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劲挥了一下手:“你差点把我心脏搞停了,一句对不起就弥补得了?”
我苦笑,果然是老狐狸,刚醒就讨价还价:“……那,下次我接您戏时降低片酬好了。”
……
关导吐出一口气,面色忧痛:
“烨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摇头,又点头。
……
那天意识之混乱,是前所未有的,平时的我,不可能如此失控。
……然而要全盘否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可能。
事情已经发生,任何的辩解都苍白无力。
关导摇头:“我们没敢通知你的家人,还好你醒了,要不然……”
下面的话他没说下去,眼眶又红了起来,别过头去。
……我却怵然一惊,心猛的抽痛。
我真该死,竟没想过父母将会如何伤心,实在不孝。
还好只是在鬼门关兜了一圈,否则白发人送黑发人,二老下半生孤苦无依,我便是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
“对不起……”我喃喃着,也不知是在向谁说。
……
关导叹息:“傻孩子,什么事何至于此?……你不知道那天我们看到你,你躺在浴缸边上,吐得到处都是,手腕上全是鲜血,浴缸里的水都是红的,我们吓得心脏都快停了,你……”
“关导!”
胡军一直站在窗口,背对着我们,忽然开口打断。我清楚的看到他的背影打了个寒战。
“别说了,他身体还没全好。”
……
他似连脸都不敢转过来。
……
关导立刻收了声音,轻叹一声,转移了话题:“……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吧,剧组已经停工了。”
我内疚:“对不起,关导。”
他摇头:“别轻易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很有重量。”又看我一眼:“若你死了,这三个字无疑于垃圾!”
……他站起身来,转身对胡军道:“我走了,啊。”
胡军微微转身,点头,目送他出门去。
……
然后他低头走过来,声音依旧不高:
“烨子,你要不要再喝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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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睡得不沉,身上还一阵阵的冒冷汗,手腕上的伤口一直火辣辣的疼痛。
半夜我醒来,想上厕所。
刚想要动一下,忽然听到屋子里有隐约的声音。
我一愣,谁?
……
黑暗中,我的眼睛看东西格外费力。
终于,我看清楚了。
——居然是胡军。
……
他正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头完全埋进面前的膝盖中,脸埋在双手中,完全看不到。
他在哭。
那个曾经爽朗自信的爱着我,也被我爱着的男人。他在哭。
压抑而低沉的,几若不闻的,闷声闷气的,哭泣——
他的双肩在剧烈的颤抖,两脚紧紧的并拢,仿佛生怕哪滴眼泪落到地上,惊醒了别人。
……
我从来不曾见过,这样脆弱的他。
……
看着他哭,我忽然恍惚的想,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曾经无数次同情过失去蓝宇的捍东,那种痛失所爱的心情,是何等的绝望与哀恸。
蓝宇是残忍的,他除了爱,什么都没留给捍东。
然而在这样的夜晚,在我爱的人无声哭泣的身体面前,我才发现,我是更残忍的那一个。
我若这样死了,连爱都没给他剩下,只让他和悔恨内疚,苦度余生。
……
月色冷清的,从医院的窗口洒进来,一地清辉,风声呜咽。
我终于知道,这一次我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四十七)
第二天的清早,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他已经醒了,正在笨手笨脚的把刚打回来的米粥倒进一个小碗里。
我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叫:“师哥……”
他好象又哆嗦了一下,似乎最近,他特别害怕我在身后突然的叫他。
堂堂七尺男儿,仿佛受不起一点惊吓似的。
他放下粥碗,回过头来,勉强笑道:“……恩?”
“我想……”我有些迟疑:“我想打个电话。”
我的手机想必是扔在那个饭店的宾馆房间里,估计早就没电而关机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想找我的人会找不到。
他犹豫了一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来递给我,然后转过头去继续专心致志对付那碗粥。
……
我拨通了一串号码,听到那边清亮的声音响起:“喂——”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轻松一点:“喂!娜娜吗?”
