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陈圆圆抱住头,把脸埋在手臂里,“田恬他……下周就要手术了,我……真的没那心情。”
“啊……这样啊。”陈母没再说话,只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
陈母回去卧室後,陈圆圆独自留在客厅里,目光没有焦点的游移著,最後落到桌上的照片里。
他注意的不是照片的主体人物,而是背景。
气质温婉的女子背後是操场,虽然栏杆和铁丝网翻新了,主席台也不是记忆中的洋灰色,但陈圆圆还是认出来这是哪所学校。
他一张张的看著,贪婪的捕捉著女人身後的一切景物。
对母校的思念急切到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不是时间太晚,他现在就想过去看看。
给田恬发了几条短信,都没有得到回复,他开始控制不住的想象,田恬到底转移到了什麽等级的病房,连手机都不许带,他又後悔为什麽自己当时没有回复那个凌晨三点的“如果”,甚至後悔为什麽没在那个小护士面前大胆的回答:“我是!”──准直系亲属。
Jack也没有联络他,想必在酒吧正玩得疯。
第二天不到7点陈圆圆就打车直奔母校,他给自己找到了恰当的理由,王毅不是说小马老师一直在打听他吗?许是有什麽事呢。
他可不是要去缅怀什麽。
学校的变化大极了,连花圃里的花都换了品种。
向值班的老大爷打听了小马老师任教的班级,便悠悠朝著教学楼的方向走,顺便经过操场,学生们都穿著蓝白相间的夏季运动校服,有些懒洋洋的做著不知翻新到第几套的广播体操。
从操场到教学楼先後经过小操场,小花园,板报栏,男厕所等若干风景,熟悉的景物在眼旁一一跳过,散操的学生们踏著预备铃往各自班级飞奔,他们──和自己当年一样,囫囵的眉眼,微微含著的胸,无论谈论什麽,表情都是由骨子里透出的纯真,他们──看起来好像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一拨,但实际上,自己,以及自己熟知的那批人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
在初中部的走道前陈圆圆刻意停了一下,上课铃已经响过一遍,楼道里空空荡荡,但他总觉得好像等一会从楼道尽头的转角就会走出个人,小小的,却抱著几乎挡住脸的厚厚一摞作业本,表情是无人可比的骄傲,那时的田恬就是那样,他总是在上课伊始被老师叫去取作业,或是取点名册,或是其他什麽东西。有一次陈圆圆迟到了,正赶上他抱著一摞练习册从走廊尽头走来,不知是走神还是没看清路,目光相碰的瞬间作业本撒了一地,那时他们正处在冷战时期,陈圆圆愣了一下还是帮他一起捡著在地上的本子。
最後田恬小小声的说了:谢谢。
那个时候的田恬在想什麽呢,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小心翼翼的悸动著?
敲响历史组办公室的门时,陈圆圆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所谓“寻找同桌的你”,重点其实是“寻找”的过程,无论是从回忆里,谈话里,还是景物里,还是埋藏在自己心中的人和事里,重要的并不是结果,而是那寻找途中所感受到的一切。
无论痛与乐。
30-32
30
“您是……”坐在办公桌後的中年女子犹疑的盯著门外的男人。
“小马老师,是我啊,陈圆圆!”
“啊!?”女人不可置信的掩住嘴,仰头看了许久才依稀从男人脸上找到一点和过去相似的轮廓,“哎呀,咳!你看我……都没认出来,啊,坐,坐啊!”说著忙不迭从旁边桌前拖过椅子。
小马老师第一堂没课,办公室里清静得很,陈圆圆在她对面坐下,顺便将带来的礼物立在桌旁,小马老师激动得眼中闪出泪光,又盯著他看了好一会才一拍巴掌站起来,“你瞧我,我给你倒杯水,喝茶吧?我这有绿茶,花茶……”
“老师您就别忙了,跟我还客气什麽啊。”陈圆圆笑著阻止老师的动作,“应该是我给您赔罪啊,这麽多年也没回来看一看。”
“你们都忙,我知道的,新闻上都说你们这拨孩子最倒霉,中考高考最难,毕业又赶上金融危机……陈硕他们倒是每年都来看看,我问他们工作家庭都顺利吧,都说挺好挺好,哎,这些孩子。”说著小马老师用手背抹了下眼角,抬起头端详著陈圆圆:“你呢,这些年怎麽样?一直忙事业来著?”
“恩,当年上职高之後第二年就送去国外培训了,和资本家签了五年卖身契,这不刚结束麽。”陈圆圆笑笑。
“哦,哦,好啊,还是海归呐?”小马老师睁大眼,额头的纹路因此而清晰,到底也老了,当年那麽如花似玉的小女人,现在也快四十了,这麽说当年带初一三班时也才大学毕业呢,陈圆圆掩饰住内心的感慨,摇摇头:“什麽海归啊,不过也是个打工的。小马老师,您这些年怎麽样?”
“哈,什麽小马老师啊,都老马了!”
