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师益说我去接小芳回来。
岳父说不必了,让她在家里待两天就好了。我跟她说你打电话来就行了。她气没消,也不会见你。
季师益放下电话之後开始肚子饿了。周芳不太会做饭,但每天好歹都准备了外卖食品等他回来吃。他抓起外套,决定出去吃饭。
那年春天一直反复变天。下午时开始降温,对广州的三月初来说,冷得有些过分。出门他就发现自己穿的有些少了,他去车库里开车出来之後,在车里稍微暖和了一会儿,就开出了小区。
没有目的地开了会儿,想不出一个人可以去哪儿吃饭,最後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医院。在车里打电话给附近的烧腊店叫了个外卖,叫人送到十四楼的肝胆一区。事後想起今晚值班的是一个新来的进修医,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刚才那家店,说送两个饭,并且改送到十二楼外科总值班房。
今年外科老总有两个,两天一值,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是邱景岳值班。
从车库里出来十分冷,他扣上外套的扣子,从地下车库坐了电梯直达十二楼。普外科总值班房不属於任何病区,在十二楼西边单独的一个角落里。出了电梯後,他有些犹豫,於是并没有走到总值班房去,按了电梯的下行键。
外科楼总共十台电梯,他使用的这台是西边最边上的一台单独梯,同时也是职工梯,晚上一般没什麽人。但电梯下行时停了十六楼,到十二楼门开的时候,里边有人。
邱景岳看到季师益时稍稍吃了一惊。季师益只好朝他笑笑,说:“师兄。”
邱景岳走出电梯,见他并不进去,电梯门就这麽关上了,问:“不下去吗?”
“我刚上来。”
“然後又等下去的电梯?”
季师益尴尬起来。邱景岳笑著问:“是不是来找我的?”
邱景岳看起来有点疲惫,以前干净的眼睛下面现在有一圈淡黑。季师益做老总的时候有四个人轮班,稍微好了那麽点儿。现在是两个人,也就是说隔天上24小时班,整个普外科的所有急诊手术老总都要参与,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几天都睡不到好觉。
季师益几乎想说不是了,听见走廊那边送外卖的叫:“季医生,季医生,烧鹅饭!”
“你订了饭?”邱景岳看著他,笑得满室生辉。
“是,我订饭了。您吃吗?”
“我也订了。”
於是那边那个送外卖的换了个叫法:“邱医生,邱医生,烧鸭饭!”
普外科总值班房事实上在十二楼胃肠外科的二值房,该附属医院的二值晚上通常不在,简单急诊手术由普外科总值班和一线医生完成,有难度的叫回二值,再有难度的请示三值。於是这个房间不知何时起变成了约定俗成的总值房。房间里有电视,有一个上下铺,一张办公桌,一张椅子,还有间厕所。
邱景岳把椅子让给了季师益,自己坐在床上捧著烧鸭饭吃完了,之後还把季师益多订的那份烧鹅吃了一半,说今天饿坏了,幸好季师益多订了份。季师益则相反,很久了都不能吃完那份烧鹅饭。最後把饭盒盖上时,还剩了三分之一的米饭。
邱景岳收拾著桌面上的饭盒,季师益说我来就可以了,邱景岳说反正顺便。
邱景岳出去把饭盒丢到病区的污物室之後,回来就躺倒在了床上,说:“两个人轮值,真不是人过的。”
季师益说:“去年我们还有四个人。”
“没赶上好时候。”邱景岳说。
季师益在椅子上坐了会儿,说:“师兄,要不您先休息吧,晚上没准还有什麽事。我先回去了。”
邱景岳说:“你就来吃顿饭的?”
