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不正常。”掌柜看向窗外,“正常的人敛了灰烬该装进罐里埋进土里,他却……”
“却什麽?”
“不出一个月,他制的宣纸大卖,卖纸得来的钱在镇外建了这座孤宅。”掌柜手抚著窗框。
豆子抖了抖,“你是说……”
“正常人谁会在遭逢大变之後还会想到把死人灰添到树桨里制纸呢。”
一碗甜粥下肚,又自厨房摸了把药草煮了为杜亭灌下,热度终於褪下,虽然面色仍然不济,但已无大碍,掌柜和豆子守到旁晚便双双告辞。
夏末日光悠长,斜扎进发白的窗格子上,将一地树影剪得七零八落。
听到大门合上的声音,榻上的书生慢慢睁开眼,虽然一直昏睡,但掌柜与夥计的对话还是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是纸。
用自己买的宣纸作画,就不讨喜,原来是换了纸张的缘故。
可是,可是这些纸……
杜亭撑著乏力的身体下地,歪歪斜斜走到桌旁,将案上东西全部挥到地上。
新纸、旧纸一并飘落,先落地的是他自己买的玉版宣,而浮毛般在半空荡了许久才无声落地的是这宅子的旧物──不知是什麽鬼东西制成的宣纸。
他捞了一张细看,只见纸质洁白,触手轻软如绵絮,平滑纸面上夹杂著若干不规则的浅黄龟纹,鲜少在市面上见过的样式。他又扯过一张,只见这幅与方才又不相同,略厚些,却一样轻软,微微使力拉扯,发现韧劲极好,撕开一角翻看,竟是几已失传的“特种净皮”。
若是平常,杜亭定要为自己的发现欢呼雀跃,可是现在……
只要一想到掌柜的那番话,就从心里感到恶寒。
死人灰。
豆子那时问:“那些灰烬能制多少纸?缘何够他攒出这一栋宅子的银钱?”
“说你笨还不承认,灰没了,可以再烧嘛。”
“啊你是说──”
“那时瘟病横行,别的没有,尸体可是山一样多。那些死了的人,当然一把火烧了,我猜……朱疯子可能就是趁那时积了不少制纸的材料吧。”
豆子的声音有些抖:“疯子,他绝对是疯子!”
只要想想那场景就觉得可怖,疫病横行的当口,自保尚难,竟然还有人为了炼纸夜半无人去敛那尸灰。
可是小鬼又是怎麽回事?
难道……
杜亭伏在地上,颤抖著抚摸过那一张张雪白馨香的宣纸,难道,难道有一张就来自小鬼的尸灰吗?
按照他原来的猜想,小鬼该是饿死的,可是魂魄既然不化,就有横死的嫌疑,又驻足此地不去,必然和这宅子有关……那麽……
难道不是死後炼制的?!
杜亭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这是真的,比恐怖与震惊更甚的,是心痛。
他想象著那人鞠蒌著背将疑似新死的小鬼拖回宅子,一把火点了的场景,只觉奇寒无比,只要稍微揣摩一下就心痛难以自持──活活被烧死的啊。
十六七的少年,多鲜活的生命。
会挣扎,会哭喊吧?
若发现他还活著,朱疯子有没有收手?
