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作者:许佑生  录入:06-07

  大头鬼变成了小天使﹖哎,看看他那张集邪门、可爱、甚至有点儿色色于一脸的神情,不知怎的,我想气也气不起来了。好嘛,小天使就小天使吧。
  当邱靖伟在带路时,有些他的同伙会从身边窜过,朝我们扮鬼脸,眼珠子上下打量,然后「噢──」地拉长声音,神色颇为暧昧,当邱靖伟尴尬欲捶打他们,一票就好比泼猴似的嘻嘻哈哈跑了。我不确定他们到底在笑什么,但或许我心里有鬼,总觉得这些家伙是当我和邱靖伟在闹恋爱﹖喔,耶稣爷爷......我一时喜得心慌,心坎真像倒翻了一瓶蜜汁,满地黏稠稠。
  可能是我多心,邱靖伟几乎与我同时不太自在起来,他的眼睛一直跳到第五关,都没正面看我。我自然也不敢注视他,但我天性害羞,从小早练就了用眼球余光扫瞄的本事,我知道他其实小心翼翼在留意我的方位。
  跳到最后一堆土丘时,一撮人已先拥簇在那儿,笑闹推挤成一气。我因为是最末一个登陆,前方忽然一阵推力,没有任何预警,挨在我跟前的邱靖伟被推得往后倒,撞得我仰身一翻就落水了。
  我的妈,这片水洼还真深,我因为不谙水性,两脚蹬几下,探下到底,吓得魂全飞了,忙着在水中乱拨,却什么也抓不着。水开始呛进我惊恐不知闭息,反而更加翕张的鼻孔,将我的耳朵涨得嗡嗡响,脑袋则完全空白......
  等稍回过神,我已经软绵绵坐在土丘上,头枕在不晓得谁的臂弯里,一堆人围着我唧唧喳喳,不知道嘟嚷什么。渐渐地我才认出来了,那双臂膀是邱靖伟的,他正捏着我的肩膀和脖子,一边问我还好吗﹖我只能嗯嗯应着,头壳内一团乱糟糟。
  据说,那天我是在邱靖伟和一票同学的护驾下回家,迷迷糊糊昏睡了几天。我不断发着梦,有时感觉还枕在邱靖伟的怀里,而懒得苏醒过来。妈妈急死1,了除了每天准时让老爸为我打针,暗地还念着我给水底的鬼缠上,去庙里求了许多符回来化水,偷偷让我服下,嘀嘀咕咕骂着我那群夭寿死囝仔的同窗。
  我想是真的给鬼上了身,但不是妈以为的那种水鬼,而是邱靖伟这个小鬼。我真想告诉妈,说区区几张符仔是驱赶不走他的,他那齐天大圣的本领,恐怕至少要差遣一整队天兵天将吧。
  我回学校上课的第一天,芹菜高兴得鬼吼鬼叫,我的救命英雄邱靖伟呢,则远远拋给我一笑。下课时,我问他那天是怎么把我拖离水塘,他一径嚷着:「呵,你把我吓坏了。」
  看他的神情,这一向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小子,似乎真的余悸犹在。
  「你吓坏什么呀﹖」我有点明知故问。
  「怕你......真的淹死了。」
  一股奇怪的滋味突然从我的心窝渗出,好比吞下整罐维他命C,酸甜呛人。「我才不会死咧,你不是说过你是我的小天使吗﹖有你在,我就不会死。」
  他讪讪笑起,看他那帅帅的脸漾起光灿,我心里竟掠过一个傻念头,如果要再溺一次水,我才得以重又枕回他那热呼呼的臂弯,让他一心挂记我担心我,那么,我还是心里一千个甘愿再淹一次。
  「你真该学游泳的,要不要我教你﹖」

