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杨戬听了他这一席话,被震惊得险些呆掉,「你怎幺会知道这些?」啸天笑道:「从前真君您不是最喜欢同我讲心事吗?那时啸天虽尚未修成人形,口不能言,但是您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里,从来不曾忘记。」他平素最大的本领,便是将别人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掉头便忘,唯独杨戬是个例外,从前杨戬对他讲过很多话,他非但不曾忘怀,反而句句铭记于心。可惜当他还是一只小狗的时候,还有机会倾听主人的心事,修成人形以后,却再也没有这个荣幸了。
杨戬此际的心情,真是既欣喜又激荡,实非言语所能表达,甚至鼻中一股酸味直冲脑海,但他当然不会哭出来,而是仍旧维持着冷静从容的表情,摸了摸啸大的背,以示感激,而脑中的思绪,却穿越时空,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你以为自己修练得比我们都用功就能成仙吗?别妄想了!告诉你,不管你怎幺努力,都绝对没有办法抹去你身体里流着妖怪血液的这个事实!」每天每天,都能听到同门这样尖刻的话语。
位于昆仑山麓的玉泉山金霞洞外,有一棵老逾千年的银杏树,当还是个懵懂少年的他被师兄弟们欺侮后,总是趁着夜阑人静之时,独自坐在树下哭泣,他不明白那仙妖有别的父母为什幺明知不可为却仍然要坚持相爱,也不明白为什幺日已要背负这样的命运。而每当这时,都会有一条小黑狗跑到他身边,伸出舌头舔掉他的泪水,还不停地发出呜呜声,尾巴不住地摇摆,似乎在哀求他不要再伤心难过一般;而他,则会抱住那条小狗,将那些从不肯在人前表露的心事娓娓道来。两个各自怀有不同的伤心故事的异类就这样从对方身上汲取那一丝难得的温暖,相互慰藉。每当有夜风吹过,山间的寒蝉鸣唱之时,天地间的一切都会变得那幺的微不足道,痛苦的经历也仿佛不存在了,他的心里总会溢出一种「我并不孤单」的柔软感觉,那漆黑夜里的相偎相依,成了他在绝望中坚守住希望的唯一曙光......
回首细数那些尘封的往事,如果没有啸天,他大概熬不过那段岁月。
一思及此,杨戬不禁捧起啸天漂亮的小脸蛋,问道:「你跟在我身边这幺久,有没有后悔过?」啸天露出奇怪的表情道:「我本来就是您的下属啊,为什幺要后悔呢?」杨戬道:「因为我时常带你出入险境,甚至害你流血受伤。」啸天将头微微一歪,不解地道:「可是,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呀。」
杨戬看着他可爱的样子,突然间觉得问东问西的自己十分愚蠢,凭感觉行事的啸天,做事岂会瞻前顾后,计较对错得失?一直以来庸人自扰的,都只有他自己而已,啸天只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昔日助武王伐纣如是,奉命擒拿齐天大圣如是,在华山上偷取宝莲灯如是,现下追查想容的私情亦如是。
啸天又道:「那时候,玉鼎爷爷受元始天尊所托,调遣真君去帮助太公爷爷抵抗魔家四将,当时我的心里真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您终于有了建功封神的机会,可以救出老爷和夫人;难过的是从此就要与你永世分离,没想到......」杨戬接过他的话道:「没想到我会向师父要求,让我把你也带下山去,对不对?」啸天点头道:「我听到您这样对玉鼎爷爷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我知道自己很笨,好多法术怎幺也学不会,下山去不给您帮倒忙就已是上上大吉了。不过我也真的好开心,还悄悄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如来佛祖统统诚心地感谢了一遍。」
杨戬笑道:「谁说你帮不上忙?和闻仲的军队决一死战那次,要不是你咬住了他那坐骑的尾巴,我和雷震子都会被他打成重伤,还有捉拿孙猴子那次,你也功不可没啊......」说着说着,他的眼前仿佛又重新浮现出昔日征战沙场的情景;那真是一段黄金岁月,虽然每天都有血溅战场的可能,却没什幺教条般的规律和框格限制他们的思想言行,也不会有谁介意他们的出身,说些什幺「仙凡有别」的屁话。
啸天见他突然静默不语,问道:「真君,您又不高兴了吗?」杨戬这时才回神,摇头道:「不,我只是在想,时光若能倒流回从前,该有多好。」啸天想一想,从前他与扬戬有饭同吃,有床同睡,主人还时常抱他在怀,亲他的额头,不知多宠他,哪像现在......不由心生同感,大力点头道:「是呀,该有多好。」
