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笑笑跑了出来。我指着面前开了满枝的腊梅,打趣的说,"浅阳啊,你说......江山美人,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呵呵,你果然无聊,这么幼稚的问题也好意思拿出来,当然是......"说到这儿,他突然住了口,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你诓我!"
我依旧轻言巧笑,殷勤又无聊,但愿长此糊涂一世。
浅阳指了指身后的远山,暮烟四合里,苍苍莽莽的山麓若隐若现,那山名为"虎丘",远远看去就似一只俯卧待扑的老虎,
"我没有必要解释,我说过,昨天已是过去的东西了......大任于前,如果什么事情都念念回头,我就不是吴王。"
随手折了一支腊梅,把上面的花骨朵统统摘去,光秃秃的枝子举到他面前,"这便是王......浅阳,高处不胜寒。奚以馥郁满枝......"我收手,梅枝断在袖中,很清脆的一声,"......听说你把自修的坟葺在虎丘山顶,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
***
胡宜终於是报仇了,当他把陈炀的头颅装在木匣子里交给吴王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这些日子久居王宫,早朝上得断断续续,也没有见到胡宜了。
他去了睢阳关,在那里伏兵遣将,斩断了楚国的使节的归路。楚国和亲使团三百六十余人,被我两路吴军围歼无一生还。这当然不是胡宜军职谋私,从军数载他怎会不晓得轻重利弊。
这是王诏。武将战场对阵光明磊落,很少有人愿行这种肖小之举,可胡宜愿意做。
两国交锋,不斩来使,浅阳此举冒天下之大不违。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整件事情我被隔局在外。
事无巨细,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必须共同面对的是它所带来的后果。
楚国连战书都未下,打着"天理昭彰,兴师问罪"的旗号麾兵伐吴,此举深得军心。
我回忆起前几日与陈炀的对话,条条鲜明有棱......
"我的立场永远是杀与被杀......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现在都快变成我的一点私心了。"
"下一个死的,或许是我。然而我已经无法抽身了,如果不再听任命运的摆布,我又曾经做过些什么呢?"
"商鞅以车分首,吴起乱箭穿身......舍身取义,这是我们都能做到的。"
原来,他早已算计好了一切,在吴天子面前毫不遮掩,在百官面前显示地位官衔,在世家公子面前展放生平所学,原来都不是无的放矢。他跟我说那样一番话,只是想在临死前,找个人,把心里积郁已久的东西说出来而已。
每每吴楚开战,有八方诸侯犬伏窥伺。毫无疑问陈炀所为是在为楚国争取一个可以出战而不授诸侯以顷戈之柄的时机。楚王出尔反尔,又毁约定休兵的三个月战期,这才一个半月,这样的兴兵本会使得楚国军心萎靡,将士百姓心存抱怨。可因为这件事情,他们已经成为名正言顺的仁义之师了。
由於楚司败及和亲使团之歼,诸侯袖手不倾,百邑虎视眈眈。楚国军队士气愤慨激昂,朝野万众一心,同仇敌忾。
吴王这一步走得实在荒唐,为杀一士而崩废天下礼乐,无事还好,可恰恰中了楚国抛砖引玉之计,无疑成了自毁长城。
我明白他的立场,陈炀必须杀,可怎么也想不到会犯这么大的疏漏。
浅阳这两天显得很疲劳,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宣事殿里叹息说,"我如何能不杀他,如何能放这样一个人回楚国,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可这棋走一步是错,退一步还是错。"
很多东西难以一言概之,如果来的不是陈炀这样的人才,浅阳也不会起如此大的杀心,我们只是未曾想到陈炀来到吴国就是为了送死的。楚国君心疾手狠,能做出这样的安排,比起不择手段,浅阳还差他一筹。
局面上的事,永远是占了先机的人得利的把握较大。
自上古至前朝,有多少慷慨悲歌之士舍身取义,仅仅是为了换来一份出战的先机,这是累积霸业所不可货缺的至在环节。实在是一发千钧......
朝议紧锣密鼓的相继展开,无论是内议还是外朝,每每行坐至三更,却只能期盼着来日的早朝会有什么能人应备......可是没有。就如同今天的早朝,不知哪位大夫说了一段兵法,
"经之五事,校之计而索其情,一道,二天,三地,四将,五法,我们只占一二成,实在不宜战。"
这话鞭辟入里直指弊害,却也只能说到百官痛心疾首之处,没了下文。
吴王说,现在是他们在逼战,不战也得战了。
可我们刚征完兵,新兵慵散,还尚未形成阵势,况且若是等到大军远赴边境,徵粮还未收集完毕......我实在不敢想象它所带来的后果。
这次不同于以往,一个半月休期太短,又逢冬季,辎重人力稻粮都难以周转。楚国就是抓准了这一点,他们必定在很早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以攻其不备。
浅阳不是不听言纳谏,可大家只言厉害,不商对策,越来越是人心惶惶,便是再有耐性的君王也要被逼疯了。这些为王怎会不知道,他只是不厌其烦的问每一个谏言的人,
"那你们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难道在这里坐以待毙,等他们打进来?"
