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勾动地火(出书版) by 离火

作者:  录入:06-11


方守正虽没抬起头看他的表情,也可以从语气和动作中感受到他的愤恨。「他做了什么?」


林羿翔迟疑了一会儿,才压低音量说出:「他……他想强暴我。」


「天啊!」方守正惊叫一声,「那个老师……是男的吗?」


林羿翔点点头,「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很斯文、很客气的男老师,高一到高二我都在他带的班级上。他一进办公室就把门反锁,又给了我一杯茶,我喝了两口就觉得不对劲,昏昏沉沉的,全身无力。」


「那你……」方守正不敢问下去。


林羿翔微微一笑,指尖轻拂过他的脸颊,「别担心,我没有让他得逞,我倒下来的时候打破了茶杯,用陶瓷碎片割伤手腕,疼痛让我一时之间清醒了过来,他压了上来,我朝他的下巴用力挥拳,打断他三颗臼齿。」


林羿翔把左袖口稍微往上拉,露出一道狰狞的纵切疤痕,伤口不长,在白皙的手腕上却格外醒目,可以想见当时状况的紧急和激烈,「老师摔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嘴里不断地冒出来;他还想抓住我,两手扳着我的脚踝不放,我又往他的脸上补了一脚才得以脱身……」


「割在手腕上……听起来似乎很痛。」方守正哆嗦了一下,不禁伸手去抚摸那道疤。


「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林羿翔笑着说。「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学校方面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以帮我办妥转学、不留下任何纪录为条件,要我三缄其口,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宣扬的。」


「那个老师最后怎么样了?」


「他被开除了,不过不是因为我,在我之前他以同样的手法至少伤害过二十名学生,有的人是收了他的好处,有的人则是受到威胁;绝大部分受害者都陷在异常的心理状态--被侵犯的沮丧、无助、逃避和自我否定--导致无法妥善处理后续发生的问题。」


「真可悲,幸好你没事。」方守正喟然长叹。严格说来林羿翔不能算是完全平安,但是比起被伤害的其它人,似乎又幸运了那么一点。


「有一阵子我常常做恶梦,梦见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死命地扳住我的脚。」林羿翔的语气变得幽远了起来,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说起来事件经过应该还不到一年。「现在不会了。」


方守正的心脏猛地一跳,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被强吻的事。


「痛苦的回忆要经过多久才忘得了?」方守正试探性地问。


「永远……忘不了。」林羿翔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凄楚,「越痛苦就越难以遗忘。可是人总是能释怀。释怀并不是原谅,这种人没有被宽恕的资格,原不原谅更是无从说起。」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还是痛恨他,再见到他我还是想狠狠地朝他脸上踹,然而当我能心平气和地述说某些事件,也许我就不再受限于痛苦的回忆了!」他抬起脸来,仿佛在他头上的不是天花板,而是湛蓝的天空,「我自由了!」


方守正把身子往内侧挪近了些,感受林羿翔的体温和呼吸起伏,他的声音让他下定决心,他也向往云端那一片广大无涯的天空,「嗯,我……下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班导师很生气,说要找我的父母来学校谈话,我想他们已经联络好了吧……」

 

 

第五章


方守正犹豫了一会儿,才源源本本地把受到同学欺负、师长冤枉、又被强吻的痛苦经验一一陈述。


林羿翔沉默地倾听,温暖的手掌轻抚着他的头发。


「我不想回家,我的双亲都很传统,只相信老师的话……」方守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脸颊侧贴在林羿翔的大腿上。「就算相信了也没有用。当一个人遇上同侪暴力就注定了倒霉到底的命运,师长只会放马后炮、说风凉话,当事后诸葛,面对不反抗的学生,他们总是说:『你自己也要检讨,班上有那么多同学,为什么人家只挑你欺负,是不是你平时就不合群、欠缺协调性……』。


反击回去了,他们又认为这样的学生有暴力倾向,同学间发生冲突应该报请师长处理,不能以拳头对抗拳头……像卢太平那样是最标准的。」


方守正不屑地撇撇嘴角,「反正千错万错,都是受害者的错。他们完全忽略了,同侪暴力本身就是错误,和受害者的人格作为根本没有关系,不合群怎么了?欠缺协调性又怎么了?哪里伤害到谁了?和那种伪善的暴力者相处融洽,我才会觉得羞耻!」


「你晚点再回去,别想太多,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日子还是一样过;生活就是这样,有很多没办法解决的事,想得太多、太清楚只是徒增烦恼,困难总会过去。」林羿翔看似只是在安慰方守正,心里却转着别的念头。