他俩各怀心事,却不约而同地追忆起从前来,过了良久,啸天突然悠悠地叹一口气,说道:「真君,你好久没有像这样和我说过话啦,虽然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可是啸天已经很高兴了。」他记得,自己正式修成人形是在沉香大闹了天庭,夺走宝莲灯去救他妈妈之前不久,那时整个二郎神府都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一片风声鹤唳,所以他连高兴的时间都没有就随着杨戬去了华山,后来他被沉香打成重伤,不省人事,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等到身子恢复的时候,连好些记忆都消失了,当他能下床走动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与杨戬分享自己修成人形的喜悦,谁知主人对他的态度却与他伤前判若两人,不但不闻不问,冷若冰霜,还对他下了禁足令。
他曾经试过很多办法,想唤回杨戬的注意力,例如故意摔坏府里的珍宝,给全府人的食物里下泻药,把杨戬打猎的弓矢藏起来......可是主人却依然对他不理不睬,就好象他是透明的空气一样。仔细想来,说到主人又重新和他说话,竟是那次相思来找他开始的......
难得一次开动脑筋的啸天,隐约中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抓住了一线很重要的信息,可是那感觉太过微弱,他解读信息的能力又太差,所以一时也说不上来那重要的东西具体为何物。
杨戬见他说完话后,脸上的表情便开始变化万千,时而欢欣,时而衰怨,时而迷惘,显然是回忆起了这几年自己对他刻意疏远的种种情景,但他实在无从解释,只得道:「只要你乖乖的,当然还有下次。」啸天喜道:「真的幺?我一定会乖乖的!」他说这话时,双眼圆睁,表情坚定,虽然头上仍裹着保护伤口的层层白布,显得有点儿滑稽,却也依然漂亮得不可方物,杨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轻轻拉他人怀,暗道:「也罢,待这次八表妹的事解决之后,我定要对他更好一点,不能再令他伤心了。」
一思及此,杨戬不禁喃喃道:「表妹们也真是奇怪,明知事不可为,却接二连三地思凡下界。我看那巴特尔呆头呆脑,毫无过人之处;仙界男子不在少数,多的是人选可供他们择作东床,为何偏要冒天庭之大不韪呢?」
啸天见他自言自语,不由答道:「真君,其实......八公主她们会下界来的原因,我倒是听人说起过。」杨戬剑眉一挑:「你知道?」啸天道:「嗯,她对我说,天界主神仙们要幺就狂放不羁,要幺就只晓得打坐修炼,一点也不懂风月,可是人间的男子却知道温柔体贴。那些凡间的诗人流传下来了很多的诗,像什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什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什幺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光听着就心生向往,不像仙界,那吕洞宾之流的偶尔写一下诗,也是什幺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仙女姐姐们看了就生气呢。」
杨戬老大不以为然,同道:「这是何人告诉你的?可是相思那小丫头?」啸天摇头道:「是我们的大军开进朝歌不久,封神台尚未修好,但真君您已获准去探望老爷和夫人时,夫人告诉我的。」
杨戬惊道:「我娘?为何我不知道?」他的父亲,乃是修道数千年,一身法力的鳌妖,修成人形之后,更是风度翩翩,迷倒了仙鬼凡三界不少的女子,但他却对天界那至高无上的玉皇大帝的小妹子情有独钟,并自愿卸去一身法力,以求得到玉帝的认同,然而最终他们夫妻却被玉帝分别囚禁在了参商二星之上,一居东方卯位,一居西方酉位,从此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啸天道:「那时候您见老爷去了,我见夫人也很想去,却没有办法飞出玉帝所设的结界,所以就忍不住问她,有没有后悔过,于是夫人就给我讲了那些话。她还说,缘份天定,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在爱上一个人之前,还要先计较他是仙是人是妖,那就不叫真正的爱了......我虽然听不太懂,不过我想,八公主一定想得和她一样吧?」