“不行吗?”季师益笑道。
邱景岳给他丢了根烟。季师益接住了。
“我收留你吧。”
邱景岳抽著烟就在床上睡著了。季师益把烟头从他嘴里拿走,说:“师兄,火灾就是这样出来的。”
他是真的睡著了,睡得很沈。季师益想给他盖上被子,他压在了被子上。
“师兄,您会感冒的。”季师益拍了拍他的胳膊。完全没反应。
後来他才回想过来,那天他对邱景岳用了对待妻子的方法。他把他抱到了一边,再把被子展开来给他盖上了。
邱景岳没能睡上多久,九点左右总值的电话就响了。响了很一会儿,他才爬起来接。看见季师益坐在房间里看报纸,他有点抱歉地说:“太困了。”
他说肾内有个腹痛的叫他过去看,没什麽事一会儿就回来了。季师益说我也要回去了,邱景岳说等我回来再走吧。
季师益看完了两版报纸後邱景岳回来了。
这麽多年过去,季师益很难清楚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生理反应以及其他。他也很难确定关於邱景岳的哪一个镜头是自己想象,哪一个是真实发生过的。他觉得当时他们在屋子里各自抽各自烟,并没有进行什麽交谈,但又觉得当时对他说了好多话,以至於他的所有苦恼,那位年纪相仿的师兄都明白了。
有一点他很确定,他开头认为自己是去道歉的,不过终了那个晚上,邱景岳都没能让他道成,在抽烟後邱景岳说自己手机上有好看的电影,可以和季师益分享,他们就坐在床边看电影了。季师益说大话西游我看过了,邱景岳说再看一遍也没关系,看看里边的风景也不错。季师益说师兄您居心叵测,我都这样了还让我看悲剧。
邱景岳说不,我是想告诉你没了白骨精还有紫霞仙子。
季师益说我已婚了,您这是教唆罪。
邱景岳说既然这样,看开点,有人爱总比没人爱幸福。
季师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看邱景岳,二十九周岁的邱景岳看著季师益笑。
季师益渐渐觉得,他可以分辨邱景岳每一种笑。
情歌(上)7
7
季师益每天打几个电话去岳母家,过了三天,妻子终於肯接电话了,可能岳母也做了不少工作,她没有再提吵架前的事情了。季师益说:老婆,你快回来吧,我饿了好几天。周芳终於在电话里笑了。
周芳回来之後开始不太爱吃饭,总是说叫的外卖油烟味大,吃不下,过了几天开始晨吐。季师益问了她月经,她说好像这个月都没来,跟你怄气都把这事儿怄忘了。
周芳去妇科检查之後被确证怀孕了。季师益认为那段时间自己非常高兴。他告诉了父母这件事,父母也很高兴,告诉了任唐和朱方雨,两位哥们儿邀请他去喝酒庆贺,他婉言谢绝了。任唐说去他家庆祝,季师益说你小子害我不浅,不敢再跟你喝酒了。最後没忍住也去跟邱景岳说了,在某天中午他当班的时候去了十二楼找他。邱景岳又邀他一起抽烟,後来说恭喜恭喜,以後少在老婆面前抽烟吧,想抽就来我这儿。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後,季师益才注意到周芳没有戒烟。初起是因为没发现怀孕,到後来有时也能闻见她身上有烟味。季师益对周芳说:怀孕了就别再抽烟了。周芳应著好。
由於早孕反应很厉害,周芳的母亲住到他们家照顾女儿。岳母的厨艺比妻子好很多,过了段时间,周芳也不吐了,被养胖了些。有岳母在家,周芳打他电话的频率小了一些,由每天四到五次变成了两三次。
那段时间他有时候去找邱景岳抽烟,不小心问出了关於写基金的事情,邱景岳问他想研究哪方面的内容,季师益说自己对基础研究一窍不通。邱景岳说那我回去查查,看看有没有什麽方面比较适合。
季师益以为邱景岳不会把这件事往心里去,毕竟就算是烟友,两人依然是竞争对手。不料过了几天邱景岳就打电话跟他说,他往季师益邮箱里发了几篇文献,让他看看,如果季师益值班的时候有空,他可以去找季师益谈谈课题。季师益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值班时间是五天後,而且和邱景岳的班是错开的,问了两天後和四天後值班的医生,他们都表示没空换班。因为三月中旬就必须提交申请,季师益不好厚著脸皮让邱景岳配合自己,只好对妻子说明了状况,说要“请假”一个晚上去医院找师兄谈课题的事,晚上十点会回来。周芳说好吧,你去吧。记得给我打电话。
季师益在下班後和妻子打了电话,说就不回去吃饭了,晚上可以早点回去。周芳说好,早点回来。
那天傍晚季师益打电话给邱景岳,想告诉他今晚去找他,但手机响了两下就被切断了。季师益到医院门口吃了顿饭,到六点多时邱景岳给他回了电话,说不好意思,刚才主任找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没精神,季师益就问他没什麽事吧?他苦笑了一声说被骂了。
也许是急於确立地位,廖敏轩回来之後经常开会,一开始只是开会而已,三个月之後就开始骂人了,其中最惨的是邱景岳,十次会议中邱景岳要被骂八次。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被骂,例如科研思路乱七八糟,临床能力差,甚至衣著品味都被指责。每次开会之後如果见到他,他的话会变少,烟会抽多。
邱景岳问他什麽事?季师益说没什麽。邱景岳说我没事,早习惯了,有事就说吧。季师益说那我在十二楼等你。
邱景岳说你今天有空?那正好,我把电脑带过去。
季师益在十二楼等了一会儿,邱景岳从走廊那边过来了。见到季师益,笑了。但看起来就像好几天没睡觉一样,脸比起上周见到的瘦了一圈,眼睛下面的黑色十分浓厚。
“您没事吧?”
“还好。”邱景岳一边开门一边说。他穿著白大衣,身上背著个电脑包。他在肝胆一区被分配了一个衣柜,平常都把东西锁在哪儿。
“几天没睡了?”
邱景岳打开总值房的灯,隔了会儿回答:“就两三天。”
“您睡吧,我真没事儿。”季师益站在门口不进去了。
邱景岳回头,见他要走,拉住了他。
“你晚上出来不容易吧。我跟你说说就好了,不用多少时间。”
季师益问:“查我的资料花了多少时间?”
