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喉咙里挤出这样的声音,看来是很急于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太心急而一时说不出来。
那边,宁昭云注意到句晓冲的眼睛,虽是乌亮,却毫无焦距,只是茫然地瞪着一处。
心中一动,宁昭云诧异地向回静看去。回静也正向他看过来,看到他眼中的疑问,回静点点头,以唇语无声地说:「已眼盲了好一段时日。」
至此,宁昭云再也说不出话。再度看了句晓冲,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那本是多么活灵活现的一双眼睛。双拳,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这时,句晓冲忽然喊了一声:「娘」
回静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唇角,应道:「嗯。」握住了少年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这一幕看在宁昭云眼中,不由得又惊又疑地微微瞪大了双眼。
「娘、娘」如此声声呼唤着,句晓冲拼命向回静怀中挤进去。
回静也由着他,淡淡应着:「嗯,嗯。」
明明是显著的男性嗓音,明明依偎着的那副胸膛是平坦的,句晓冲却像是完全发觉不到这些,只管抓住此时能抓住的一切,「娘,不要抛下冲儿,不要」
「嗯、嗯。」回静又应了两声,倏地朝宁昭云眨一下眼睛,招手示意他过来。
宁昭云完全搞不明白现下这究竟是什么状况,脑子里一片茫然。只是身体在此时替大脑作了一回主,拖动他的双脚,将他缓缓带到了床边站定。
而后,回静向他伸出手,示意他把手递过来。
宁昭云也是茫然照做,随即回静便用另一只手牵起句晓冲的手,将他的手与宁昭云的手握在了一起。
宁昭云浑然怔住,手掌一瞬间像是烧起来般地轰然发烫,却是作不出任何反应。
「冲儿,感觉到了吗?」
回静低声道,「现在你握着的这只手握着你的人,是你爹。」
「爹?」句晓冲惊得一下子松开了手,已经看不见东西的双眼瞪得通圆,脸上露出惊惶与无助交织的慑然表情。
宁昭云的手还维持在原处,僵硬着,不知道该收该放。
渐渐地,心里涌上一股股不能言喻的苦涩。不是不想亲近,只是,又何苦,何必,有何意义?
如此叹息着,正要收回手,却忽然被一只小手用力抓住,紧接着,一个人影重重地撞进了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爹,真的是爹?」句晓冲连声问着,手也越收越紧,像是怎么也不会放开似的,「爹,你来看冲儿了,你终于来了娘没有骗人,你真的会来,爹,冲儿好想念你」
宁昭云一时间不知所措,僵着身体呆然良久,猛地深吸一口气,深深抱住了身前的少年。
只有此刻,就算只有
「冲儿。」唤出这个其实完全陌生的名字,感觉却是莫名的亲切,毕竟,那是连着自己的血肉,不是吗?
回静坐在原处,淡淡地旁观了片刻,忽然出声:「冲儿,后院的桃花开了,带你去看看好吗?」
「嗯。」句晓冲从宁昭云怀中探出脑袋,笑着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爹」
「你爹,当然一道去。」回静看了宁昭云一眼,目光像是若有所思。但也没说什么,站起身来走到门外,示意宁昭云将句晓冲抱出来。
而后,三人来到了屋子后院。果然,这里开着大片的桃树。
春风徐徐,正是桃花盛开时。庭院里有一张长石凳,三人就在石凳上坐定。
句晓冲坐在两人中间,背靠在回静胸前,手牵着宁昭云的手不放。
「桃花,再过一段时日便能结出桃子了吧。」句晓冲低喃道。
他虽看不见桃花,但他闻得见,想像得出。苍白了多日的小脸,像是映上了桃花色,竟也隐隐地透出些许红润来。
「娘还记得吗?小时候,每次我爬到邻家桃树上偷摘桃子,总是会被你训下来,还说,下次再做这事便不许我吃晚饭不过每次到半夜,我饿着肚子到厨房里找东西吃,总是会找到一些还温热着的饭菜」顿下来喘几口气,像是说话说得累了,随后又接着道,「我说,要是在自家院子里也种上一颗桃树就好了娘便说,你照顾不来,要等,等爹回来帮你种爹,现在回来了,来年,我便可以在自家桃树上摘桃子吃了吗」
「嗯,想吃多少便有多少。」回静淡淡道,视线瞥向了宁昭云。
宁昭云紧抿着唇不言语,只有手紧握着,如同在表明着什么决心,那个不可能实现的决心。
「爹,冲儿好想看一看你。」如此说着,句晓冲探手摸上了宁昭云的脸颊,「娘说,爹是世间最俊的男子,唔眉骨这样深,鼻梁可高,嘴唇薄薄的,是真的很俊。爹,冲儿可有哪儿像你?不如你俊吗?呵呵,还是,比你更俊呢?」