※ ※ ※

  哇,这人是在开口跟我定下生平的第一个约会,还是什么的﹖
  我知道妈死也不肯让我再近水了,所以我没敢告诉她,偷偷和邱靖伟娥好一个周日,跑去游泳池举行我隆重的首次下水典礼,泳裤还是自个儿跑到夜市买的呢。我因为期待看见邱靖伟光溜溜的上身,前一夜兴奋得睡不着。
  邱靖伟浑似一尾热带鱼,一身黝黑漂亮的皮肤,和他一比,我像极了一条好笑的白带鱼。他的身子隐隐是个小男人了,不像我还是一个天可怜见的男孩,当我眼尖瞥见他泳裤的松紧带那儿,赫然纠着几根似貌似青疏体毛,立刻倒吸了几口气。
  他在池里拉着我先漂浮一阵,不知是水的浮力,还是我的梦想成真,我觉得这一路把手交给他,好象走在云端散步。等适应了水性,他开始跟我解说手脚划水的窍门,见我一脸迷惑,就用不太标准的台语猛骂我「匏仔」,于是站到身后去,抓起我的双手,随他划前摆后,好让我体会个中的动感。
  他的胸膛抵住我的后背,肉贴肉,我感到背部着了火。妈祖娘娘,原谅我使诈,故意装作抓不到要领,赖皮了整个下午,让他抱着我划了好一阵子的水。
  出了泳池,看太阳快掉落了,我们赶紧爬上附近的堤防,席地而坐。晚霞映照满天红晕,邱靖伟的侧脸都是霞光,凉风习习吹来,我忽然感动得要命,这一刻是不是老天爷借给我的,待会儿我可能发觉一切不过是个梦﹖我轻捏一下邱靖伟搁在堤岸上的手,才确定一切是真的,不是梦。
  他看看我,一脸狐疑,我便问他:「你真的要当我的天使啊﹖」
  「我太坏了,不够资格当天使。」
  夜色渐暗,堤岸这头的几盏路灯捻不亮,我和邱靖伟坐在黑沉沉中,不怎么看得清彼此的脸了。我问他家里的事,他起先还有些支吾,但天色墨下来后,也许多了一层保护色,他才开始聊得比较大方。邱靖伟的老爸年纪一大把了,是大陆撤退来台湾的荣民。他妈和他爸的年龄几乎是父女辈份,没几年跟人家跑了,丢下他们兄妹跟着差不多可当祖父的老爸。
  我听得出他对离家不返的妈妈有股怨意,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唉,女人是祸水,我将来就不打算结婚。」
  他忽然转过面来,正对着我:「哇塞,你怎么跟我一样,我也想过将来不要结婚呢。」我简直像意外中了第一特奖,想不到他的心思竟与我同,难不成咱们这是珠胎悄悄暗结了﹖但我的陶醉不够长寿,一瞬间就夭折了。邱靖伟说道:「嘿嘿,如果不结婚的话,就可以跟很多漂亮的女人在一起。」
  我幽怨白了他一眼,乌漆抹黑中他反正是看不见,唉,就如同我的心事他也瞧不清一般。风有点紧了,袭上飕飕凉意,我朝邱靖伟缓缓挪靠近,宜到两人的手肘轻轻触碰在一起。
  他的体温顿如夏天午后打了一记闪电传过来,登时驱了我的寒。他彷若也逐渐移近了整条水肘,迎着我的臂,我们没开口讲话,在无声中分享体温。
  然而,回到了学校,邱靖伟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他仍对我阴阳怪气的,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好学生和坏学生那条壁垒分明的界线。学校似乎是个没有商量余地的舞台,他一旦上台去,就只能演他早被分派好的坏痞子角色,远远地与我对峙。
  不过,只要出了校门,他就又是我的小天使了。就这样,我镇日在这一冷一热一甜一当中,荡过来又荡过去。
  幸好在学校内,邱靖伟也并非六亲不认,他若有事通知,总会差遣芹菜当马前卒。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周末,芹菜偷塞给我一团纸条。邱靖伟的字迹每条线都在舞蹈,问我下午要不要跟他们去新店溪玩5。这还需要问吗﹖
  到了新店溪畔,一伙野猴子脱笼归山,个个全冲下溪河,作一窝鸟兽散。邱靖伟问我要不要下水,正烦恼说没带泳裤,不是我多心,我直觉邱靖伟此刻的表情,有点像小恶魔,他说:「那我们就一场穿内裤下水吧。」
  我是决计不能让那现在比我还神经质的妈知道我又下水了,邱靖伟就提议那脱光好了,他低斜着眼觑我,见我别扭,补了一句「那我陪你就是嘛」,我的心都快迸出口腔。
  他见我一直不作声,便勾着我的肩膀,往溪流另一头的竹丛处走去。走了一段路,远离一票同伴,邱靖伟停下来说:「好,没人了这里,怎样﹖」
  他的脸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杀人不见血,我不知闪躲,被他的笑刀不偏不倚捅中心窝。
  他不等待我的回答,开始动手解皮带,一会儿工夫脱得只剩下内裤,然后双手及进腰带停住,既像在待我一声令下就尽卸了,又彷佛等候我赶上进度。我急着说不游啦不游啦,邱靖伟泄气地看着我,对我的临阵脱逃瘪起嘴来。
  好嘛好嘛,他那失望的表情,在我心坎1最软的地方电击了数下,我全无招架之力,只好不情不愿解起钮扣,那条短裤真像有千斤重。我的余光感到邱靖伟弯下腰,一条明晃晃的人影就杵在那儿,他真是脱得一丝不排了。我不敢往他那边瞧,赶忙脱光了,顾不得内裤随地一扔,光烧屁股一般冲下溪水。
  一定是阳光毒辣的缘故,邱靖伟在游泳池教我的那几招,我的脑袋焦糊到全给忘了。他出其不意,在水里捏了我屁股一把,骂我小笨蛋。他便用并法子从头再教我一轮,但当他贴近身后,我才意察到天哪,不对不对,这回我们俩全身光溜溜,少了泳裤护身,短兵相接不晓得会怎样﹖
  我当时的感觉只有「芒刺在背」四字最能形容了,不知怎的,平静的溪水蓦然变湍急起来,搅在邱靖伟和我的身驱之间涡转,暗潮渹渹。我的身子不太听使唤,化成了一根溪岸的空心芦苇杆,只有靠紧攀着邱端伟,才没被滔滔的溪流卷走。
  我的青春欲潮,也随着渐涨渐高的溪水泛开。邱靖伟紧贴着我无助颤栗的背,教我划舞双手,磨擦中,我感到他的欲念正生气蓬勃随波顶撞过来。日头映得溪面邻邻闪闪,白光射得我一时站不住脚,膝盖软塌了。邱靖伟咦一聱,从身后托住我问说怎么了,我直呼头好晕。
  他把我扎搀到溪流中央的一块巨石上,我大概真昏了,也没想到裸身的羞怯,手脚一摊,即刻仰天躺成了一个大字。日光晒得我全身暖和,一侧头,甩邱靖伟也在身旁躺下了,我才猛然想到自己赤条精光,赶快慌张坐起身。我忍不住朝邱靖伟的方向瞧去,他结实黑亮的躯体如一株枝枒怒开的野荆棘,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小腹弓丛青碧碧的毛,像恣意生长的春草,从中挺出了一根半抖擞的荆棘刺儿。我竟瞧呆了,直到邱靖伟伸身将我拉下,与他并肩躺平,像在晒两条鱼干。
  我本想挣起身,但他按住我的肩,算了,当作晕死罢。不知躺了多久,邱靖伟忽然坐起,挪近了半截阴影帮我遮阳,凉意陡生。我不敢张目,眼前这场梦境令人又羞怯又欢喜,两种情绪我都难以应付,深怕打开眼睛,只会更加不知所措。
  我忽然感到了一片软湿啄上我的嘴,虽然只有一瞬间,跟羽毛拂过没两样,但当我错愕张开眼,还来得及捕捉到邱靖伟匆匆抬起头。他连忙看远方,我抚着尚凉带湿的唇,也坐了起来,愣愣想问他:「刚刚是你吗﹖」却怎么也问不出口,盯视他半晌,薄薄的胸口也不知忽然给塞进了什么,像汽球吹鼓了,胀得有些发疼。