“什麽啊,您一点都没变嘛。”
“你啊,就是嘴皮子利索!”
“所以当年也没少和您顶嘴啊。”
“可不是,有时被你们几个混小子气得直想哭,还得忍著,要不更压不住你们,还有时被你们气得想笑,忍得更难受,有好几回田恬从办公室过来都看见我刚训完你们一个人偷偷靠在教室门外捂著嘴乐!”
“啊?我怎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窗外不知哪班的孩子第一堂就是体育课,正在懒洋洋的做著准备活动,两个孩子竟然扎在窗根下面偷懒,小声说笑。
陈圆圆和小马老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轻声笑了。
小时候觉得顶了天的事现在看来像笑话一样,偷懒也好,顶嘴也好,上课说闲话,考试打小抄,被请家长,被罚站,和老师不共戴天似的仇恨,心里狠狠想过等有一天我长大了一定不放过你!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因为我们还没有长大。
窗外躲懒的两个孩子因为没被老师发现而沾沾自喜著,小马老师轻轻站起身,轻轻关上窗,坐下时才说了句:“这些孩子……”
“对了。”小马老师忽然弯下腰,从桌子低下的柜橱里拿出一包东西,“早就跟王毅他们嘱咐过,如果和你联系上了叫你来我这一趟。”
“这是……?”陈圆圆接过那个包裹,凭手感依稀是书本类的东西,但用报纸包得很严密。
小马老师不好意思的笑了:“早就想跟你说抱歉,那时……我太年轻了,很多事处理得都不恰当。”
“老师您说什麽啊,我完全不记得有什麽事啊。”
小马老师示意他拆开看看,一面轻声说道:“我一直挺喜欢你这孩子的,觉得你活泼又聪明,我记得初一刚开始时你表现得挺好的,但没想到第一次年纪大测验你数学会不及格,是我不对,不该同意年级组长把所有学生的成绩排序还公开在楼道里……我想就是那一次,伤害了你,对不起。”
陈圆圆已经拆开包裹外面的报纸,看到里面的东西怔住了。
“你那时候和田恬特别要好,我看著也高兴,田恬是个好孩子,肯定会在学习上帮助你。”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但是……唉,还是我处理得不好。”
听到老师提起田恬,陈圆圆专注的竖起耳朵。
“给你们换座位之前,田恬的母亲来学校找我,原因是田恬上学期的成绩明显退步。”说到这,笑了一下,“其实哪算什麽退步呢,不过就是从年级第二变成年级第五而已,但田恬的母亲吧,怎麽说呢,是一个很较真,也很严格的人,她对田恬抱有很高期望,就专门为这事来学校找我。然後经过咱们班时不知怎的看到你和田恬聊天,当时正在上课,你和田恬却聊的热火朝天。”小马老师叹了口气,埋怨似的看了陈圆圆一眼:“结果可想而知了吧?”
“他的母亲觉得是我……拖累了她儿子?”陈圆圆轻声答。
小马老师点点头。
“所以您才给我们换的座位。”
“是。”
陈圆圆扯了扯领口,无谓的笑道:“这没错啊,要我是您或者我是他母亲,也会那样做的。”如果那时放任他们继续胡搞在一起,田恬能不能被保送上本校都是未知数了呢。
这样自嘲的同时又想著: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麽田恬和家里关系闹那麽僵,连一个探病的亲属都没有了,他的家人,真是严苛到近似冷漠啊。
小马老师以为他想起了那时不好的回忆,仍然很自责:“是我这个班主任没做好,”说著看了眼陈圆圆手里的东西说:“还有这个,真是……唉!这麽久才还给你。”
“哈,没有啊,我几乎都忘了还有过这玩意了!”
和小马老师聊了整整一堂课,从学校往外走时陈圆圆手里紧紧捏著那个报纸包裹的,暌别十二年的原属於他的物品──同学录。
临走时小马老师还想起什麽似的提醒他:“对了,里面还夹著一封信,是毕业那会田恬让我转交给你的,别掉了!”
走到学校外面的小路,陈圆圆才靠墙停住,小心的打开那个本子。
那是一个封皮花里胡哨,还印有明星艺术照的烂俗塑胶皮本子,内页也是几张粉红,几张粉绿,几张浅黄这样的款式,而且每页都暗衬著郭富城,张学友这类当年火到不行的明星照片,陈圆圆抽了抽嘴角,对自己当年的品味深表同情。
初三最後那几个月,陈圆圆正过著神仙一样的逍遥日子,田恬正被拉去当义工,悠闲得有些无聊时陈硕扔给他一个本子,是厚厚的高级笔记本,前後封皮间还挂著装饰性的小锁,陈圆圆知道有些女孩子流行写日记,为了不让父母看到内容都会选择这种带锁的小本子,这在陈圆圆看来无异於掩耳盗铃,那种锁,用力一拧就能弄开,陈硕怎麽也搞这玩意?他不太明白。
陈硕用本子磕了下他的头:“犯什麽傻呐?给我写同学录!”说完又补充道:“本来没想这麽早开始准备的,但你不是比我们走得早嘛?处女录就交给你了!”