宁昭云紧皱起眉,却又在那双小手摸索过来时立即将眉头舒展开,哑声道:「冲儿不错,爹不及你,及不上你」
「呵呵,真的?」句晓冲吃吃笑起来,仰头看向回静,」娘,冲儿比爹更俊呢,娘不介意吧,不生气吧?」
「不会。」回静答道。
「那太好了,太好了」说着,眼睛缓缓闭上了,「冲儿好高兴,好高兴若有来生,冲儿还想」口中反覆着犹如梦呓般的低语,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无声。
宁昭云盯着他的脸,盯着他逐渐停止了开合的双唇,许久。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冲儿!」
还来不及将手探过去查看,回静却将句晓冲横抱起来,撂下一句:「结束了。」
走到最大的一株桃树下,将怀里的人放下去,靠在树上半坐着。
宁昭云愣了愣,也站起来走过去,注视着句晓冲那低垂下去的脸,已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闭着眼睛,像是睡得很安详。
顿时,没有了言语。
「先前我去向颜豫要了万生迷叠露,得益于此,这小子总算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回静在一旁说道,语气中并无情绪,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淡淡的,「生命到此,也算有个完整。你已送完他最后一程,可以安心走了。」
闻言,宁昭云脸上掠过一抹苍白,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你、你怎能」
「不是我,是你。」回静看着他,脸上现出惯常的似笑非笑,「你能给他的完整,只到这里。我不过是助你一臂。他已注定活不过今月,不如,让他在最后一刻走得安心。你也安心。」
宁昭云胸中一阵冷一阵热,太多的情感纠结无法整理,却也知道,只有这样才是最好。
只是,为什么会是经这个人之手?为什么,这个人始终都是如此淡定从容,稳稳地安排了从始到末?
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唏嘘一句。
「你一向都是如此干脆,如此果决吗?」
「我不喜欢拖泥带水。」
回静直视着前方的桃林深处,微扬着脸,风拂过他唇边若有若无的笑,「要给,就给个完整,否则便不要给。同样的,要做一件事,就贯彻始末,否则便不要做。做什么半吊子,只会累己伤人。」
「是吗?」宁昭云凝望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竟有些惘然,仿佛看不清了,「那么这次,你也是给了冲儿给了朕,一个完整?」
「至此你们都无需挂碍,我也乐得一身轻,不是很好?」
回静做出掏耳朵的样子,「每次你找过来问我要人,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倒是无所谓看不看到你,不过每次看到你都重覆雷同的对话,多无趣。」
「」
「好了,时候已不算早,你该回山庄去打点一下了。我这里还要处理恕不相送了。」
宁昭云盯着他默然良久,又深深看了一眼桃树下的少年,终于,咬牙,转身。
走出去几步,忽又停下来,从腰上取下一物扔了过去。
回静抬手接住,拿到眼底一看,原来是一块龙纹玉佩,上书着龙吟小篆一个「云」字。
「嗯?」
回静嗤笑,「这种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拿去卖,给我做什么用?」
宁昭云并未回头看他,悠悠道:「若有来生,我只愿生在寻常百姓家,只愿不必拾弃任何人,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完整的妻子、完整的孩子。此生足矣。」
「哦?」回静歪着头,又笑,有些无奈般地,「若是如此,有什么来生,我可不要做『娘』。那感觉实在是」
「若有来生,我只愿不再遇你太迟。」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静这才转过头来,目送着他的背景,直到再也看不见。
收回视线,走到桃树下,蹲下去,将玉佩塞入了句晓冲的手掌心里。
一阵风吹过,卷落了一地花瓣,有少许落在了他身上腿上。那张生气不再的脸庞,依然带着微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