※ ※ ※

  事过境迁这么多年了,现在我回首去忆起,那个夏日午后仍生鲜如昨。我想那一记像遭蚊子叮了一下,应该就是邱靖伟与我的初吻没错。
  我早慧的心田,自懂了人间男女情爱与我无缘后,就罕少有滋润,这次旱地拔葱,终于发出一株新绿,恐怕就是爱情小说里描述的爱苗吧。
  我小心翼翼呵护这一株幼苗,时时勤灌溉。一天放学后,我与芹菜来到废土场,意外望见几个女生刺眼地也在水洼间跳窜,其中一人则在邱靖伟身边跟前跟后。不消说,她占去了我之前让邱靖伟师父带进门的那个俏徒弟角色,我只差没她那么爱尖叫,以及故作小鸟依人状。哼。
  原来,邱靖伟一干臭男生,放学途中跟附近女校的一群女生混上了,相互打情骂俏,好个郎有情妹有意,遂吆喝一起来闯五关,数量正好分配成一男一女同队,携手游江湖。我因为后到,没有女生分给我,阿弥陀佛,好险,我宁可和芹菜这块癣皮送作堆。但其实也没心情,尽留意着那位扯邱靖伟制服的女生,看她搞什么手脚。
  邱靖伟开始还不时瞄瞄我,但那小贱人黏搭搭,他后来也分不出神来注意我了。最后,大伙散了,邱靖伟一把被她拖着走,渐行渐远。我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去。眼眶一股热,有种苦涩的预感,黯然想道,我的小天使这一去恐将不会回来了。
  预感不幸成真,我的初恋果然就这样暴毙了,什么爱苗嘛,到头来一堆乱草。邱靖伟后来跟那个臭女生好过一阵子,还为了她跟人打架,着实闹了个事端,被班导逼迫转学。我早同他说过女人是祸水,不是吗﹖偏偏就不听我的。
  对邱靖伟的那股朦朦胧胧的爱与欲,陪我渡过了漫长的青春期,我不屑多瞧别的男生一眼,自以为在为一个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守丧,且义气凛然。逢上寂寞难耐之际,便把那日午后溪河裸泳的甜蜜记忆,翻扒出来猛啃一番,几年下来仍嚼得出丝丝余味。
  在这段少年十五二十时,我始终怀念着邱靖伟黝黑青春的肉体,像一亩飘着松软土香的田,上面长着一蓬生机无限的春草。他的模样后几年虽有些糊了,但仍是我持续暗恋的一团影子,直到后来,我也搞不清楚到底自己脑海里的那个人影,是不是还是邱靖伟本人﹖或者只是变成了一个象征性的情意结﹖
  总之,我于是逼着自己锻练体魄,强迫没事晒晒日光。去海边游泳,成为我最热中的消遣,只要在水中,我就错觉还浸泡在昔日与邱靖伟共游的那条河里。另外,我也因此设法向那个记忆中的精壮身影看齐,依照他的样子向自己改造,好象惟其如此,才觉得似乎爱仍未消逝,还与他靠近。
  我时时想着是否有朝一日还会和邱靖伟再甩,他会不会像迷路的天使,迟早回到我的身边﹖这个无聊的想法,纠缠了我好些年。

