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谅你今后也不敢再犯!」杨戬冷哼一声,长袖一甩,毫不留恋地走出他的房间。
待到杨戬的气味在空气中越飘越远,直至不能分辨,啸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刚才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簌簌落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紫绡丝打成的凤凰同心结,下面缀着一串相思子,还有羽毛和珍珠织成的流苏。泪眼模糊地看着这小小的同心结,他忽又破涕为笑。
这是他今天在海棠花丛中找到的,多年前的失物。
他还记得,这是戬亲手制作的,完成后,就套在那时尚未修炼成人形的他的脖子上。后来,这东西被他弄丢了,他伤心得连排骨都吃不下,主人还摸着他的头安慰他说,再做一个就是了......说这话的人,如今已是早就忘却了这件琐事,只有他这条笨犬,还痴痴傻傻地抱着回忆,不肯松手。
想着想着,复又悲从中来,啸天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
杨戬走回自己的寝宫,摒退准备伺候他更衣的侍女,负手而立,良久没有动弹,每眨一下眼,啸天那泫然欲泣的面孔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原本以为事隔多年,自己应该已经练就了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如今才知道,所有的克制,在那双纯真无辜大眼的注视下,仍然只会像海边沙砾筑成的堤坝,禁不起一点点冲刷;而由无法割舍的独占欲引发的妒嫉与怒火,则让他更加感到烦躁和难过。
「真君,属下有事禀告。」突然,鹰扬出现在门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立即平复好自己的情绪,杨戬又变回漠然的表情转过身问道:「进来吧,有何事?」
鹰扬答道:「明天便是正式的春园之期,干粮、弓矢和马匹,俱已准备妥当,请真君移驾检阅。」杨戬挥挥手道:「不必了,我相信你做得很好。退下吧。」然而鹰扬却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杨戬挑了挑眉,问道:「还有事?」鹰扬嘴巴开合了几次,终于横下心,抬头小声问道:「今年......也不带啸天去吗?」他自然知道,被真君冷落的啸天不知何时起已成为了府中的一个禁忌,能不提最好不要提,但他又觉得好友实在可怜,所以忍不住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代其请命。
果不其然,杨戬闻言,面色顿时黑得像锅底,森然问道:「你说什幺?」
「属下的意思是......没有啸天引路,近年来我们的猎物都只得过去的一半......」死就死这一次了!鹰扬硬着头皮,把想表达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砰!
杨戢一掌击在桌面,震得茶杯晃动连连,杯里所泡乃是王母御赐的天香玉露,珍贵无比,随着摇晃登时泼出大半。
「鹰扬,你跟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什幺话该说,什幺话不该说,难道还要本座教你不成?」杨戬用十殿阎罗听到也会为之发颤的声音说道,言语中所包含的怒气,几乎要将鹰扬压垮。总之,他厌恶一切与啸天关系亲密的人和事。
「鹰扬不敢,还望真君恕罪!」鹰扬连忙跪下认罪,只求主人暂且息怒,他没想到事隔这幺久,真君一提到啸天,竟然还是这幺大的火气,一股从脚底升起的恐怖不由袭遍全身。跟了二郎神这幺多年,真正惹怒了他的下场会如何,鹰扬比谁都清楚,他可没忘记,这个男人,冷酷到了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可以囚禁在华山之底的地步。
眼下,唯有闭嘴认错,赶快闪人,才是正确的做法。
鹰扬退下后,杨戬的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沉郁,恍如有什幺填满胸壑的莫名情绪,眼看就要溢出心湖,却又找不到出口似的,涨得异常难受。
想他杨戬,贵为帝之勋戚,独享一方香火,各路鬼神莫不敬畏三分,谁又知他心中的懊恼烦闷之处,却与人间渺小如蝼蚁的凡夫俗子无异?
遥想当年,他仗戟伏魔,力伏梅山六怪,生擒齐天大圣,任它箭海如雨,群魔咆哮,亦是面不改色豪气干云;如今无论天上人间,俱是一片风调雨顺,河清海晏,可他的心,却片刻不得安宁,仿佛泡在凄风苦雨中一般。
若说这烦心事的源头是什幺妖魔鬼怪倒还罢了,偏生又是那只笨狗......
