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顿住了脚步......
远远的,浅阳站在一枝腊梅花下对我笑,那张由于操劳过度而略显苍白的面孔,氤氲出了这冬季里所有的萧瑟与悲凉,他说:"你要走了么?没关系,这里还有我。是自己的东西就要去拿,我......我祝福你。"
手中的文书哗啦啦地掉了一地,心底的血液像流沙一样漏着拍子往下沉......这不就是当年我对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么!
原来......只有在对着对方落寞的眼而绝情地选择了承受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了,那种言不由衷所为你带来的空虚......与冰冷。
那一天我给了他一巴掌,也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还可以幸福......如果宇文还活着,吴国和浅阳就全都完了......这山,这水,养了我二十四年,这座风雨飘摇的宫殿里,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是我究其一生并肩战斗的战友。
他走到结了冰的人工湖前,张开胸襟,一个背水一战的姿势,"其实这件事情,我昨天就确查了,一直瞒着你......对不起。
"我已经不知道一个人还能否抵挡这么大的变故了,你比我更清楚宇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把一万人操纵得骄若游龙......我怕你突然的就走掉了,所以趁着我还能够承受的时候......"
"想先把我给赶走?"我接过了他的话......因为他已经说不下去了。
浅阳,给我一个份量,我们不是在并肩作战么?幸福太多了,也太矛盾了,如果想得到一个就要毁掉另一个......所以我一个也得不到......我贪心。
第十二章
夫野有兵,无用武之地。朝中无兵,无以为施。
为了抵挡宇文那一只异军。我们向东境的许、申二国请求支援。他们的回信上都写了四个字--"江南富庶"。
如此明目张胆的勒索让浅阳雷霆大怒。兵败如山倒,这些平日里躬身朝俸的小邦,一到国之危难,都变得张狂而放肆起来,各个都想挖空我们。
可他们毕竟晓得,这天下若是没有吴国与楚国互相牵制,哪里还有诸侯立足之地。都怕唇亡齿寒,但也不介意从中捞一大笔。我们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为解燃眉之急,浅阳几乎掏空了国库请他们出兵。
也许是两国君自知过分,怕吴国一旦度过难关便倾权倒戈,于是乎借着一句"吴王有德,我们自然有义"倾国出兵,明显的一招得了便宜还卖乖。虽说如此,但当两国将领面圣朝君的那一天,浅阳的确是被震撼了,我们不晓得两国君是如何做到的,他们派人游说了毗邻四国,凑出了整整三万甲兵,这超出我们的预计太多太多。
可我们也把事情想得过于完美了,仅仅是三天的朝见,遇到的问题实在是尴尬。就如同当今的吴楚对立,那些小国之间也是如此,越是邻近的,越是水火不容。道理都是一样的,仅仅是范围大小的问题。
许、申二国所派来的将领子袅、慕牙一路不合,平日里都是沙场对立,那种恨不得将对方碎石万段的眼神让朝中官员都有所惊怵。如果这三万甲胄都难以聚兵,一盘散沙,我们如何作战?
两国君倒是早有预料,各下一道文书,"为吴王是从",意思是让我们派出一个将领来,一统全军......可我们哪里还有将可征呢?
这两天我同朝中一些略悉兵法的大人重新编军,忙得焦头烂额。浅阳却时常独自站在朝阳殿里发呆,这里原本是他的寝宫,后来不是了......
曾几何时,一曲"夜夜春宵朝阳殿,还待君王日影来......"的歌谣,如一阵杨柳春风,吹遍了姑苏城的大街小巷。紫枫湖前折柳埋花的手,缔造了吴国的放朗民风......时值今日,事过境迁,都随着美人良将消声匿迹了......
谁不想说......如果这个时候有自修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浅阳转身看到我手里拿着兵册,示意我去宣事殿谈。
一路上他收回了所有情绪,问道,"是不是有办法了?"
我点点头,因为我想到了一个人,"何渝。或许他能够领兵。国之危难,他不可能不帮你。"
没想到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居然是匪夷所思的看着我。
许久,他说:"东方,你好糊涂啊!你竟然还相信他。"
我一下子不明白了,呆立在原地。浅阳似乎有些反感我的迟钝,拉着我边往宣事殿走边说道:
"那家伙走的时候,最伤心的人......是我。我以为是山盟海誓在世事的变迁面前如此轻易的川崩水逸,我以为环境的变化是人心最大的敌人。
"可......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我们依旧维持了过往,他从来不向我躬身。因为他的膝......不能曲。
"当你明白过来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事情变得幼稚可笑起来,这是在不断反复做一件事情之后才能得到的清明。何渝这个人太过明白,很多事情决计不是第一次......你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因他晓得如今也该是我理清头绪的时候了。
"他把一切节奏掌握得如此精准......你还记得他步步为营的脚步么?"
