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雷———— 寂寞雨

作者: 寂寞雨  录入:06-03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我送还给你。」韩绍衡说道,接着脸色一沉,语调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威胁了,「原来这几年来你一直这么认为的话,我只能替楼兰叹口气。」
「不,我想......」
「如果你还是搞不清楚的话......」韩绍衡瞪视着仍是一脸无法置信的燕歌行,认真地说,「我会杀了你,然后丢进这座湖里喂鱼。」

天空的一角已经泛白。
燕歌行仍坐在岸边,酒碗已空,风已止。湖面平静无波,连一点起伏都没有。云楼兰一起床便看见他,披着外衣走到湖边。晨间寒冷,湖边风更冷,燕歌行一个人坐在岸边,感觉很是分外的清冷。
「没睡?」
「人老了,睡不好。」燕歌行笑了笑,「那两个人呢?」
「应该还在睡。」云楼兰没看见那两个人出来,「绍衡会早起练剑,但我没见着他。」
「你呢?」
「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燕歌行看了他好一会儿之后才会过头,「......没什么。」
两个人就沉默地坐在岸边,看着湖上的雾逐渐散去,云层在太阳升起的时间里不断地变色。气氛有些尴尬,云楼兰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环顾四周,试想有什么话题可说。他该提那天在茶馆没说完的话吗?不,他希望不要破坏现在的关系。还是该提两个人明年的决战?不,他更不想在此时问这种煞风景的问题。或是提起韩绍衡?不,他似乎不应该常在燕歌行面前提韩绍衡的事。
想来想去,他只是越来越烦恼却没有想起任何的事。但不找些话来说,他似乎要被凝重的空气给闷死了。就在他慌张地找话题时,燕歌行却抢先他一步开口,「这气氛还挺像地一次去西湖的时候,你我还是敌人。」
一有话题,好象就变得比较轻松了,「是啊,当时我只当你是魔头,连半句话都不肯和魔头多说。」
「不过还是被我硬拉去了。」燕歌行笑了一笑,「当时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当年是什么都不懂,才会被你骗了。」云楼兰也笑了。
「但你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燕歌行的话题一转,竟转至一个意料不到的地方,「打算何时成家?」
「成......成家?」突来的一问让云楼兰几乎招架不住。
「你也二十五了,再不成家是否有点迟了?」
「我?」云楼兰连忙摇头,「我还年轻,不曾想过成家立业......」
「呵,我在你这个年纪的确还没成家立业,但红粉知己却已经不少。」看到云楼兰投过来责难的眼神,燕歌行连忙说,「这也许不适合你,但不少姑娘在等你去提亲。」
「我是没父没母的孤儿,不会有姑娘看上我。」
「但上一次我们去冀北,那个姑娘不是很喜欢你吗?」燕歌行提得是之前两人去冀北时路见不平,救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对燕歌行只道了一声谢,却恨不得对云楼兰以身相许。
「这......」不知该如何回答的云楼兰连忙把问题拋回给燕歌行,「江湖人成家不易,燕大侠也没有成家吧?」
「不,我有。」
「咦?」这倒是让云楼兰吃了一惊。仔细想想,燕歌行已经近五十岁,有妻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说不定还有成群的儿女了。想到这里,云楼兰的心中升起一股失望。
「我『曾经』有个妻子。」燕歌行带有深意的眼光看向云楼兰,又再说了一次,「我有一个妻子,和你有同样的名字,不过她已经去世了。」
「云楼兰?她的名字和我相同?」
「是的,她的名字也叫云楼兰。」燕歌行转过头去看水面。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很闷。
凌云和韩绍衡一起出门,说是要去海边找朋友。少了这两个人,一下子忽然冷清了很多,也变得安静许多。云楼兰对这种安静并不生疏,在凌云出现之前,一直都是这种清冷的气氛。这也是云楼兰习惯的环境。
但他现在只觉得难过。
他心中有很多疑问,为什么燕歌行的妻子和他一样都叫「云楼兰」?
为什么从那天开始,燕歌行总是避着他?