答案显然是没有。
否则小鬼也不会是小鬼了。
杜亭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心里拥堵著从未曾有过的情绪,是恨是痛,说不清楚,也无力言说,他抓著那一地宣纸,用力撕扯,他恨那个疫病肆虐人心冷漠的年月,恨生不逢时的悲哀与无奈,恨泯尽天良的朱疯子。
恨自己……没用。
就在这时,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杜亭的心一下提到高处,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贴在窗口往外看。
却是一个高个白衣青年悠悠踱了进来,一手背在身後,像是提著什麽东西。
难道又是送吃食的?杜亭这麽想著,却心灰意冷的没有动弹,现在除了小鬼,没人能教他上心。
荒宅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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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招呼,那白衣青年便似闲庭信步一般慢慢踱了进来,走步间自有方寸,直接就奔大屋而来,像是在寻找什麽东西。
杜亭再也呆不住,不顾脚软腿软,磕磕绊绊就迎出去。
“你……是谁?怎麽恁的无礼,不问问就往里闯?”他在大门前张开手臂。
“哈哈,我就说有人嘛。”白衣男子也不嫌他唐突,像早知道会有人出来似的,见面先是一笑,抬起眼道:“在下姓獠名寅,就住在隔邻的山上。”
杜亭不知道他这是什麽意思,只无声的与他大眼瞪小眼。
自称獠寅的男子将背在身後的手抬起,杜亭这才看到他手上捏著一截红色细绳,绳子大约一尺来长,尽头绑著只红壳乌龟,乌龟半个拳头大小,看不出死活,但用红绳拴著,恐怕是活的。
“一个朋友病了,这是最重要的一味药引。”獠寅晃晃手里的红绳。
杜亭仍是不明所以,只觉这男子突兀又诡异,看他这身暗纹浅银长袍配云色软衫,怎麽看也是个富家公子的打扮,何况又这麽风度翩翩的,却拎著只乌龟逛来逛去,成什麽体统?!
但经过小鬼和黄鼠狼的洗礼,杜亭也见怪不怪了,当下回道:“乌龟做药引?这味药也太猛了。”
“可不是。”獠寅露出懊恼神色,“猛病还须猛药医啊,都怪他,早叫他小心……唉,烦死了。”
说是烦,可是提到那人,神色间自有一股别样欢喜。
杜亭听得莫名其妙,又没有下逐客令的立场,只嘴上支应著:“既然是病,那就早点医呗。”
“所以我才来这里啊!”獠寅轻轻一笑,闪身向室内走去,杜亭在原地一怔,只听那人边向里走边道:“这里应该还有一位吧,在里面麽?”
“你,你说什麽?!”
那人停下脚步,回头看著他,面色半隐在暗处,似笑非笑道:“你晓得的,他和你我一样,也只是个住客。”
杜亭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接下来的话哽咽在喉咙里。
那人见他这般情状,也不再打哑谜,扬扬手里的乌龟,道:“我要剥下这龟壳入药,可是这东西背了个极大的孽债,须得解了这场恩怨才可入药,否则没用。”
“你是说……”
“我也不瞒你,我是个修道的,自有得窥天道的法门,这龟前世便是这宅子的主人,结下恩怨的地点也在这个宅子里。”说罢,盯著杜亭的眼睛不可抑止的弯起来,似笑非笑:“方才见你拦住我的样子,可见已经住了段时日,那麽另一位主人……可否请他出来相见?”
听他说到天道二字,杜亭几乎要匍匐跪倒。
总算来个懂的人了!
又看看他手里的乌龟,怒气无故飙出,忍不住破口道:“原来是他!原来托生成了个王八!真是罪有应得──”
“哦?你果然知道。”獠寅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杜亭当下便火急火燎的将情况说了,末了十分无辜的问:“你说他日日住在井底,怎麽还会怕雨水?可是那天我是眼看著他身上流出水来的,然後……然後就只剩了一件衣服……”想起那夜的情景,再次讲来,仍是悲伤难以抑制。
獠寅一语不发的听著,最後才不紧不慢的应道:“你和那小鬼到底什麽关系?”
“什……麽什麽关系?”杜亭一怔。
獠寅凤目修长,眯起来有些斜吊:“若只是平常交情值得你这般著紧?还下井去捞……你告诉我实话,我就帮你。”
杜亭的脸腾的红了:“哪,哪有什麽……关系,实话我都说了。你到底帮不帮我?!”
见他急了,獠寅也不再打趣,抬脚便往里间走,边走边说:“现下不说就罢了,不过……迟早你要说。”
杜亭跟在他身後,巴巴的问:“你到底有没有办法?他……他到底去哪了?还有,还有,你会算卦?能算出他姓什麽叫什麽吗?”