这段话我听得心惊胆战,我忍不住又站住了,"大王是怀疑他通敌叛国么?......这不可能,他不是有心于功名权势那种人。"
"不是怀疑,是肯定!"他回头尖锐的看着我,目光霍霍,被一种与生俱来的理智所覆盖得冰冷而坚决,"我也曾质疑过,也曾抛弃了所有已经确凿的判断......三州兵变,如果我还不愿断定是他,我就白白登上了这座庙堂。
"我理解你的心情,就如理解我自己一样。我愿意毫无理由的相信他,甚至愿意糊涂......可我不愿意做昏君!"
他看着太阳西下的方向,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愤怒的说着。然而今天没有落日,只有西方渐次消散的烟云......冥冥之中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也许真的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这一日天降大雪,这一日清晨梅花已谢了,都说梅花傲雪,可今年的雪来得太迟,边关的战火太近,梅花没有等到雪。雪停了,姑苏的天空依旧星罗棋布......
只有夜......才是我们难得的清明。
月下站了一个人,翠玉华裳,是这冰雪皑皑的冬季里唯一一朵凄艳的花。
***
是浅阳召她来的,他想以楚国的公主为质,看看是否能暂且让他们休兵。
女子站在门前盈盈一拜,然后接过了宫女手中端着的两盏茶走进宣事殿,表面看上去一切不为所动的样子,可是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眼神已经缭乱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和浅阳相互看了一眼,这小动作自然被她收在眼里。她把茶水递到我们跟前,说道:"大王和将军放心,我就是杀身成仁,也断不会为了楚国......你们都把我当作危险的人,其实......你们都错了。如今吴国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无论是错是对,我们都为她的话一惊。浅阳自然比我先镇定下来,他接过茶水连喝了数口,说:"你的意思是......要背叛自己的国家么?"
"叛国?从何说起?大王指得是楚国,还是吴国?"女子的眼光犀利而又疯狂,浅阳显然被她的话给震住了,只得绕个弯子问了一句,"楚国怎样,吴国又怎样?"
"如果是楚国,哪怕是我处心积虑的想背叛,也没有人给我机会。如果是吴国,大王连效忠的机会都不给我,又何来背叛二字......您知道‘四面楚歌'这四个字怎么写么?我每日在伏霞宫里写上千遍,可大王您养了一群好狗,他们全给烧了,没有一张能传到您手里。"
浅阳没有答话,他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我们遇到了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如果诚如楚妃所言,那么以其为质这条根本行不通。也许是我未生在帝王之家终究是无法理解,在浅阳还没有开口之前,我问了个可笑的问题,"你们不是一母同胞自幼相互扶持么?我不相信你会背叛他,也不相信他会不管你死活。"
其实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后悔了。有些话放在喉咙里很杂乱,可当说出来的时候,清晰的听见那吐字的音节,就立即明白了自己说道多么幼稚的东西。
楚妃如是笑了,笑得很疯狂,或许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有所差距。我想到了陈炀,那个为了表示他曾经做过什么而迅速扼杀自己疑豫的人......因为大家都很清楚,质疑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可以判断了。
"我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他为了自己的霸业连他最爱的人都可以利用,难道还会在乎一个三年持政,随时会威胁到他地位的王妹?是,我是与他一母同胞,我们从小到大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我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所以他有野心,并不代表我没有!你感受过权力的激荡与迷人么?"她说着又把脸转向浅阳,"您体会过那种为他人作嫁的滋味么?......昭和知道我迟早要背叛,所以他连子昊还活着都不告诉我......大王,您枉费心机了。"
这几句话一半是气话。也许她始终压制了很多东西,因为她曾经告诉过我,这一辈子放弃的东西太多,而忘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可是最终,楚王选择了她最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把她逼反了。过河拆桥,好狠的一步棋,现在就算她是真的反了也无济于事。
女人静了静,很迅速的压制住了情绪,她走到一盏宫灯前,挑弄着里面的烛火,似是漫不经心的。由于宫灯的罩子被拿下了,烛火也被她调得很旺,刚刚还红朦朦的宣事殿一下子有些亮堂起来。
"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掌政么?楚王昭和十年至十三年。"她说着回头看看浅阳,"那时候大王还未登基吧?那时候我哥哥他......在您身边么?
"东方,你知道吴国的凉州与楚国第二王庭衍州的距离么?只要翻过一座月冠山,再过了斛城,快马简装两天便是一个来回,吴楚相距如此之近......对了,有一次你跑去凉州,从邺城那么近的地方去,这可真把他给吓坏了......"
她还没说完,我已经有些失控了,难以自抑的回头去看浅阳,他整个身体都舒展开来靠在王座里,有些憔悴的,仰头望着宣事殿顶上的黄粱,如一座毫无反应的雕像。我不知道有多期待他能够发怒,可他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茶放凉了,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呛了出来,"我不信!......我不相信,我死都不信!"