……
他手里的粥忽然洒了一点出来,他连忙手忙脚乱的扯过纸来擦拭干净。
……
娜娜在那边尖叫起来:“刘烨你这个死人!你死到哪里去了!打你手机也关机!你是拍戏还是坐监狱啊!……”
一开口就像机关枪一样,劈头盖脸而来。我几乎可以想象她跳脚的样子。
我苦笑,这丫头一口一个死字,殊不知还真是猜对了,差一点刘烨就死翘翘应了她的预言。
我语气安慰:“没事,啊。我前几天手机坏了……恩,对,不爱打公用电话,恩……”
……她忽然语气迟疑:“……烨子,你在哪儿?”
我愣一瞬。脱口而出:“片场啊!”
她似乎有些期期艾艾:“……你身边,都谁啊?”
我又一愣,忽然脑子里一闪念,登时反应过来——
我用的是胡军的手机!
……
我倒没想到,她还记得胡军的号码。
又是苦笑,人果然不能撒谎。
“我身边啊……关导,师哥,还有林……”自己的声音,应该很自然吧……听不出什么破绽。
她似乎也自然了些:“……啊,你师哥也去了?”
“恩。”我答的流畅:“来探班。”
……
她沉默了一会儿,笑起来:“我不跟你多说了啊!我还有节目呢,得赶快去准备了!拜拜——”
我连忙答应:“拜——”
第二个拜字还没说完,电话已经挂线了。
……
我有点发呆的盯着那电话,然后自嘲的笑了下。
……
然后又给爸妈拨了个电话,他们在电话里听起来精神状态都不错,似乎也习惯了我常年在外面拍戏,也很放心的样子,还一个劲儿叮嘱我要注意身体,多吃东西。
我连声答应着,眼睛却不知不觉又潮了。
……
挂了线,我把电话递还给他,他接过去,握在手里看我:“不打了?”
我笑笑摇头:“不打了,谢谢师哥。”
他把手机随便的揣起来,然后坐到我身边,把已经微凉的粥舀起来,喂我。
我苦笑:“师哥,我自己能吃。”
他却固执的把勺子凑到我的嘴唇边,不动。
我想了想,就要伸手来拿那粥碗。
谁知我的手刚一动,他就低声厉道:“别动。”
我一愣,那粥不知什么时候已进了我的口中,说话不得,只好咽下去。
……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严厉,眼神一下子有些不安,吞吐道:“你……别用你的手,伤还没好呢……”
我又咽下一口粥,目光却注视他。
忽然之间懂得了,他的恐惧。
……他害怕见到那受伤的手臂,那厚厚白色纱布下的伤口。
我那狠狠的一下,不但划伤了自己的手臂,大抵,也伤了他的心。从此那入骨的恐惧和慌乱,未曾稍离。
……
我默默的任他喂着,一口一口。
那粥,竟如此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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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导来的时候总给我带各种各样很好吃的水果,我猜他自己比我还爱吃,每次都和我抢,也不脸红。
有次我笑着说关导你要是这么喜欢内地的水果,干脆以后就在内地生根吧。
他笑起来,然后正色道:“我本来就已经开始在内地发展了。”
我惊讶。
他笑笑:“下部戏,我就打算在内地拍的,《画魂》。”
我听关导提起过的,但是这部戏似乎安排的日程很遥远,不知为什么此刻突然拿出来说,不免有些疑问。
“那……《夺情天》呢?”终于还是小心翼翼的开口。
关导偷眼看了一下在窗边无甚表情的胡军,支吾道:“……不拍了。”
我似有些明白,轻吸口气:“那剧本其实不错。”
关导尴尬笑笑:“以后有机会再谈吧。”
……我没再问。
……
胡军忽然转头,冲关导一笑:“你们先聊,我下楼抽根烟。”
关导点头,看他拿了烟盒火机出门去,笑着对我说:“……病房不许抽烟,这几天估计把他憋坏了。”
我咬了下嘴唇,微微点头:“……给你们都添麻烦了。”
关导摇头,伸手拍拍我的头:“傻孩子,你真是……”
我闭闭眼睛:“关导,那天……那天你们怎么找到我的?”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
“那天晚上,多亏了林去找我,说胡军来了……”关导轻轻叹息:“当时我正在吃饭,她说看你们两个脸色都很不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让我去看看……”
“我到饭店楼下的时候,正看到胡军冲出来,我拦住他,他好象很生气,一把拨开我的手,我拉住他,跟他吼,他也跟我吼,结果楼下的服务员都在看我们……后来我大叫了一声:你知不知道烨子为你受了多少罪!他一下子就停住了,木木的站在那里,也不说话看着我。”
“……我们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我缓和了语气,说走吧,跟我回去吧,你们把话说开了,是分是合也和我没关系,像现在这个样子,两个人都难受。然后我往上走,他就跟了过来……”
……我闭着眼睛,身体的凉意又开始不断的袭来,那夜的纷乱,又不停的涌来:“……然后你们就找到了我?”