獠寅一路来到卧房,在门口站定,尚未推门,便道:“是这了。”
杜亭奇怪,这房里只有一张大床以及一只书柜,还是散了架的。
獠寅从散架的书橱里捞出一沓泡汤的书,翻了翻,叹口气,放下,又继而去翻下一个抽屉。
杜亭看得著急:“既然是找小鬼,费这劳什子工夫做甚?”
即使天已放晴,但因为长年被雨水洇潲,散架的木头发出阵阵潮湿气味,更有靠近窗子的木框生出霉斑。
獠寅只看他一眼,不再辩驳,继续慢条斯理在抽斗中翻找,动作虽慢,却小心谨慎,有纸张粘在夹角里,就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抠挖出来。
只略微靠近就能闻到那令人欲呕的秽气,杜亭看著獠寅的动作,忽的想到朱疯子生前制纸成狂,心思电般闪过:莫非……这些纸张书籍和小鬼消失有关?
“我来!”杜亭将另外几只抽屉拉开,无视的更浓重秽臭,将手探进去。
獠寅只叮咛道:“小心拿,莫要遗失了一页。”
抽斗内收藏的大多都是书籍,显然獠寅要找的并不是这些,线装的绝版的珍贵的古籍他连看都不看,随手抛在地上。
直到翻出一沓宣纸。
“是了!!”
饶是獠寅也不由激动起来,杜亭的情绪也被他带动,仿佛看到一丝希望,不由凑过去:“怎麽怎麽??”
可是一见就失望了。
獠寅手上拿的不过是一沓宣纸,因为被泡得糊烂,有几张甚至还黏在一起。
──如果只是找宣纸的话,书房不是更多?
獠寅见他失望,也不解释,只是问:“你会裱糊吗?”
“啊??”
杜亭一懵,却见獠寅神情肃穆,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於是便也端正神色,认真答道:“从前见人裱过,自己却没试过。”
“那你得学了……”獠寅将手中纸张举高,在阳光下小心展开,杜亭这才瞧见,这一张张的宣纸微黄发涨,上面隐约带有墨迹,原来竟都是画著画的。
“这是……”虽然泡了水,但仍能看出,每张纸上都画著点东西,有的是一株树,有的是一茎花,甚至有的只是一颗果子,“这是什麽意思?”要知道作画讲究布局意境,可这些……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某种植物图志更为恰当。
“都是朱疯子画的。”獠寅说完,转头面向窗外後院,“你不觉得奇怪麽?”
“什麽奇怪?”
“院里的树啊。”
“树?”
杜亭这才打起精神顺獠寅目光望去。
这几天光顾著对井底喊话,加上又病了半日,竟没留意,此时一看才发现,原本落了满地的果子全不见了,不仅如此,连几株茂盛的树也枯萎了。
“啊,这是……”
“枯了的都是入画的树啊。”獠寅抖抖手上一张纸,那上面正巧画著一株杨桃。
“你是说……”
獠寅点点头,“这些画被雨水潲了,纸张腐朽,画上的东西也一并枯了。”
“啊!!”杜亭恍然大悟,忙在那堆泡涨的画作中寻找。
“所以说你须得练练裱糊之术。”
那些纸,越在下面的,潮得越厉害,翻了几张还没翻到,画上景物已经模糊不堪了。
杜亭急得满头大汗。
不住的质疑:“你既懂得道法,为何不能直接将他唤回来?这些画……都糟烂了……”
獠寅悠悠答道:“懂道法,也要晓得他的生辰八字姓甚名谁啊。”
“找到有他的画就晓得了?”
“画上至少有姓名。”獠寅随手拎起一幅,指著右下角的朱红小字,虽然字迹模糊,却勉强看清,写了植物名称和年龄。
“真是恶心的趣味!”杜亭咕哝道,忍不住又狠狠瞪了那红壳乌龟一眼,獠寅忙将乌龟提起揣进袖口:“它虽可恶,我却还有用处,你可不能动它!”