第二章

  念大学时,我每隔一阵体内就会发烫,脑筋像被高温烧晕了,好几次魂不守舍,两只脚走着走着,竟自动把我驮到了新公园。夜气笼罩的公园,草蕞间影影绰绰,看得我心惊肉跳。一具具夜游魂魄飘来荡去,像个不真切的长梦,我的心跳如失了鼓点,奏着春光乱呜曲,身体深处拔起一座假寐的活火山,不时汨汨流出岩液。我无力地任由这些浆液溢流全身,烤得每寸皮焦燎不堪,既痒且痛。
  偶尔撞见黑暗氕一对炯炯发光,好似夜间饥饿四出寻觅猎物的兽子之眼,心神一阵摇晃,无声吶喊:「吞噬我吧﹗嚼咬我吧﹗」
  我渴之盼之,希望能有一双利剪般的兽牙,狠狠消磨我浑身酥痒、剧痛莫可分辨的肤肉,啃剥趋我的骨,吸吮我的血。我的身子犹带着青春的新鲜血腥味,只要走进公园,背后就尾随一群鼻头掀得高高、呲牙舔肉的夜兽。
  虽然我巴不得将被牠们吃得尸骨不存,但有一回,当一位老头儿蹑蹑走近,涎皮侵身过来,说:「小弟,你几岁啊﹖」趁着夜黑,他的手搓起我的臂膀,枯干却汗泥泥的五指宛如一张流满脓液的兽嘴,舔得我顿时全身起疙瘩球,落荒而逃。
  我后来不敢再进公园了,但体内的欲望照常一阵子就火山爆发,我只好象一个外表鲜嫩,内心却干扁的年轻走尸,随岩浆冲刷而来,却只敢躲在公园外的铁栅栏边,观望里头游游晃晃的我的同类,聊慰孤寂。
  退伍那年,妈过世了。她是脑溢血,走得极快,我从部队请假,仍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老爸转述妈生前常念兹在心的愿望,说日后要看我娶妻生子了,她方可含笑九泉。出殡那日,天阴得像要滴墨汁,我站在妈的棺侧,望着她熟悉又透着陌生的脸庞,喃喃低语:
  妈,这下,妳冥冥中大概知道妳的儿子是同性恋了吧,我对不起妳。
  但妳既然登天了,作仙的人就不会像凡夫俗子眼界窄,该明白我也苦
  过,甚至寻死过,我不是故意让妳失望。
  说也奇怪,天空那时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弄不懂这究竟是意味妈正放声一哭,还是她释怀地喜极而泣﹖我不安了起来,但在与妈的遗照对望一眼后,竟电光石火地感觉到她一切都懂了,之于我苦闷的青春期、之于我年纪轻轻却心有千千结、之于我无依无助的人生,她都了然了。
  与妈生前因揣着同性恋的说不得秘密,母子如此疏离,现在她离开人世,拋弃肉身,无形无色也无所不在了,我反而觉得才和她比较靠近,而且精神亲密了起来。或者,是我太阿Q了吧,以为这时她成了头上三尺的神明,总不至于再和凡人一般见识了。

推书 20234-06-06 :殒瞳(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