官员们压低了首,堂下一片寂静,当他们抬起头的时候,是出乎意料的异口同辞,却只说了四个残酷的字,至少对浅阳来说是残酷的......"臣等无能。"
然后,今天的早朝就以一句"饭桶!朝廷的俸禄就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 而结束了。
浅阳真的是震怒了,他连"退朝"都忘了说,一摔袖子直接下了朝。
***
子夜星辰满天,就好像是上天刻意与我们作对般在团团疑云的上方开凿出它的朗朗乾坤,可地面上却漂浮着与之截然相反的低调晦气。
我看到宣事殿里的烛光还亮着,便走了进去。浅阳坐在案前,两只手指撑在额上,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他看到我来了,也没抬眼便说道,"你不是要说去自修的坟看看么?......我们现在去吧。"
一句摸不着头尾的话让我心生疑窦,他显然是太累了,我不假言辞的说道,"现在是夜里。"
"等到了山顶,就是早晨了。"
他拿开放在头上的手指,有些虚弱的冲我笑了一下:"我也一直想去,我还没有去过呢。"
我很生气他的态度,想告诉他这是祭友而不是游山玩水。然而我还没说出口,却看到他眼眶里已经积满了水光。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极力的抑制着不让它们掉落下来。
我走到案前,直白的说:"浅阳,你想哭?"他毫不避讳的直视着我的眼睛,最终将那尚未漫溢出来的泪水收了回去,他说:"我不能哭。"
然后便向门口走去。
我随他走到大门前,夜色干燥而清朗,与他抑郁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撩起额前散落的发丝,动作仪雅而贵气,却独独缺了那一份睥睨天下的傲然与自信,
"这就是江南,缠绵而美丽。"
他的眼光越过门庭前的几树枯木残枝,不远处是盈盈的腊梅,快要枯竭的涓细流水,他望着它们继续说,"在这样一个有体贴和抚慰的地方,即使是冬天,仍会滋生出一种让人眷恋的安逸和温暖......"
他说到这里,却不合适宜的颤抖了一下。我看在眼里,便问道,"浅阳,你冷么?"
他点了点头,突然又像被蝎子螫到般猛然地摇头。
"小时候我就怕冷,喜欢窝在父王的怀里。"他说,"父王自打抱着我起就对我说,‘无论人有多深沉情感,终究是要蜕变成力量的对峙,身为储君,无时无刻都要省身正己以鞭鞑天下',他当时就是站在这个宣事殿门前,指着这片大好江山,给我留下了四个字......‘动心忍性'。
"我的生活里没有缅怀二字,只能向前看,如果不小心回了头,便是失足千古,回首百年。可父王说着这样的话,却将我搂得更紧。如果他当时能推开我,或许,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毫无建树......有很多东西,是我明白的太迟了,以至于让它们成为了习性,难以更改。
"我决不能有任何悲天悯人的心境,牵一发而动全身,国之动荡便将百年基业毁在我手中。仰愧对开国先祖,俯愧对吴国万姓......我的生命不是我自己的。你能明白么?"
他问得很认真,两只眼睛凌厉的看着我,有些炽烈的,带起一纵飞窜的野火,这更让我觉得荒唐。如此浅显大道天下人尽皆知,当我是三岁小儿么?我一低首,淡淡的答道:"我明白。"
浅阳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不可自抑。直到一抹寒光映入他荒诞的眼神里,他敛去复杂的笑意,挂上了一脸冰霜冷冷的说:
"你根本不明白!当你拿着一根树枝跑来告诉我什么叫高处不胜寒的时候......我寒心极了。六载为王我比你体会至深......你有什么资格落井下石!"
我被他的话一惊,就好像被重锤砸了一记......而砸我的不是锤,是他孤冷冰凉又暗含少许犹豫的眼光。我回头看到这华丽深邃的宣事殿,与殿外危机四伏的江南无与伦比的融合着,还有面前的这个人,这些那些,永远拴在一条绳上。浅阳有过太多的拥有与值得珍视的过往,所以他开始学会贪心了,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吊在这王宫与天下之间。
他依旧愤怒而悲凉的看着我,突然像是忍无可忍般的转身向殿内走去。我猛然间想起了自修赶赴平肇前最后一个眼神......像,太像了,无比的神似带着无门发泄的控诉与斥责,这让我感到尤其紧张。
他回到案前,一巴掌扫落了堆积满案的文书奏折,
"都是你,全都是你!......如果那一天我不叫你一声‘琅琊',我就不会走错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你......给我滚出去!"