“不知怎麽的,後来竟被朱疯子试出用活物制纸效果更好,这些花啊草啊都是趁茂盛时一把火烧了的,什麽事一旦执著太过,大抵就会入魔,他千不该万不该拿活人试验了一把……”
杜亭听得心里荒凉,哑著嗓子问:“那个活人,就是小鬼。”
“对,许是自己也怕了,便又求了个法儿,说是将生魂入画,正巧留在那味用自己灰烬制成的纸里,再将黑狗血绊朱砂写上生辰八字和姓名,那魂魄就永远拘在里面,上天入地也不得找他讨债,此法制出的纸也随著‘纸寿千年,用不脱色’。”末了,獠寅轻声叹了口气,想是忆起自己的过往,露出悲戚神色。
“难怪……原来小鬼的魂不在井底,而在画里,难怪他不怕井水,却怕雨水,唉……我若是早些发现……”杜亭想到每一个雨夜,听著大雨拍打窗框的声音,自己却没有留心查看一眼,就追悔不已。
“你不过是个书生,哪懂这些道理,要紧事是将小鬼唤回,了去这王八背上的孽债。”
小鬼的画被压在最底下,腐朽程度可想而知了。 只见淡青的墨迹囫囵画著一个人形,看不出面目,只依稀可见似乎是赤裸的。 “怎麽会这样?!”杜亭慌忙用手掩住,好像被旁边人多看一眼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獠寅微微一笑:“自然是这样,你看这些入画的草木果蔬,哪个是穿衣服的?那朱疯子只把它们当材料,哪管别的。” 杜亭心中凄苦,越看那画中模糊轮廓越是难受,看著这泡汤的画,就跟看到小鬼无疑,悲从中来,眼泪几乎要落下。 獠寅忙挥挥手,打断他的遐思,道:“想救他,先去学裱糊。” “对!”杜亭揩了一把脸,忙振奋起精神。 要说裱糊,那也是项技术,哪里是想学就能马上学会的? 何况杜亭还这麽心急。 用纸张糊房顶也叫裱糊,但用纸张糊画,那就不是一码事了,常言道:“三分画,七分裱。”就是这个道理,裱过和没裱过的画,放在那里,就像少女染没 染胭脂那般大相径庭,当然,若这少女天生绝色,唇不点自红,就当咱没说。 裱画本就不易,更何况还要加上修补? 杜亭去了城里,拜会了之前寄卖画作的先生,边学边帮工,这麽过了一月有余,期间他试著练手了无数幅画作,有好的,有次的,也有需要修补的,技艺倒 日日见长,连先生都夸他:“不愧是读书人,像是专吃这碗饭的。” 杜亭只闷闷一笑,专心调那浆纸。 小鬼的画作被他供在院里专门辟出的一处矮棚里,因为想到小鬼之前很厌恶进入内室,可能便是存留的恐怖记忆作怪,所以便想也没想,将他与那红壳乌龟 离得越远越好。 獠寅在院子里悠悠的品茶,悠悠的说:“你这棚子还不如不搭,一个雷就能劈了,到时画更留不住,还学什麽裱糊,直接修道去算了,轮回过万八千年,兴 许又能碰见他。” 杜亭气不过他的风凉话,闷头苦干,竟也把个棚子搭得像模像样,自己又用力踹了几脚,确定结实无比,才愤愤启程拜师学艺。 獠寅待他走後起身探进棚里,一看里面情形就扑哧一声笑出来。 只见棚里阴黑无比,画被收拢在樟木箱子里,箱子外面和周围又垫了厚厚的柔软棉花之类,想是书呆想出的法子,怕万一进水也有棉絮抵挡。 “笨。”獠寅将茶碗放下,随手点了点,一层白光自指尖溢出,慢慢扩大,将橡木小盒连带整个棚子包裹起来。 做完这些,才缓缓踱出,回头看看丑陋粗鄙的矮棚,眼里都是笑意,却不复先前那般轻鄙,而是赞同的,惺惺的柔和神情。 再普通的人,为了心中所爱,都会尽自己所能给出的全部力量去施与,去保护吧。 书呆是,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