是不是燕歌行发现了什么?比如说,他对燕歌行的感情。
太多的疑问让他心烦意乱,除了仆婢送来三餐和打扫之外没有一个人狄家别庄让他感到寂寞。忍耐了几天之后,云楼兰终于下定了决定,出门去找燕歌行。
他相信燕歌行还没有离开杭州城。
事后想想,云楼兰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那么有自信。不过,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猜错。
那天说过话之后,燕歌行就离开了狄家别庄。因为他认为两个人之间的尴尬也许只有暂时不见面能解决。虽然不留在狄家别庄,燕歌行却也没有因此离开杭州,这是因为他在绿花坊这间妓院里中遇见了一个他已经很熟悉的人。
见到柳青青身着朴素的绿色衣着出现时,燕歌行无法掩饰他的讶异。柳青青是太平楼的招牌歌妓,怎么会离开太平楼,还到了杭州来?当柳青青端酒给他的时候,燕歌行忍不住问了,「妳怎么会在这里?」
「绿花坊的红牌是我的结拜姊妹,好久没见面,就过来了。」柳青青答道,「燕大侠又怎么会来这里?」
「这句话可就有点不像柳姑娘的冰雪聪明了,男人来妓院能做什么?」燕歌行伸手接过酒碗却差了一段距离没能接着,让酒碗落了地。
「似乎不是如此。」柳青青看着他,摇了摇头。
想露出笑容却只能抽动嘴角,看起来像苦笑的表情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然,更何况是心细如发的柳青青。
「......果然是瞒不过妳。」燕歌行笑了声。
「以你我之间的交情,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柳青青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不妨与我说说。只不过,我看这事你大概不会对我说。」
「谢了,青青。」燕歌行笑了笑,却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柳青青因为他叫了那声「青青」而愣了半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还是第一次叫我青青。」
「是吗?我倒没有注意。」燕歌行若有所思,随口应了一句。柳青青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苦笑,手上的酒也变成了苦笑,这一句随意的话,让柳青青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苦,「你看来似乎不希望有人打扰?我先离开吧。」
「嗯,麻烦你告诉老鸨,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没见过我这个人。」
「会来找你......是云公子吗?」迟疑了一会,柳青青就猜到了燕歌行要躲得人是谁了。
「我的心事好象什么人都能猜得到了?」
「我不用猜。」柳青青又露出了苦笑。
「为什么?」燕歌行疑惑地看向她。柳青青还没有开口回答,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就传进燕歌行的耳中,接着就是用力推开门的声音。
这已不需要回答,因为云楼兰已经到了。燕歌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最近,他似乎要把这一辈子能叹气的次数都用完,每一件事的发展似乎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终于找到你了。」云楼兰看到燕歌行时则是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燕歌行时,他觉得天气似乎没有那么闷了。接着,他才看到了柳青青站在一旁,连忙收起脸上欣喜的表情,恢复成平常的平静表情,「柳姑娘?怎么会到杭州来?」
「没什么,有个姊妹在这里,很久没见就过来看看了。」柳青青重复着同一句话,仍是笑着,表情却比刚才更苦了。她知道自己只是这出戏里的一个小小的角色,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云楼兰随口答了一句,就坐了下来。
柳青青是聪明人,她知道自己再不离开,也许就有点煞风景了。她拿着已经空了的盘子,走了出去。离开的时候,还顺手替两人带上了房门。
燕歌行低下头,双眼凝视着酒杯,没敢看云楼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或许是怕一看就无法扼止住自己的情感,也或许是他心里有愧,即使云楼兰和「她」不是同一个人,但因为两个人有相同的名字,所以他总会不自觉地将两个人的脸孔重叠。
「燕大侠,我......」云楼兰的话才要出口,又收了回来。因为一瞬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才好。
燕歌行应该不久之后就会离开杭州,他也该动身回慕容世家向师父和当家报告这次决战的经过。所以,他应该是要问他下次决斗约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但在方才一瞬间,他想问的却是那个也叫「云楼兰」的女子是谁。不,也许他真正想问的,是在茶馆时他问过的那个问题──究竟在燕歌行眼中,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云楼兰很清楚,这个问题就像是危桥,另一边也许很美,但有太多可能让眼前一切崩坍的危险。他一只都很小心,把这一切都藏在心里。只有在茶馆的那一次,是个意外。
当时,他问出了口,可是没有得到答案。现在呢?他是不是该再问一次?
问、还是不问?如果要问,又该问哪一个问题?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云楼兰才鼓足了勇气,「我在你眼中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他终于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燕歌行似乎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茶馆里他来不及回答云楼兰的问题。当时,他想说的似乎是「一个最了解他的对手」这句话。但是,他现在已经知道云楼兰问这句话的原因,他反而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云楼兰,对他而言是什么?