杨戬皱眉道:「我娘真的这样说?她都已身陷囹圄,竟然还这样说?」啸天道:「夫人最后还说,做了神仙,流年似水,若不能轰轰烈烈爱一场,长生不老又有何益?对了,她还念了两句诗,是什幺「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杨戬心中一荡,轻声道:「拼将一生休,尽君喜欢吗......」他生于人界,自己的身份又极其特殊,未得道时尝遍了各种艰辛,因此深知仙妖结合已是悲惨至极,若还诞下了后代,那更是万劫不复,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的妹子明知故犯,重蹈覆辙之时,才异常愤慨,怒其不争。但如今经历得多了,才知这做神仙的滋味,的确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他在修道之时,曾不止一次在心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拼得一个让欺侮过他的师兄弟都须仰而望之的尊崇地位,也要让三界的所有生物都不敢再取笑自己是仙妖媾合所生的杂种,如今昔日的誓愿早已成为现实,他却已分不清,自己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
虽觉自己的内心某处似乎被啸天的话触动了,但杨戬转念又想:「可是......尽了那一日的欢娱以后,剩下的日子不是更为悲惨吗?」他不是没有体验过失去珍爱的东西的滋味,正是知道那有多幺的痛彻心扉,才会顾虑重重,裹足不前,正因为他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才一直拒绝再度拥有。
啸天见他默然不语,又道:「虽然夫人的话我不能领会,但是那时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真君能对我像对那些仙女姐姐一样,就算只有一天,让我拿几千年的监禁来交换,我也心甘情愿。」杨戬奇道:「像对那些仙女一样?难道我对你,还没有对她们好吗?」
啸天急道:「也不是这样啦!不过......不过......反正就是不一样啊,您不会摸她们的头,但是会对她们很有风度地笑,然后她们就会脸红红的......真君您可不要生气,你对我已经很好了,啸天知道的!」
杨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了很久方才止住。他再次凝神细看啸天那可爱的表情与漂亮的脸蛋,压抑了不知多少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刹那间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用冷漠与理智克制了这幺久,他也累了,倦了,不愿再忍下去了。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啊,何况他们有那幺多那幺多的美好记忆......既然啸天都可以情愿用千年换一天,他就是做了触犯天条的罪臣又有何
怯,于是他说道:「好,你闭上眼睛,我现在就用那种不一样的方式对你。」
啸天只觉得一连串狂喜的泡泡从心底升起,爆得他头昏眼花,如坠幻境,他不知道杨戬要做什幺,但是立即乖乖地闭上眼睛,喃喃道:「真君,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杨戬笑而不答,抬起他的下巴,准备用自己的两片嘴唇去碰触他的......
突然,一阵敲门声把他们从心醉神迷中拉回现实,杨戬倏然一惊,赶紧放开啸天,又变回平日那个不苟言笑,威风八面的显圣二郎真君,喝问道:「有什幺事?」只听鹰扬在门外道:「真君,属下担心啸天的伤势,不知可否进来探望?」杨戬道:「啸天已无大碍,你进来吧。」他心中半是恼怒半是庆幸,如今尚有数不清的事务摆在眼前,实在不是放任情感的好时机;不过细细想来,倒还是遗憾的情绪占了大半。
鹰扬进得屋中,见啸天端坐椅子上,忙上前问道:「啸天,你的头还痛不痛?尸毒已经清除干净了吗?要不要我......咦,你的脸为何如此泛红?在发烧吗?」啸天嗫嚅道:「我......我没事,你不用费心。」
热心的鹰扬犹自放心不下,又对他嘘寒问暖了好半天,啸天却心不在焉,一律以「嗯、啊」作答。他偷偷抬眼打量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杨戬,回想起刚才他向自己渐渐逼近的俊脸,心就怦怦怦地跳得比平日快上许多。这到底是怎幺回事呢?戬他......刚才是想干什幺呢?方才心底那模模糊糊的感觉,似乎又变得清晰了一些......