“没花多少时间,都订阅的。”邱景岳转开头去开抽风机。
季师益站在门口没动,邱景岳说:“进来吧。”
总值房里有咖啡的味道。邱景岳一进门就去撕速溶咖啡,倒杯子里,说:“现在咖啡效果都太弱了。”
邱景岳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季师益看见桌面上倒空的几包咖啡包装袋,问:“怎麽都没时间睡吗?”
“廖老师??主任说要我帮他写今年的基金。”邱景岳说。
“他让您写?”
“我最熟悉他做的东西。”邱景岳把杯子放唇边。他的嘴唇已经不像那个晚上那样了,现在不仅干裂,而且有些苍白。
季师益把杯子从他手中拿开了。
“你也想喝?”邱景岳笑道,“我再给你冲一杯。”
“您睡吧,立刻就睡。”
邱景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丢给了季师益一支。
他坐在床上吸烟的时候就睡著了。头靠著季师益的肩膀。季师益把烟从他嘴里拿走,他醒过来,说:“我得跟你说,下周就截止了,你没时间了。”
“我不走,您醒来再说也不迟。”
邱景岳又睡著了。
他睡得很沈。他的呼叫器被季师益拿著了,当天有两个电话打进来,一个骨外科的,一个妇产科的,季师益代替邱景岳去了。骨外值班的研究生白天时叫过邱景岳,见季师益说了句怎麽换班了?季师益说他临时有事,我代会儿。
十点快到的时候周芳打电话给他,当时他正在妇产科,就对周芳说一会打给你,我可能要晚点儿回去。
周芳说:你不是说好十点回来吗?
因为正在看病人的途中,季师益没怎麽多说就把电话挂了。
十点二十分他回到十二楼,在走廊打了个电话给周芳,周芳第一句话是:“刚才那女人是谁?”
季师益说:“我刚在妇产科看病人。师兄有事走开会儿,我帮他顶班。”
“邱景岳吗?”周芳问。
“嗯。”
“你们关系有这麽好吗?”
“我有事找他啊。”
“哦,那他真够精明的,你有事找他,还得帮他值班啊?”
“他人不坏。”
“人不坏你就得帮他值班?那全天下好人多著了,你都帮忙值班吧,一个礼拜你就死了吧你。”
季师益头有些发胀,妻子的声音十分尖锐。
“小芳,你能不能别这样?大家都是同事,别人也有帮我值班的时候。”
“你干什麽事儿我不知道,能不能不要用这麽蠢的谎言骗我?”
季师益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会儿,说:“你误会我,我回去会好好解释,但你别生气,你现在正怀孕。”
周芳在电话那头又哭了,季师益听到哭声,本来胀的头变得跳痛起来。
“好啊,我生气没关系,爱生生去,动到你儿子的胎气你就紧张了啊?”
季师益把手机从耳朵边上离开,看著红色的挂断键,听见从扬声器传来的减弱的哭声,忽然觉得十分茫然。
总值班的小灵通又响起来了,季师益接起那个电话,妇产科的一线说刚才那个病人腹痛加剧了,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床边B超的医生也还没来,怎麽办?
那个一线是个没经验的研究生,季师益在电话里告诉他应该怎麽做之後,重新接起妻子的电话,对方已经挂机了。
总值班的房间门忽然开了。邱景岳走出来,看见季师益,扬了扬自己的手机。
季师益走过去,邱景岳把手机放到他手中,说:“你太太的。”
周芳在邱景岳的手机听筒那边听到了丈夫的声音,说了句:“你真的和他一块儿啊?”
季师益对著电话说:“好好睡吧。”然後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他把手机还给邱景岳,再把自己的手机摔出了几米远,砸在了走廊对面的墙上,掉落在地面上,晃动了几下,不再动了。
邱景岳沈默地看著季师益的动作。
季师益说:“我以前女朋友跟我说,所谓的爱情,是对方不管做什麽都能忍受。”
然後回头问邱景岳:“到底是她不爱我,还是我不爱她了?”
邱景岳没答他,走到季师益丢弃的手机面前,捡起来,说:“诺基亚该找你卖广告。”然後把手机递给季师益:“你回去吧。”
季师益接过手机,看著邱景岳把总值班的电话从他手中拿走。
“我睡够了,三天的觉都补回来了,谢谢了。”
情歌(上)8
8
邱景岳和季师益来往了几次邮件,并在季师益上夜班那天晚上去找了他,和他详细商讨了自己的想法。季师益看完邱景岳发来的文献後对他提的东西还是处於晕头转向的状态,复习了几本生物化学方面的书,才大致弄明白他说的意思。
当年在邱景岳毕业的时候,季师益听他的答辩直接睡过去了。他告诉邱景岳这件事,邱景岳镇定地说:“哦,当时我数了数,醒的人就一个答辩主席,四个答辩委员。其中三个在打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