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缓缓出现一个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像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玉泉山下有一大片草地,本是极平坦的,那人自己推着轮椅慢慢地过来,也少费了许多气力。
但这却不是楚叶天选在此地的缘由。
他选玉泉山,本是因为他的弟弟也曾经死在这里。
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家族继承人,一个被认为楚家三代以来资质最好的人,死在这玉泉山下。
楚叶天当然知道楚方南为什么会死,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弟弟的死感到悲痛。
他本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楚家有弟弟接掌,他自然不必忧心,但是楚方南死后,他却不得不挑起这份责任,每日在振兴家业与家族没落的压力中度过,心中的抑郁不言而喻。
家族,荣誉,责任。
楚叶天抬起头,天很蓝,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山的那一边。
坐在轮椅上的人白衣如雪,容止淡然。
脸上既没有笑,却不让人觉得他严肃,温煦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也许再适合不过,只是这种温和却是在无数困难与挫折中锤炼出来的举重若轻。
那人越来越近了,一直到离楚叶天不过两丈之处,停住。
他们都是孤身前来,偌大的玉泉山下,除了风拂过花草树木的簌簌声,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不是没有人想来观战,而是人都被陆廷霄拦住了。
能打得过北溟教主的人,这世上还未有几个。
“楚方南死有余辜,我与你却无仇怨,如果你现在后悔,我转身便走。”
沈融阳的声音并不大,却直直传入对方耳朵,话语温煦平和,并无挑衅之意。
楚叶天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来不及了,从你杀死舍弟的那一刻起……”
沈融阳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楚叶天已经不仅仅是为弟报仇,他一天不下战书,楚家就永远要活在失败的阴影下,他们这一代既无杰出的人才,便注定要衰落下去,在武林中不复立锥之地,楚叶天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
他心中概叹,面上却不露,事情已是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无益。
“沈楼主请。”楚叶天平平伸出一掌,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抽出长剑,将剑鞘丢在一边。
他这把剑叫秋水剑,不是什么神兵仙器,却也是楚家传下来的,从他习武开始便一直带在身边,剑身随着他的动作,在光线下折射出冷若秋水的锋芒。
对面的人却兀自坐着,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并没有拿出什么兵器。
楚叶天暗自咬牙,勉强沉住气,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但是心绪却已经有点浮乱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自己不动,那人却更加沉静,握紧了剑柄,楚叶天闭了闭眼,凝神聚气,剑尖轻抬,使的是一招“秋水长天”。
这是楚家“秋水剑法”的第三招,不同于起手式“画龙点睛”的平缓,这招“秋水长天”是当年楚家创立这套剑法的人从少林十八罗汉阵里悟出来的,讲究至阳至刚,于凌厉剑风中暗藏杀机,却与“秋水长天”原本的寓意截然相反了。
足尖轻点,划过草叶末梢,配合着手中剑法,着实去势惊人,长剑一晃,化身千万,却又是“秋水剑法”中的另一招,千手观音,以沈融阳的角度来看,就如同千万道剑光一齐往他头上劈下来,天罗地网,避无可避。
沈融阳也叹了口气,却是为对方而叹。
千变万化不离其宗。这世上为什么那么多人的武功一直无法突破某个层次,就是因为他们太过注重招式,其实有时候招式反而会成为你前进的拦路石,就像尽信书不如无书,看得多学得多不一定就是好事。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巧若拙。
就是这个道理。
楚则气喘吁吁地赶到玉泉山附近,却被一个人挡住。
黄衣玉冠,面目冷然,那人只不过淡淡地说了句暂不可入。
他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何身份,为什么一直陪在沈融阳身边,后来从漕帮帮主口中才知道,他就是北溟教教主。
陆廷霄。
一个神秘而如同神话般的存在。
而此刻他知道了陆廷霄为什么会得到如此评价的原因。
因为自己练了将近二十年的剑法,在这个人面前只不过是班门弄斧。
他刚抽剑刺去,剑就已经落在地上,人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但是现在在里面一决生死的人,是他的父亲,这个人,凭什么不让他进去?
陆廷霄扫了他一眼,似乎便看出他的想法,嘴角微微一勾,在他看来似嘲似笑。“你现在过去,于事无补,还会让他分神。”
楚则咬牙,露出怒意,那人却视而不见,只是背负双手站在那里,长身玉立,便似无法战胜一般。
当日斜月坡,他本想当众揭穿沈融阳的面目,让他在江湖同道面前颜面尽失,再无面目与自己的父亲比试,却不料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揭了过去,后来又发生了震天雷的变故,他幸而躲过一劫,那个红衣娇俏的少女却再不曾睁开眼。
少年怀春,初识情滋味,虽然两人并没有戳破那一层纸,但你来我往,暧昧甜蜜,又怎么会没有感觉?只是这一丝感觉还未化为真实,就被那声轰响通通撕碎,悲痛之余,又逢五月初五,自己父亲生死关头,千里之外,匆忙赶来,却是此局,又怎能不令他满心愤恨。
本来还能说话,后来陆廷霄嫌他聒噪不休,连哑穴也一并点了,他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心情,对方却视若无睹,直恨得他牙齿痒痒。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腿很酸也很麻,想要坐下来休息,又无法开口,正满头大汗之际,突然自己身上被点了两下,行动马上恢复自如。
正想破口大骂,却见一人自视线出现。
是父亲吗?