他不动声色地从方守正口中套出卢太平的基本信息,包括姓名和外貌。


卢太平向来素行不良,和天桥下的青少年帮派颇有来往,祸闯多了也学到不少经验,起码对付师长很有一套。


等衣服干得差不多了,林羿翔才和方守正一起离开教师休息室,临别前他在方守正额上落下一吻,「晚上做个好梦。」


◆◆◆


夜色深沉,月光明亮如白昼,林羿翔的心思也和月光一样清楚。想要阿正能做好梦,只靠一个轻巧温柔的吻是不够的。


困难总会过去--在处理妥善的前提下。问题不会自动消失,人必须去想办法解决问题。


林羿翔经过天桥底下,像一张摊在桌面上的钞票那么显眼,一群人马上围了上去。


「小子,乖乖把手里的东西交过来,以免受皮肉之苦!」领头的老大说着惯用的台词,好几个人手上把玩着各式武器,像蝴蝶刀、蓝波刀之类的,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回荡在暗夜里,恐吓意味不言而喻。


林羿翔不禁苦笑了一下,要是这些人打定主意要做「长远生意」,还是买台录音机随时播放比较方便。


「我来找人的。」面对群众的十几个人,林羿翔平静而冷淡地说。月光斜映在天桥上,桥下便阴暗得可怕。


众人哈哈大笑。「找人?你要找谁?我们当中没人有你这种头壳坏去的肥羊朋友。」


「有,卢太平常常到这里来厮混,做和你们一样的事。」


「笑话!这种事他在学校里也做。」一个绑着五束冲天炮头的年轻男子讪笑道。「可不是特地跑来帮派秘道下才学坏的,他本来就这么坏了!」


哄笑声随即响起。


「我就是。」仿佛被恭维似的,卢太平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两手环胸,臂下夹着一柄蝴蝶刀,湛蓝色的精光在黑暗中闪烁,「怎么,要拿钱给我花吗?我看你长得也不错,自动脱光衣服,让兄弟们乐乐,再拍几支成人录影带……发行的时候会寄两三支示范带给你当纪念。」


帮众们纷纷笑得东倒西歪。


林羿翔也笑了,不过却是很冷酷、残忍而优雅的微笑。


「蝴蝶刀?过时了,从国中开始就没人敢拿这玩意儿对着我了。」林羿翔很熟悉蝴蝶刀的手感。


在治安不好的校园里,简单的刀械往往成为威胁和勒索的凶器,在长期暴力阴影的笼罩下他逐渐学会掌握刀器的技巧。


一场斗殴过后,帮众顿时一哄而散,留下卢太平背靠在墙上,鼻青脸肿的,「饶、饶命啊!」


林羿翔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卢太平脚边的蝴蝶刀,把刀刃收回刀柄内,以尾端轻轻地刮过卢太平的脸颊,略带凉意的金属触感让卢太平顿时一阵发颤;林羿翔那温柔的语气更让他为之不寒而栗。


「我很欣赏你对欺负二字所下的批注,要让对方寝食难安,不敢反抗也不能求救,即使求救了也会被当成笑话。」林羿翔拎起他的后领,把卢太平往地上用力一摔。


「你、你想做什么?」卢太平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手脚并用,惊惶地后退。


「你记不记得这段话是向谁说的?」林羿翔慢慢地逼近,月光勾勒出他优美的五官,此时看来像冰雕般的冷酷。


「我怎么会记得?我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卢太平愤怒地挥手。


「每个被你欺负的人。」林羿翔不慌不忙地补述。


「那又怎么样,关你屁事!」


林羿翔脸色一沉,瞬间展开蝴蝶刀,几乎是同时往地上一射,准准地钉住了他的裤脚。


卢太平马上惊恐地尖叫起来:「啊--」


「的确不关我的事,连老师都不想好好处理的事我也没兴趣,乖乖配合,不要乱动,你马上就可以毫发无伤地离开。」林羿翔故意把话说得有点暧昧。


「不、不要啊。」卢太平的惨叫声随即划破黑夜中的死寂。


遥远的路灯、摇曳的光影里,映照出两个在阴暗中晃动的人形,其中一个人如同饿虎扑羊,按压着另外一个惊惶失措的人影,外套、衬衫、腰带、鞋袜……全部从挣扎不已的肢体上被强剥下来,扔得老远。


叭!叭!叭!镁光灯在黑暗中爆炸似的亮起,快门迅速闪动。


卢太平一丝不挂,浑身滚满尘土,四肢瑟缩,抽着鼻子啜泣,「呜……」


「强吻?拍录影带?我没那种兴趣。」林羿翔高傲而轻蔑地说,表情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他示威性地扬了扬手上的相机,「离阿正远一点,否则……」


林羿翔没有说下去,后果如何彼此都心里有数,实在不必多废唇舌。


「阿正?方守正吗?」卢太平忽然抬起头,迷惑不已,他对那家伙做了什么事吗?喔!对了,他让方守正的父母被叫到学校来约谈,其它好像还有什么不愉快,可是他不在意,也想不起来。


开玩笑,要一桩桩一件件记着,那还得了!方守正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而已,要不是刚好和他同班,谁想得起他姓什么名什么?