关导点头,重重的叹息:“……我们看到你的时候,都傻了……我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扑过去了,拉起你就往身上背,背了几下,不知是腿软还是怎么的,一下子就摔倒了,我连忙去搀他,他站起来,满身满脸都是血水,那种表情……我从来都没见过那样的他,他好象比你还像一个死人……”
“……后来把你送到了医院,我不大明白内地医院的手续办理,一直都是他去办,居然没出一点儿错。但是都办完以后,我让他坐下来,他在椅子上,就一直哆嗦,一直哆嗦……后来我拍他的背说,胡军,你想哭就哭出来吧……结果他抓着我的衣服,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哭得声嘶力竭的……”
“他那样子,好象就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似的,好象除了哭,也没有别的发泄方式了……”
……关导转过头去,我看见他的眼泪唰唰的流了下来。
……
其实我自己并没意识到。
我已经泪流满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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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胡军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第一次知道他也是这样一个会照顾人的人,每天细心的打点我的一日三餐,事事都替我想到。
有一次他甚至买了些鲜花回来插在我的床头,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他给卢芳送玫瑰那件事,定睛细看,那瓶中果然没有玫瑰。
……
他从不在病房内抽烟,尽管我跟他说了很多次无所谓,他还是坚持拿着火机和烟出门去抽。
他也不在病房内打手机,我从来看不到他和任何人联络的情况,有阵子我甚至以为,他已经不当演员,与世隔绝了。
……
我们很少说话,尤其似乎如避讳一般,彼此都不提起那些过往,仿佛一开口,空气中就有什么阻塞,不能流动般的窒息。
我好几次想和他好好谈谈,可是话到嘴边,看见他憔悴的脸色,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
直到那一天,那两个人的到来……
(四十八)
那天青岛破天荒的下了一场雪,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洁白了。
他正好买了早点回来,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拎着油条小心翼翼的进来,把油条放在桌子上,腾出手来拍身上的雪。
我伸手招呼他过来,帮他拍身后拍不到的地方。
雪在我的掌心化开来,温和的流淌成一汪水,他顺手扯来一块面纸,细心地把我的手擦干净。
我靠在床头,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我看着他,心里无比安静。
“师哥……”我叫他。
“恩?”他把纸揉成一团扔掉,回过头来,正对上我的脸,鼻息微微喷到我的世界里来。
那么近……
我几乎是在一个极快的瞬间,感受到他眼里的火焰跳跃起来。
我的呼吸也随之急促。
——但是下一秒立刻恢复得平静无波。
他很快的站起身,冲我笑笑:“……吃早饭吧。”
……
我默默的把油条一块块的撕开,泡进豆浆里。这是东北人的吃法。
看着他大口的喝掉半碗豆浆的样子,目光闪躲着尽量不看我。
我面前的这个他,似乎比以前还要压抑自己。
而现在面对他的每一天,我的心情也无比复杂。倒真的想像刚刚醒来那一刻,能抱着他再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也好过现在这样。
无计可施。
……
我吃完了,胡军把碗接过去,摞到桌子上,帮我拉了拉被子,说了声:“我去刷碗。”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
他还没走到门口,门就开了。
……我看着走进来的两个人,心下一沉。
最熟悉的苍蝇先扬了扬手里的鲜花:“烨子——我们来看你了!”
随即,他们的目光对上了胡军的。
……
胡军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至于那两个人,离得太远,我眼睛不好,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