像开了先河似的,之後的几天里,写同学录风潮悄然走俏,几乎每个人都准备了漂亮精致易保存的本子,交给某个同学让他写,写完再传给下一个人,人缘好的同学一天最多能拿到七八个这种小本子,然後沈甸甸的背回家,在灯下苦苦的写。
陈圆圆因为无事一身轻,每天要写的同学录也有四本之多,烦得他腰背酸,这种东西其实比作文还难写,尤其当你没什麽话可对对方说的时候,没事他就翻翻前面几页,看看别人的格式是怎样的,几乎都例行公事的以:“你是一个善良的/聪明/活泼的男生/女生……”开头,以“祝你今後怎麽怎麽样”结尾,中间部分文采好的能拽上三四页纸,文思一般的就把祝福和优点罗列一番了事,期末的冲刺阶段,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这种东西,长篇累牍的背後,又能有几分诚恳?
虽然这样想,但陈圆圆还是也准备了一个同学录,就是被小马老师时隔十二年之後交还的印满明星头像的本子,别小看它的花里胡哨,这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呢,陈圆圆刚把它拿出来就被同学抢去了,这个说:“我先写!我要写在梁朝伟那页!”
那个说:“郭富城那张你可给我留著!”
陈圆圆苦笑著看他们把东西抢走,传来传去的翻阅,而他真正想留下字迹的人却还在图书馆忙碌没有露面。
再过几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本子传到了哪里,写了多少,等本子回到手里,正准备翻阅时却被小马老师一把拿走。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麽,莫名其妙的盯著面无表情的班主任。
“同学录……”小马老师轻轻翻著,“最近有家长反应有的同学为了写同学录熬到一两点还不睡。”
陈圆圆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被误会了,有的同学的确喜欢这样要求对方:“我告诉你啊,不超过一千字不行。”
但他从来没有,谁愿意留言就随便好了,这本子都没在他手里捂热过呢。他刚要解释,小马老师神色一凛,道:“陈圆圆,你不用复习不代表大家都不用复习了,你愿意干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影响其他同学啊。这本子,我先帮你保管了。”
看著班主任扬著自己的同学录走出教室,陈圆圆什麽辩解的话也没说。
反正他不稀罕,同学录也好,这个学校也好,他都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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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圆圆靠在老旧的石墙下翻开那本同学录,身後是学校的大操场,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或进行某些球类运动时特有的呼喝声,这真是最棒的Background Music。
和一般的同学录不同,因为当时的孩子们都选择在自己最喜欢的明星那页留言,所以顺序也搞得七零八落的,不被人喜欢的歌星那几页是空白,太火爆的那页则挤了若干同学的签名。
陈圆圆饶有兴致的翻著,看著那些不同的字迹像看到熟悉的脸庞,兢兢业业的生活委员,像平时聊天那样絮絮叨叨的写了好几页;大而化之的男生则简单的写了超大字体,中心内容是祝你一帆风顺;善於总结陈词的班长字很清秀,却看得出精心雕琢的痕迹,白雪修正液涂了好几个白疙瘩;也有好笑的多事的人像陈圆圆一样喜欢翻看别人的记录,还更有新意在别人的页面加了自己的感想……陈圆圆边看边笑,一面快速向後浏览著,田恬有没有写?写了什麽?
那封被小马老师提起的夹在本子里的信早被他挑了出来,珍而重之的拈在手里,那是一个普通的信封,连口都没有封,肯定不是什麽特别私人的信件,陈圆圆这麽想,但还是舍不得看,决定留在看完同学录之後再打开。
终於,他在连续的几页空白书页之间看到了那熟悉的蓝黑色墨水字迹,娟秀的,工整的,让人看到心情都会好的漂亮字体。
陈圆圆松了口气,整副身体都靠在墙上,慢慢开始看。
但田恬写的东西并不多,算上签名和联络地址加起来才三行半,陈圆圆有点失望。
──“认识你真的很开心,但是我还没有你家地址呢,不会让我遗憾终身吧。”
连华丽的形容词都没有,这样一行字任谁看也看不出那是彼此曾经认定是最好的朋友的人留下的痕迹。
之後是签名──“田恬”──同样方方正正,没有一点耍帅的连笔或符号,像是怕别人认不清似的那麽规矩的写著。
再之後是联络地址。
每页的末尾是留白,写著宅电______ 手提______ 住址______ 邮编 ______ 类似的字样。但是初中生到底都还是孩子,手提那栏基本都空著,宅电倒是填了,但住址和邮编那简直就是扯淡了,谁记得住啊,就算记得住也不用特特写在同学录上,活像巴不得对方来找自己似的。
但是田恬写了,除了手提那里,每一栏都认认真真的填满,连邮编都没落下。
不知道他当时是以什麽样的心情留下自己的地址,但是自己却在十二年之後的今天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