上前急走了几步,那人的面目还未清晰,但已能清楚看见,那人是坐着的,而非走过来的。
他的心咯噔一声,脑袋一片空白。
第 68 章
沈融阳淡若清风,楚则却脸色大变。
不由分手跑上前去,想揪起他的衣领质问,却被凌空一叶断草掠过,堪堪削过鼻尖,他吓了一大跳,转头一看,陆廷霄正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在警告。
他心中忿忿,又不敢再放肆,只能朝着沈融阳横眉竖目:“我爹呢?!”
“你现在过去,还赶得及见令尊最后一面。”沈融阳道,面色平静,既无兴奋,也无嘲弄。
楚则一惊,僵直了身体瞪着他,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拼命往前跑去,竟忘了用上轻功。
沈融阳叹了口气,没有回头。
“楚叶天死了?”陆廷霄走过来,上下看了他并没有伤势,眸子转淡,语气平缓。对于陆廷霄来说,楚家如何他实在没兴趣过问,但将沈融阳牵涉其中,却使得他对楚家的人没一个有好感,究其根源,本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
“他本为求死而来,如何不死。”沈融阳微微苦笑,似是概叹。当时他本不想伤及楚叶天性命,只想废了他的武功,让他下半生无法再练武,也为自己与楚家的恩怨划上一个句号,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楚叶天虽也无报仇之心,却一心想用自己的死来作个了结,既无愧楚家祖宗,也不至于殃及楚家下一代,用心良苦,实是令人唏嘘。
陆廷霄看出他的心思,淡淡道:“他既然做了决定,就要去承担后果,不必过于介怀。”手抚上对方的鬓边,将那被微风吹乱的头发顺至耳后。
“此间事了,便往辽国一行。”
他点点头,又想起了早逝的十三娘,心下莫名有些纷乱,不由抬眼望向四周,只见旷野清风,花摇影动,白云飘渺,何曾因为凡间的人事而停驻,纵有狂风骤雨,乌云蔽日,也不可能永远将这些美景都掩埋,或许世人所缺的,往往只不过是静下心去欣赏它们的心情。
“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从辽国归来,也许是七月天高云阔之时,不如去寻一处草原,咱们也做那赶马赶羊的牧人去。”嘴角噙了笑,似真似假地调侃。
岂知那人静默片刻,却道:“我不喜欢羊。”
“为何?”他大大好奇,这天底下居然还有北溟教主忌惮的事物。
“……小时家中养了一群羊,有一回我去逗它们,结果被其中一只踢得翻下山坡去……”
一副冰冷模样的缩小版陆廷霄去逗羊,像皮球一般滚下山坡,那场面怎么想都觉得滑稽。
沈融阳忍俊不禁,又怕打击到他,嘴角抽动,忍得甚是痛苦。
“那便只是赶马吧……”
“爹……”楚则颤巍巍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坐在楚叶天面前,嘴唇颤抖,不知道说什么好。
“扶我坐起来……”胸口插着一把剑,却是他自己的秋水剑,腹部也斜斜划过一道口子,鲜血浸染了衣服,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楚则连忙点了他的穴道止血,又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的臂膀,让他半躺着倚靠在自己身上,这一切全凭着本能,至于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早就不知所措,毫无主意。
楚叶天看着儿子满脸泪痕,抽抽噎噎,不由叹了口气,自己当初本没想过继承楚家,对儿子的管教自然不如后来严格,等到自己成了楚家家主,却又因为时时忧心家族振兴而疏远了他,楚则虽然心性不坏,却实在不是能中兴楚家的材料,他只愿他余生娶妻生子,平平安安便好。
“爹,爹,是不是沈融阳他,杀了你,我定要……”
“住口!……”楚叶天低喝一声,却牵动伤口,呛咳起来,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一直蜿蜒到楚则的衣服上。
“你听着……我是自知不是沈楼主的对手,还执意下战书,实是,实是心存了死念,借沈楼主之手,借他之手,了断自己,这样,我才不负楚家,也无愧于你,你小叔……”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手紧紧攥着楚则的袖子,似要用尽平生最后一丝力气。
即使有再多的怨恨,在来这里的路上,他也早已想得清清楚楚,楚家与沈融阳的一切恩怨,到他这里,就算完结了,绝不能再让楚家的下一代也牵扯进来,被仇恨吞噬,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爹……”楚则心中悲痛异常,不肯相信父亲是一心求死才来这里的,他再如何懂事,也不过是个弱冠不到的少年,一直以来,父亲虽对他严厉,却是天一般的存在,有了他,自己才得以顽皮捣蛋,如今撑着楚家的人就要倒下,以后还会有谁督促他读书习武,教训他不可任性妄为呢?