我浑身一僵,尚未说出口的安慰话语此时越发显得苍白无力,直觉告诉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可还是不由自主的迈开了步子,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却显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杂乱场面......我甚至不敢再呆在这里持续下去。
结果我刚走到宣事殿的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你回来。"
我木讷的转回头,浅阳颓丧的瘫倒在王座里, "不是你。"
他小声的说,"不是你,是我......你看,我叫你不要回头,可自己却忘不了那些过眼的浮云。我总是以为我能做好......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我只会说而已,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句能做到......真正让天下百姓寒心的......是我。"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看在我眼里尤为揪心,我想到了那天的事情......
如果当时舍身取义明正典刑的人是我,那楚妃必定关押,陈炀便是吴笼里的狮子,有国难投有志难舒......吴国也不会被逼到这种地步。
突然间有种想哭得冲动......很多事情浅阳都想做,他不是不会,他想狠下心来,可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还有虎丘山顶的坟墓,或许他比我更想去看看,可是他不敢去......
***
吴浅阳五年腊月,新任大司马胡宜挥军十五万,南下抗楚。
我们一直在王宫里等军报,然而等来的第一封信,竟是说楚军直攻边境亳城。
这又是什么?故计重施?
我不知道这次的将领是谁,然而能够反复施行同一举动显然不是为了一战得失,但我们仅仅感受到上兵伐谋,是毫无意义的,事实上朝中已经警惕到有点作茧自缚的地步了。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胡宜自然不想再打毫无意义的战争,所以他济下了亳城。有些时候,只有跳了陷阱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可有些时候纵使匹夫涉险,也仅变成只缘身在此山中......在胡宜接济亳城的时候,十五万楚军立即折兵云澧和亳城后面的平池滩,堵住了我们向东发展的路,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或许攻打云澧才是个屡试不爽的保守之策。
可是为什么要把我们引向西方路线?自吴楚交战百余载,没有任何一次不是在东线作战,西线直插中原平原,潜山秦岭之前都没有兵家必争之地,而到了潜山,就没有吴国的领土了。更不用说险峻的秦岭与吴国相去万里......
什么叫做对峙?两军相当,两将相望,莫敢先举。
即便真是如此,我们会否也按照当年孙膑答齐王问那样,期于北而勿期于得?
这仅是一种留后路的方式,然若此时一战败北,我们的退路又在哪里?
由于仓促应备,我们无法得到可靠的军报。知胜有五,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他们编排的过于精心,让对手无隙可乘......既然没有空子可钻,我们便只能先退再战。
毫无疑问,西面最有利的作战点就是凉州、余邪一带,以风雷、月冠等六座异峰突起又首位相应的山峦为阵,胡宜必须退到这种极西的地段占据有用据点,才得以大规模开战。
由于没有作战,胡宜一直在西下,楚军也没有要打的意思。久行军则力屈,吏怒兵倦......我不知道楚国是作何打算,大家已经僵持近一个月了。
然而,腊月三十,合家办年,在一片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一封八百里加急传到了姑苏......举国震惊。
战报上是这样说的,当胡宜大军抵达凉州之时,竟看到六川之颠插遍了楚旗......
凉州、余邪、裔州,三城兵变。军心大乱,胡宜当时就下令埋兵,可身后一直按兵不动的十五万楚军突然像发了狂的猛兽,连夜操兵带甲,与三城叛兵里应外合一举围歼,吴军被夹在中间连回旋余地都没有,两将阵亡。不仅是伤亡惨重,他们直到现在还被困在凉州以西,无法近国......
这就是对方的计划,从攻城开始大篇幅的掩人耳目,他们最终是为了把全军引到一个绝对精妙的经纬点上,以便掌控大局,以至于吴国的所有兵力都在他们的监控与计算当中。长计久施,这些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兵变......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正月初五,又传来一封军报以至于朝中大乱。是与凉州相邻的予州太守发来的......有上万骑兵踞于凉州城内。目的很明显,他们想用这只异军攻入吴国腹地,不知何时发兵。一旦事起,予州无法力敌,请求朝廷支援。
以兵禁兵,以异军破国,好犀利的作战方式。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纵深作战,他们经年累月的安排局势,早已万事具备,陈炀不过是一缕东风。
这仅仅是其一,更让我震惊的,是这只骑兵所打的旗号--"楚","宇文"。
我已经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复杂了。一开始,我怎么也不会认为这个宇文会是宇文子昊,可这么一支不可小觑的骑兵,除了他,楚国还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将领?......我拿着军报走进了伏霞宫,楚妃当时就手抖了,她说,"怪不得昭和下旨不让开棺敛殡。他果然还活着......绝对是他!楚国没有第二个宇文可以为将。"她神情恍惚的站在我面前,然后不知对着哪里狠狠地咒了一句,"昭和是个混蛋!他骗了我们所有人!"
我完全没有听懂她的话也不愿知道其中的缘由。我抱着大堆的文书从伏霞宫里跑出来,那种风雨欲来的兴奋几乎要把我吞灭了,我恨不得立即飞身到凉州,只要还能看到他依旧洒脱的脸......什么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