想着想着,他不禁重又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啸天的房间被他刻意安排在神府后花园的一角,与他的寝宫相距甚远,须穿过数座偏殿与数十丈的游廊方能到达。他还未行近,远远便望见那房间一片漆黑,静静地推门而入,在黑暗中视力如常的眼睛定在了蜷成一团的小狗身上。
即使早巳修成人形,啸天的睡姿还是与小狗无异,四肢并拢缩成一团,整个身体团成奇异的半圆形。此时,他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并没有因为杨戬的到来而惊醒。
坐在床头的红木圆凳上,杨戬表情复杂地凝视着啸天。从前,他们一直同睡一个房间,那时啸天以原形之姿睡在他床下还不曾察觉,如今看来,这宛如胎儿的睡姿竟是说不出的瑟缩寂寥。
伸出手去,拨开散乱覆盖在他脸上的黑发,然而下一瞬,手却以握着头发的姿势凝住了。
那张精致得犹如天工造作的漂亮脸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斑斑泪痕,在穿户而入的月光照耀下,分外的晶亮。像是被什幺东西撞击到了心脏一般,杨戢只感到自己的左胸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不,这一定是错觉。杨戬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是刀枪不入的神仙,拥有与天地同寿的金刚不坏之身,再锋利的兵器也无法伤他分毫,又怎会知晓什幺滋味叫作「痛」?可是,就在同一时刻,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冷冷地对他说:「你怎幺会不知道什幺叫痛?你不就是因为尝到了那种滋味,才决定要放开啸天的吗?」
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他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动作为啸天拭干了脸上的水迹,说来可笑,他是这里的主人,这样的动作,却只能在四顾无人的夜里悄悄完成。
突然,一股刚才并未注意到的异味传人他的鼻腔。直觉反应是不爱清洁的啸天身上发出的,但转念一想,他不是今天刚在隔梦潭里泡过澡吗?杨戬不由站起来,循着异味走到桌边,上面摆放着乍看丰盛的四菜一汤,还不曾被翻动过,看来啸天未用晚膳便直接入睡了。他端起其中一盘红烧排骨闻了闻,顿时脸色大变。
这合府上下,就是杂役也位列地仙之册,他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势利之心,竟比凡人尤甚,见他刻意疏远冷落啸天,竟然连饭菜都怠慢起来,这啸天最爱吃的排骨,分明都已经馊掉了!
......这些混帐,有什幺资格这样做!?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第二章
灌江口的所在,正位于自古被称为「天府之国」的蜀中灌县境内,此地毗邻长江与灌江,真是千峦竞秀,万壑争流,无穷香火,应接不暇,不愧为仙家常驻的洞天福地,而二郎神府,则建在玉垒山下,更是占据了这里最灵秀的地势。
眼下正值暮春与初夏交替之际,二郎神府后山的荷塘里,一株株小花才刚刚露出尖尖的花苞,但凉风吹来之时,却已能闻到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的荷香;片片碧玉盘般的荷叶中,环抱着一间小小的亭子,弯弯的板桥连接起了小亭与塘边的曲径,真是好一派宛如西湖的胜景,可就在这荷香连云的池塘里,却飘来一阵阵煞风景的傻笑声。
「呵呵呵......哈哈哈......呵呵呵......」
啸天坐在板桥下面,准确地说是坐在作为桥礅而露出水面的太湖石上,由于石头和他的整个身子完全被荷叶遮住,远远望去,不知情的人只怕还以为看到了御头飞行之类的高明法术,会被吓一大跳。
把一方白丝织就的手帕蒙在脸上,冰凉而柔滑的触感让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惬意地深深吸一口气......可以感觉到戬的味道。
「呵呵......哈哈......」又是一阵不能自持的傻笑。
当鹰扬找到他时,他也正维持着这副辱没所有神仙形象的傻瓜笑脸。
鹰扬吓他道:「啸天,当心你那得意忘形的笑声被真君听到,到时你可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啸天笑道:「你骗谁呢,今日是一年一度蟠桃盛会开始的日子,真君一大早就去瑶池了,才不会听见呢。」
鹰扬闻言睁圆了跟:「咦,你这只笨犬居然知道今天是什幺日子,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啸天得意地吐一吐舌头道:「因为相思曾偷偷带来蟠桃给我吃。」鹰扬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有个在王母娘娘身边做事的青梅竹马可真是好福气。」
接着鹰扬又道:「听说咱们府里的伙房管事被罚去都江堰顶住飞鱼嘴那块大石,真是走霉运哪。」啸天闻言吃了一惊,忙问道:「当真?为什幺?」他想起数日前。杨戬还威胁过要他去干那苦差事,一想到有了人选,他又不由松了口气。
鹰扬答道:「因为他中饱私囊,用不新鲜的材料做膳食,尤其是排骨......你不是最爱啃骨头吗?难道没吃出来?」啸天摇摇头道:「没有。而且我觉得带肉的骨头变馊了反而更好吃。」
「你......」鹰扬被他的话吓住了,接着又想起啸天的味觉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他是狗狗啊,凡间不是有一句很出名的俗语--狗改不了吃那个米田共吗?
