"骆从信笑得捧住肚子。
以为上了战场必死无疑,所以他们把一辈子可能会说的肉麻话全说完了。
现在想起来,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少爷,你一路上过来,都没有听说战乱结束了?"
"我只忙着赶路。你呢?你什么都没听见?"
"我在想你,少爷。"一路上想着被他抛下的韩仰玉,骆从信恍恍惚惚赶着路,直到与少爷重遇,又面对少爷的指责,哪有心思去管周遭欢天喜地的景象?
"对不起,少爷。"骆从信歉然道,都因为他的冲动,所以让两人白跑了一趟。
"有什么好道歉的?"拉起骆从信的手,韩仰玉轻轻一笑。
三月烟花灿烂,他们可以在春天的景色当中回乡,划过悠长的运河,在垂柳夹岸、新绿满眼的景致中顺水而下。
他们这次,再也无须拆柳道别。
"少爷,您身体还好吧?"伸手探向少爷腰际,却被打了回来。
"你说呢?"韩仰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白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
都过了这么长一段路,现在才想起啊?
"我下次会小心的。"
"没有下次了。"韩仰玉故作恼怒地说,骆从信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
人家不是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吗?他暗自在心底作了个鬼脸。
韩仰玉凝视他,依稀见到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进他的书斋,不客气地将豆沙糕一把塞入口中,然后天真地看着被声响惊动的主人。
"好吃!"
看着罪魁祸首脸上无辜的笑,糕点的主人什么气也发不出来,反而向他招了招手。
"过来,我这里还有。"他用红豆糕成功引诱到贪吃的小孩。
男孩大口大口地吃着点心,他则帮他抹去脸上的馅渣,亲切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骆从信。"
"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少爷。"
知道他是少爷,还敢这么大胆的偷东西吃?
韩仰玉仰头,朗声笑了。
"笑什么?来,我们握握手,做好兄弟。"小男孩对他伸出满是豆渣的手。
"好,做好兄弟。这可是你说的喔,是兄弟就要做一辈子。"韩仰玉丝毫不介意地挽起袖子,与那只脏污的小手相握。
"没问题,一辈子。"
那年他十岁,从信八岁。
历经漫长时光的分离,跨越遥阔千里的相思,他们的手依旧没有放开,紧紧地握在一起。
"少爷,你在想什么啊?"
骆从信伸手在韩仰玉眼前挥挥,不懂少爷在想什么,眼睛都直了。
"想你啊,真是胆大包天。"笑着摇摇头,韩仰玉解开系在路旁的骏马,率先翻身上马,骆从信跟着一跃而上。
马儿感染到主人的情绪,嘶叫跳跃着,骆从信好不容易,才安抚了马匹,转身看到少爷正用伤感的神情看着周遭。
长安历经这番风雨,有股历劫后的沧桑,断垣残壁间,人民正忙碌地收拾一切残局,用坚毅粉饰伤痛,用希望砌起悠遽的未来,等这一切过去,这座城会以一种更丰盈的光华重新站起,如他们卒炼过后的深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