林羿翔把散落的衣物踢到卢太平面前,表情冷峻。


卢太平连忙低泣着把外衣一一穿上,眼睁睁地看着陌生男人扬长而去。


而林羿翔则回到空无一人的校园,把相机放回教师休息室的橱柜里,里面是空的,始终没有底片。


不知为何,在回学校的路上,脑海里一直浮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古谚;也许是自己的影子跟得太紧了。


◆◆◆


将近十点,方守正先在书店里闲晃了一阵子才回家,一进门就被脸色铁青的父亲用绑成一束的竹枝痛打一顿,又在客厅神桌前被罚跪,祖宗牌位和菩萨像居高临下,冷眼旁观这场「冤案」。


方守正心有不甘,一边跪着抹眼泪一边抗辩。


「我没有揍同学……」


方守正的父亲方文强气得破口大骂,来势更加凶猛,「老师和同学都看见了,你还要狡辩?知不知羞啊?」


「是真的,不信问阿邦就知道了……」方守正一面用手臂抵挡落在身上的竹枝,一面抽抽噎噎地反驳。


「他是你的好朋友,当然处处维护你,他的话怎么能信!」这就是刘兴邦向老师和范进举解释到声音沙哑的结果--家长和老师难得地产生共识。「我和你妈明天到学校去,你给我向老师和同学认错!」


方文强不准他上床睡觉,罚方守正独自跪在神桌前静坐忏悔。


方守正抱着满肚子委屈,哭了一个晚上。


隔天醒来,方守正竟然在蒲团上蜷缩着身子睡着了,没有棉被,他就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自己身上,屈臂为枕,竟也鼾声如雷。


方文强气得朝儿子腰上又踹了一脚,硬生生将他从美梦中吵醒。


◆◆◆


放学后的接待室里显得特别拥挤。


班导师范进举、卢太平、方守正、方守正的父母相对而坐。


方守正两眼浮肿,虽然很想打呵欠也只能拼命忍住,昨晚他好梦连连,梦见所有的问题都自动消失了。他耸耸肩,这是很明显的不祥之兆,大家都说,梦境和现实往往相反。


明后天就是期末考了,方守正已经有补考的心理准备,如果他还能继续待在白荷高中的话。


范进举冷着一张脸,面对学生们和学生的家长,「方先生、方太太,方守正在学校里的行为我们在电话里已经稍微讨论过了,请两位拨空注意令公子的教育……」


方守正的父亲方文强把两手按在膝盖上,惭愧地低下头,「是的,非常对不起,给老师和同学带来麻烦了……」一会儿又按着方守正的头,「快道歉!」


方守正的母亲王兰英拿着手巾坐在一旁拭泪。王兰英虽不说话,那难过的神情却彻底地击溃了方守正坚守的心防,他开始有点恍惚,好像自己真的打了卢太平,好像真的是自己的错……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正当他准备低头认错的时候,卢太平却紧张地站了起来。


「没、没事啦!同学之间打打闹闹而已,用不着这么费事……」


全部的人都瞪大眼睛看卢太平;方文强和王兰英惊讶得合不拢嘴,方守正更以为自己要不是还没睡醒就是在梦游,连范进举也脸色发青了!


「你、你不是说方守正常欺负你……」


「是啊!我也常欺负回去,我们是好朋友嘛!」


「他动手打你……」


「很轻很轻的,不痛也没伤。」卢太平指指自己的脸颊,上面果然干干净净的。「打闹惯了,难免会有肢体碰触。」


「还向你勒索金钱……」


「那是因为我向他借了点钱,一直扣着不还他,债被拖久了,他讨债的语气自然不太好,把钱还清就没事了。」


问到后来,范进举也有点发火了,他勉强压抑着愤怒和羞愧的情绪,「他是不是威胁你了?方守正的父母和老师都在这里,有什么不愉快尽管说出来,老师会为你做主。」


「真的没什么。」卢太平坚称,瞥向方守正的眼神却充满恐惧。「是老师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范进举气得想一巴掌打下去,但这么多人在场也不好发作,只有隐忍。「方先生、方太太,原来是误会一场,真不好意思,把你们请到学校里来。」


「请不用放在心上,有这么关心学生的老师,我们家阿正真是幸运。」王兰英破涕为笑。


方守正茫然地眨眨眼睛,看着事情急转直下,前一刻他还是师长眼中的暴力学生,下一秒却变成「一场误会」……这个世界转变得太快了,有些事他永远弄不懂。


但在父母的压力下,方守正还是被迫向板着脸的老师和卢太平道歉,不过那是礼貌性的,有点像是跟人借过时说的「抱歉」,而非真正的「对不起」。


离开学校,方守正伸伸懒腰,从来不曾觉得夕阳是如此的美好。


◆◆◆


期末考题十分困难,高一生被杀得哀鸿遍野。


方守正反而松了一口气,太困难的考题是没有鉴别度的,两天下来分数虽然难看,名次应该不至于掉太多。


卢太平和方守正打过几次照面,可是两人什么都没说,相安无事。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卢太平看到方守正就全身发冷,哆嗦着走开;方守正也没什么反应,抬起手就算打过招呼了。


考完试,刘兴邦想找方守正一起回家,却被拒绝了,「今天是我的重色轻友日,所以对不起了!」方守正拍拍好友的肩膀,笑得灿烂,「下次我再好好补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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