可是这小子都已经做了神仙,口味居然依旧如此的......特别,要是让别的仙家知道了,二郎真君府中上上下下百多号大小神仙一定会被殃及池鱼,嘲笑至死......看来真君严禁他出府,也不是没有道理。
「哈哈......呵呵......」就在他苦恼不已的时候,啸天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傻笑。
鹰扬奇道:「你今天到底哪根筋不对了?有什幺事竟如此可笑,何不说出来,大家一同乐乐?」
谁知一向傻乎乎藏不住心事的笨犬竟然把头一偏,从鼻孔里发出声音道:「哼,我绝对不告诉你。」
戬在他睡觉的时候来过他的房里,甚至还留下手帕给他擦眼泪,这种事只能是他和戬之间的秘密,岂能让外人知晓?而他完全没有被吵醒,可见戬当时的动作一定很轻柔很小心......虽然他时常睡得像小猪一样沉。
一定是戬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虽然之前戬为什幺生气他也并不知道,但数年来一直对他冷若冰霜的主人肯来看他,毕竟是一个好兆头。
「哈哈哈哈......」越想越开心,尽管心知再笑下去,嘴巴就要裂到耳朵后面去了,啸天还是一阵接一阵地发出让旁人奠名其妙的傻笑。
***
位于昆仑瑶台的瑶池,立台九层,弱水九重,乃是王母的私家花园,其间内有奇花异草,外有灵禽天兽,池外不远便是终年绿叶满株的蟠桃园,今年适逢九十年一熟的桃树结出累累硕果,心情大悦的王母便借机办了一场更胜往年的蟠桃盛宴。
在泉水般铮琮的琴声中,各路踏瑞云而来的菩萨罗汉,玄灵神仙纷纷在瑶池之畔坐定,一边品尝着各种玉液琼浆,珍馐百味,一边兴致勃勃地欣赏池中嫦娥仙子那翩跹的舞姿。
「珠楼十二夜初长,秋恨应知怯晚妆。巫水有云通楚佩,襄王无梦问天香。锦弦旧瑟调鹦鹉,兰酒新垆忆鹩鹛。落月斜廊无限意,可能流影到西厢?」在以善歌而闻名的琼华仙子声动梁尘的吟唱中,身着华美翠绡舞衣的嫦娥正轻灵地表演着新创的「鱼龙曼衍之舞」。
只见她的身姿时而迎风飘摇,矫若轻云吐月,时而柳腰款摆,敏若流光弄影;真是千种的风情,万般的妩媚,衣袂翻飞之处,无不留下引人叹为观止的曼妙身影。
正舞到动情精彩之处,杨戬突然发现嫦娥有意无意地向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坐在杨戬左侧的净坛使者这时陶醉地叹道:「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嫦娥仙子的舞技,真可算是仙界第一了。」杨戬闻言,但笑不语,一口饮尽杯中的美酒,思绪在一片觥筹交错中,竟飞回那位于凡间的家中去了。
那条小笨狗酷爱食蟠桃,宴毕以后不妨想办法给他带几个回去吧......杨戬啊杨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怎幺能放任自己的心思停留在他身上呢......还是带回去吧,不过不能自己出面,不然那家伙就会得意忘形,得寸进尺了......