“在我死后,你不可找沈楼主,报仇,切记,爹只希望你,你能好好奉养你娘,娶妻生子,把楚家,楚家……”楚叶天剧咳半晌,胸口不停地起伏,恨不得将每一句话,像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儿子心底。“把楚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爹,你不会死的,我不……”楚则泣不成声,又不敢将父亲抱得太紧碰触到他的伤口,只好一直摇着头,好像这样便能驱赶即将夺走父亲生命的阴影。
楚叶天叹了口气,儿子还这么不懂事,让他如何放心呢?手缓缓地抬起来,似乎想摸一摸他的脸,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你发誓罢。”
什么?楚则泪眼茫然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你发誓,不去报仇……”楚叶天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切疼痛都在渐渐远去,脑海仿佛嗡嗡作响,又像寂静空然。
“我……”他看着怀中父亲的模样,咬咬牙。“我发誓,绝不报仇,我会好好赡养娘亲……”至于后面的娶妻生子却梗在喉咙,他突然想起笑靥如花的冯星儿,心中一痛。
然而楚叶天也无暇去追究这些了,耳边响起儿子的声音,却觉得模糊微小,话如蚊呐,不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楚则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怀里断了气息,闭上眼睛,他呜咽几声,浑身软了下来,举目四望,只觉得天地虽大,自己却已经是无父的孩子,再也没了庇护,从胸腔里发出的悲声,不能自己,伏倒在父亲的尸身上,放声大哭。
哭声回荡在山野之间,应和他的,却只有随风摇曳的草木,和从耳边拂过的微风。
“你怎么会对如意楼主感兴趣的?”雕梁画栋的府邸内,李明真瞪着何苦,连眼前的美人莲步轻舞都无心欣赏。
自从那日何苦说了那句话,他便一直耿耿于怀,这个何苦,素来不曾听闻他喜爱男风,若论容貌,沈融阳也并不算出众,何苦又怎么突然会对他注目起来了呢,莫不是见他起意,也想分一杯羹?
他自己有断袖之癖,便将他人也往此路上想,何苦懒得去纠正他,反而顺着他的话笑道:“那我倒要问你,北溟教主的容貌,胜过沈融阳何止百倍,你何以挑了鱼目,舍了珠玉?”
李明真白了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个陆廷霄的皮相虽然不错,人却冰冷无趣,这种人就算被喂了春药丢到我床上,我也是没兴趣的,何况跟他春宵一度,搞不好命都没了,这世间比他更加冰冷美貌的人我也曾得手过,如何至于这么没有眼光。”
何苦听他说到陆廷霄被喂了春药那一段,心里不由狂笑拍案,面上却是不露半分。“那既然如此,沈融阳又有何妙处?”
“他的妙处便多了,”提起这个,李明真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那模样不异于何苦见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陆廷霄见到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
“他看起来温和无害,实则心志坚定,这种人的防备最不容易打破,但是一旦被打破,却必然是百依百顺,无所不从,虽然他的容貌不显,气质却要胜过世人万千,这种人在床上的风姿,自然是……”他想起那日近距离的接触,那人白皙光滑的肌肤,自己几乎一亲芳泽的遗憾,便心中一荡,却瞟了何苦一眼,不再说下去,生怕何苦知道对方的好处愈多,兴趣就愈大。
“照你这么说,直接给他下了春药不就得了?”何苦自然看到他的眼光,却实在懒得与他计较。
“你自是知道我打不过他,否则也无需来找你了。”李明真颓然,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毫无仪态,但他本就生得一副俊美风流的模样,一身白衣更是翩翩风采,此举却丝毫不显粗俗,反而引得一旁婢女红了脸颊,频频注目。
第 69 章
辽国有五京,其中临潢府是上京,也就是首都,其他包括大同在内的四府为陪都。
建立辽国的契丹,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民族,一直到一千多年之后,这个民族早已衰亡,或者演化为其他民族的祖先,但在史书上却永远留下了属于它的一个国号,辽。
辽国汉人并不少,相反很多,有土生土长的,或者因战争而各种因素迁徙过去的,也有在边境被掳掠过去的,沈融阳的母亲就是一例,因此辽国实行的制度十分奇特,叫南北面官制,即“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治汉人”,类似于后世的“一国两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高明的想法,在这个想法之下,纵然还有许多民族不协调的矛盾,也被掩盖在大致平稳的制度之下,作为统治者的契丹人对于汉人的轻视,不能说不存在,但是他们对于被统治的一些下层契丹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则纯粹是属于阶级不同产生的裂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