第六章
相对于啸天与杨戬之间的渐入佳境,相思却过着饱受煎熬的生活。自从在杨戬的胁迫之下,无奈发誓再不与啸天见面以来,她没有哪一天不是暗自嗟叹,度日如年,每当独自在闻风苑内当值时,更是心不在焉,犯错不断,不知打碎了多少个水晶盘。所幸近段时日,王母与玉帝也正为想容仙子下落不明十分伤神,加之其它侍女从旁遮掩,她才免受罚处。
一日金风徐拂,众侍女奉了王母之命,从广寒宫中折来许多的桂花,插于闻风苑各处;她们还以蜜浸桂花为馅,自制了许多桂花糕。在天宫吃惯了各色仙果玉肴,偶尔尝到这依人间之法制作的朴素小吃,却也别有一番风味,王母兴致大佳,便命婢女们将桂花糕分送给正在天心殿与玉帝论道的仙人们。
相思被吩咐送桂花糕给黄角大仙,她虽领了命令,心思却全然不在桂花糕上,只是捧着拜匣,站在云上恍恍惚惚地晃到了南天门。守门的大力天丁见了她,立即迎上去道:「相思仙子,你这是去哪里?要下界吗?可有娘娘的令牌?」相思蓦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竞走错了方向,赶紧笑道:「不不不,我并非要下界,而是奉娘娘之命送桂花糕给黄角大仙,没想到却错走到这里,让大哥你见笑了。」
那大力天丁听她如是说,非但没有释然,反而一脸纳闷之色,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轻轻问道:「相思仙子,你......当真是去送桂花糕的?」相思点头道:「当然。这是娘娘......啊,我的桂花糕呢?」她这才发现自己本应捧着拜匣的双手,早已空空如也。
硬着头皮回到王母殿,向自己的主人禀报了桂花糕遗失的经过,王母听了她的回奏,说道:「就是在凡间,也鲜有皇家的宫女似你这等粗心大意吧?现下可好,诸仙都受了赏赐,唯独黄角大仙未曾领到,你让哀家与陛下如何交待?」这并不恶毒但极其威严的斥责令相思无地自容,也无言以对,因为这次失误,的确全然是她的大意失神造成的,所以她唯有不停地叩头谢罪,以求王母能够原谅。
王母沉声问道:「相思,你终日魂不守舍,到底是何故?莫非是在埋怨哀家取消了你与啸天犬的婚约吗?」乍然听王母提起啸天,相思心中一跳,赶紧结结巴巴地道:「奴......奴婢不敢!」王母见她神色张惶,言辞吞吐,心中的疑云登时大起:「当真?」相思急道:「真......真的!能够一直在娘娘身边伺候娘娘,是奴婢的福份,奴婢万万不敢再想别的!」她几乎忍不住要将杨戬如何强逼自己的事说出来,但顾及啸天的安危,还是生生地咽了回去。
但王母是何等的精明厉害,察颜观色,已知她心存犹豫,于是又道:「相思,哀家平日待你如何?」相思道:「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视如己出!」王母颔首道:「既然如此,难不成哀家还会害你吗?你有什幺难言之隐,尽管说出来便是,哀家自会替你出头。」
相思闻言,心中的天平不由又向自己的主子这头倾斜了一点,她心中想道:「都说娘娘无情,昔日七公主与凡间的董公子相恋,便被她放逐于瀛诲冷宫,可是与杨戬相比,娘娘却实在要和善慈祥许多。」她把心一横,长跪在王母面前道:「娘娘,奴婢有事禀报,不过在启奏前,乞请娘娘能答应奴婢一个请求。」
王母道:「好,你且说说看,是何请求?」相思道:「此事全由二郎神杨戬引起,奴婢恳请娘娘,事后千万不要责罚啸天。」王母顿时暗暗心惊,数年前曾发生过的那件事即刻涌上脑诲,使她几乎已将相思就要禀告之事猜到了六七分,她暗道:「杨戬这小子对啸天犬真的如此痴情,至今尚未死心幺?这幺说来,这几年他都不过是在做戏了?这小子掩饰得当真成功,竟将我与陛下都骗了过去......唉,其实在他要求取消啸天与相思的婚约之时,我便该想到此事。」她心中又惊又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相思道:「哀家答应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