"你要不要去凉州找他?亲自问问他......问问他是如何利用你,问问他的名字,是叫做何渝,还是......昭和?"
***
楚妃死了,是一头撞在龙柱上撞死的。死之前,她已经疯了。
现在,我正在赶赴予州的路途上,如此牵强的三万甲兵,竟是由一个手无举锤之力的人率领。浅阳,你是不是错了?我还记得那个女人死之前对吴王猖狂的斥责与嘲弄......
枉你身为一国之君,偏偏重情轻礼。翡翠到了吴国便是您的妃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只奢望有朝一日后世登基,母凭子贵......翡翠满腹才学,既然您把我要来了,为什么处处提防于我!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哈......吴国完了,我也完了。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错过了什么转机,她同样是个疯狂且歇斯底里女人,这一幕就如血一般刻在了眼中,抹杀不去。
那时候的浅阳也有些疯癫,我明显感到他害怕了,他对自己的能力已经质疑到了一种几近绝望的地步。
"琅琊,你去。"
他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是,浅阳,我行么?"
"你不该问我,而是要问问自己......你行么?"
其实我想去,真的很想再试试领兵,自修说过,"男儿志在凌宵,岂可碌碌无为"。可是这一役太关键,如果一个将领不能陷阵在前,如何服六国之众?堪当大任......我行么?
可我还是点头了,倘若如今连我也同他一样的没有信心......我已经不敢想像接踵而来便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就算再讽刺,我如是匆匆挂着帅旗自国内压兵直上予州。
予州城所有人都处在备战状态,可相对来说还是安逸的,楚军仍旧将凉州作为据点,至今尚未发起行动。
趁着这个空隙,我将三万大军安置在予州城内,自己拣了匹快马,独赴凉州。
凉州城的城墙被打扫得没有一丝积雪,显得很尖锐突兀,一道道竖起的长戟象征着他们的森严壁垒,谁能想到有一天,吴国的边关要城,竟然成为了楚军的根据地。
我立马于紧闭的城门前,我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根本进不去,也......见不到里面的人。一路上想到了很多,在水落石出后所有事情都越发的昭然。
而我,是想来质问谁?我有那个份量么?东方......为何而来?
这样蔓无止境的不解就如同四周覆盖了一切景物的皑皑冰雪......然后城墙顶上出现了一个人,他的衣着同雪一样的白,淡淡地带了一丝空泛的味道,却让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激腾的汹涌起来,那不是我想要追问的,却是我想见的。
他穿着孝服,项上一丝不苟的束着金玉琢砌的冕冠,想来已经继承盛陵君爵位了。那一番英采一如在邺城大殿上一览众山的醒目夺眼。
我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潮已澎湃得无法平复......如果不是看到他的眼神,我想我已经失口唤出了。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他的眼神沉敛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初见那时的陌生......这让我想起了邺城的青灰色城墙,坚固沧桑无情沉淀的基石......
宇文,是否对我已经失望?
......是否因那一箭而挫伤了心?
......是否在千百度回转中,已经觉悟了东方的不值?
心底有无数个猜测,然......每一道空溟而来的猜测都能够让自己绝望透顶。
一片方城,高台雪冷......人的心却是更凉。
终究是对方先沉不住性子,掉头离开了。
我仰头,眼光越过了高耸的城墙,上天明澈。雪势蔓延无边遮不住天的空旷......许多年以前,举目朝天信誓旦旦,有朝一日要化作雄鹰冲天一驰......如今再度感慰上苍,落在心底的,只是一片荒芜。
我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夜色深暗深暗的,西风刺骨,城墙上的冷月一闪,他们架起了一只弩机,三十余发箭矢的目标是如此明确。
原来,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我掉头,策马向来路奔去。
......
回到予州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予州城已经没有了,就在昨天我私顾凉州的时候,邻城余邪起兵,攻下了予州。
一直以来,大家都认定宇文的万军是踞于凉州城,然而在我行军途中,他们正以一招暗渡陈仓折兵余邪。
我不知道那三万兵伤亡有多少?更不知道他们现在退到了哪里?重金之下凑出多国之兵也算是乌合之众,散了没有......一天,仅仅一天的变化是天翻地覆的。而我竟为了一己私怨,置三万大军于不顾。浅阳荡尽了国库换来这唯一能就国于水火的一纵军......我和他们彻底的失去了联系。
雪又开始下,迷茫中也带了一点死寂的安宁。举首再望天,天涯竟漫漫......浅阳,我如何向你交代。
***
也许是有楚兵在战场上见过我,予州的城墙上不知谁大吼了一声,"是吴国的将军。",瞬间几十把弓箭连番架起,然后又很快的放下了......我一回头,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一人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