「真君,听说您与嫦娥仙子素来交好,可否替我引见引见?」全然没有发现他正在为了蟠桃而做着心理挣扎的净坛使者索性把自己长长的鼻子凑到他面前,满怀期盼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他,大有得不到答复誓不罢休之势。
杨哉有些恶心地看着他的猪头,一面想着为什幺同样的表情不同的人做差别可以大到如斯程度,一面苦笑道:「猪兄,你这又是何苦?嫦娥仙子虽然才貌双全,但与你并无相契之情,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天涯何处无芳草,猪兄又何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长情若此呢?」
「可是......」净坛使者耷拉下大耳朵,「这些年来我虽游历四方,享尽供奉,却总感到孤枕难眠,殊不寂寞。真君你英俊潇洒,又长居于人杰地灵的天府之国,身边不乏红颜知己,一定体会不到我的苦楚。」
「猪兄,自古仙凡有别,你难道认为我会性好渔色到对凡间女子出手的地步吗?」一言触到了杨戬的痛处,他不由放下酒杯,声色俱厉地喝问。万幸宴会中仙声嘈杂,没有别的仙人注意到他们这一隅。
净坛使者暗暗吐吐舌头,忙道:「不敢不敢,在下失礼了!」他暗叫一声好险,不由骂自己竟然忘了,这二郎神乃是将与凡间男子相恋的亲生妹妹压在华山底下的主啊,自己还在他面前说出红颜知己之类的傻话,简直就是捋虎须嘛。
话说回来,自从沉香劈山救母,也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听说他们兄妹间的纠葛早巳冰释,为何二郎神还是一副动不动就把仙凡有别挂在嘴边的冷酷模样呢?真是冥顽不灵的家伙......他在心里不停地腹诽。
不久蟠桃筵罢,诸仙纷纷散去,杨戬也正欲抽身,忽见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女走到他面前,这少女正是嫦娥座下的小玉兔。
「真君,我家仙子请您移驾前往蟾宫一趟,不知可否方便?」
「有事吗?」杨戬没想到嫦娥竟会主动约见自己,心中可谓吃了一惊。算来他与嫦娥已有数十载不曾单独见面,自从某一年的蟠桃宴中,他以拒绝她敬酒的方式间接拒绝了嫦娥的求爱以来,即使偶尔前来天庭复命时与她相遇,她也只是冷冷一福,从未有更多言语。
「并无甚事,只是想与故人叙叙旧而已。昔年真君相送的兰花,如今已在月殿内发出两百余株,株株清丽无双,难道真君不想去看看吗?」玉兔见他似乎并不是很想去,于是更加热心地游说道。
杨戬略想了想,还是决定与她一同前往广寒宫,于是道:「既然如此,我就厚颜叨扰了。」当然,他并不是对那劳什子的兰花有兴趣,而是觉得如果嫦娥有重修旧好的打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拒绝。
然而,他的动机是别人无法想象到的:若此去能与嫦娥再续前缘,甚至成就百年鸾凤,那幺就一定可以忘掉那条笨狗,过上正常的神仙日子了吧?杨戬如此自我欺骗着。
***
流光易过,日月如梭,不觉已至盛夏。
转眼之间,夏日的炎热早已渗透进了灌江口的每一个角落,空气变得又黏又湿,让人的心情也随之浮躁不已。
啸天一如既往的整日百无聊赖,但是见不到杨戬,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时常想找人打听杨戬何时回来,却又不知该问谁,鹰扬见他成天愁眉苦脸,长嗟短叹,于是问他怎幺了,但啸天又不好意思说与他知道,只得找些蹩脚的理由敷衍过去。
话说这日,他又坐在荷塘里,怀抱一个装满香喷喷卤排骨的紫红漆盒,大口大口地啃着骨头上的肉。
吃东西的时候就可以暂时把杨戬抛在脑后,所以这段日子,他一得空就开始吃东西,啃光了数量惊人的排骨,体重也直线上升。
抬头望向天空,一片湛蓝中有几缕云片快速地流动着,只不知此刻的杨戬究竟在哪重白云之上?好想去天庭找他,可是他曾下过令,不许自己离开灌口半步......荷塘旁的垂柳上,鸣蝉不断地发出「知了--」的叫声,摧残他的耳朵,他转头茫然望向柳树,喃喃道:「知了知了,你到底知道什幺啊......」
突然,一片金色的云朵忽悠悠地飘落在荷塘之上,一个小小的人影轻轻一纵,便从云上跳到嘴巴鼓鼓的啸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