他不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隐隐约约之中,他知道这是一个太难回答的问题。
一开始,他当云楼兰是一个很有资质的剑手,也是很好的对手。后来,渐渐变成了忘年之交的朋友,一开始是因为他勉强云楼兰和他一起到各处游玩,最后,在一起就变成了一种习惯。
除了相约决战的那一天之外,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和云楼兰一起,偶尔会多个韩绍衡。渐渐地,很少再说些什么,只是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云楼兰喝茶,他喝酒。不知不觉之中,有什么东西变了质。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的很微妙。云楼兰很快地找到了答案,而他,燕歌行,却在逃避。
但总有不能逃避的时候。
「你有听过只有一只翅膀的鸟吗?」
「嗯。」云楼兰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听过还没听过。
「我在西方的时候,有个女人抓着我不放,一直对我说这个故事。」燕歌行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压根儿把她的话当成放屁。哪知道......你相信真有这种鸟吗?」
「不知道,我该相信吗?」
「如果你见过的话,应该就会像我一样相信的吧。」怎么样都不会忘记,第一次在夏天里看到雪,第一次在冬天里听到雷声,还有第一次与云楼兰相遇。在那一瞬间,忽然体会到『命运』两个字的意义。
传说中,有一种鸟,生来只有一只翅膀。每一只的翅膀都长成不同的样子,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是白色,有着带着斑点。一生之中,他们都找寻找完全相反的另一半。只有找到的那一天,才能飞上云端。
所以他们不离不弃,所以他们一出生就注定要相遇。不管等待多久,不管相遇的时间有多么短暂,只有他们相遇的那一刻灿烂。
他知道自己也是一只鸟。等着敌人,等着朋友,等着遇见另一半翅膀的单翼鸟。只有等到一只完全一样的翅膀,他才能够飞上天空。要斩断自己的翅膀,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他比谁都更清楚,只有和云楼兰在一起燕歌行才是真正的燕歌行。
「你是我......」这句话忽然变得很艰难,他发现自己说不出那个字。挣扎了好久,他终于说了一句,「我最关心的人。」
这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他所能回答的极限。
同样地,对云楼兰来说,这句话也就够了。但云楼兰还来不及欢喜之前,燕歌行又说了一句,「但我无法和你在一起。」
「我能问理由吗?」
「我曾有个妻子,她的名字叫云楼兰,我都叫她小楼。」燕歌行抬起头,注视眼前的这个云楼兰。在他的眼中,云楼兰的脸忽然之间变成了小楼,但只有一瞬间,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两个人的轮廓在他心变得模糊,分不出来谁是谁。却又慢慢地变得清晰,他很清楚地知道哪一个是小楼,哪一个是云楼兰,「在二十几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很遗憾......」云楼兰也不知道这时该说什么。
「她是因我而死。」
「我很爱她。」燕歌行轻声地叹了口气,「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一个女人,但他却因我而死。」
燕歌行不记得那一天发生什么事,只记得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躺着小楼。而搭着他脉膊的是一个少女,还有一个青年站在一旁。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少女叫做狄爱,而那个青年是他的兄长狄仇。那两个人告诉他,他身中剧毒难解,唯一的方法只有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压住毒性,而他的妻子小楼已经死去多时。
是他的所杀。
能砍出那种伤口的只有他的剑。
「她不该和我在一起。」燕歌行苦笑着。
「......原来如此。」云楼兰此时才明白了一些事,「你怕我是下一个『小楼』吗?」
「你和她有同样的名字,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事。我的朋友也没有好下场。」二十几年了,他以为小楼死在他面前的景象已不再是他的梦魇。但他依然害怕,云楼兰同样也会死在他的手里。即使只是朋友,都可能会替云楼兰带来危险,更何况是更进一步呢?
「我与她不同。」
「嗯?」
「她不懂武功,我懂。她无力自保,我却可以。」云楼兰说道,「难道你认为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我当然不认为,但是......」
「绍衡也是你的朋友,你曾担心过自己会失手伤了他吗?」
「呵......以我的功力,要伤他恐怕不太容易。」
「那也给我个证明的机会吧。」
「证明什么?」
「证明我不是小楼,我也不会有和她同样的下场。」云楼兰接着说道,「难道你以为这是宿命吗?就算是,难道你不想试着改变命运吗?」
「你......」燕歌行愣了下,好一会儿之后笑了出来。是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是因为二十几年流浪西方让他忘记了自己魔教出身该有的不顾世俗和狂妄,还是因为他仍不能从当年阴影中走出来?
他忍不住在心中嘲笑自己,燕歌行啊燕歌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呢?他点了点头,对云楼兰说,「是啊,你说得对,我们未必会步上同样的路。」
也许,他少的只是一点勇气而已。
【第七章】
冬至过后,韩绍衡和凌云回到了狄家。他们刻意地不去打扰云楼兰和燕歌行,所以仍是住在狄家大宅而不是别庄。这让云楼兰与燕歌行有一段悠闲无事的好日子可过,每日就是无所事是地在别庄里钓鱼、聊天、切磋剑艺消磨时间,偶尔韩绍衡会带着凌云来别庄,看那两个人斗嘴练剑也别有乐趣。
昨天,韩绍衡和凌云来了。两个人大大方方地在他们面前亲热,让云楼兰不知道该看好还是不该看得好。其实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特别亲密的举动,不过就是韩绍衡逗着凌云玩,老是找机会偷亲凌云的脸颊或是嘴唇。
云楼兰自己不敢这么做,但看这两个人这么大方,反倒觉得是不是自己太不懂情人之间的相对之道,而把眼前的正常当作异常了。
玩闹了一整天之后,凌云睡到现在还没有起来。反倒是韩绍衡有点事要先回大宅去处理,据他说是狄家所经营的生意出了些问题,要他回去处理。云楼兰这才觉得有点惭愧,自己从没想过如何营生之类的事。
在得到云楼兰这个名字之前,他只是个名叫十二的小乞丐,唯一的谋生方式就是乞讨。到了慕容家之后,从来就不缺金银让他使用,他的要求也不高,因此从没想过钱的问题。当韩绍衡表示要去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时,他讶异的表情让韩绍衡露出想亏他几句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的表情。
趁着早晨钓鱼的时候,他开口问了,「不知魔教的人都以何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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