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甩头,抛开一脑子纠结的麻团,侍琴蹬蹬蹬跑下楼。
“嘿,掌柜,给我来几壶浓茶,小爷要醒醒脑子!”
“你这逆子,给我跪下!”耶律宗盛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声音沉冽。
耶律思齐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却也没有动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低头盯着耶律宗盛的鞋子,仿佛上面能开出朵花来。
耶律宗盛一拍扶手,怒极反笑。“好你个不孝孽畜,你知道你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事,你对得起我们契丹皇族高贵的血统吗?”
他手一挥,左右上前将耶律思齐绞手一推,耶律思齐登时身不由己跪倒在地上,本来就受伤的膝盖在那一瞬间疼到极致,令他不由扭曲了表情。
耶律宗盛见状冷笑一声:“你还知道疼?那你怎么不知道羞耻这两个字怎么写?从小到大一事无成,这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居然变本加厉,跑去当街闹笑话,这事要是传到长房那里,甚至传到皇宫里,你让你耶耶(契丹语即父亲)的脸面要往哪搁?!你要让这府中上下出门都被人笑话吗?!这还不都是你娘给惯坏的!”
耶律思齐的嘴角扯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在扭曲的脸上显得愈发古怪。“脸面?你何曾关心过我,不过就只要你的脸面罢了,我好与不好,是我自己的造化,又关娘娘(即母亲)什么事了?”
耶律宗盛闻言大怒,站起身上前几步,甩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耶律思齐的脸被打得往旁侧一偏,高高肿起一片。
“我的儿!”萧氏刚刚得了消息赶来,便见到这揪心的一幕,当即扑了上去,死死抱住耶律思齐,大哭起来。“老爷,你要打的话便打死我罢,这都是我平日宠溺的结果,齐儿还小!”
“娘……”耶律思齐却没哭,只是皱起眉头,低声安慰她,身后那几人先前见萧氏扑过来的时候,便已放开了手。
耶律宗盛的胸口剧烈起伏,粗喘几口气,对着那几个仆从道:“把少爷给我带下去禁足,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是,老爷。”几人架起耶律思齐出了门去,萧氏看了耶律宗盛一眼,似怨带嗔,也跟着走了。
耶律宗盛揉揉眉心,重又坐下。
管家凑上前去,将方才在客栈门口发生的一切都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老爷,那侍童的主人尚未见到,但光从他敢唆使少爷一事来看,便已经是胆大包天,光是将少爷禁足的话,那些人武功高强,随时都可以偷进府来掳走少爷,或者少爷自己跑出去见他们,您知道夫人心软……”
“那你说怎么办?”耶律宗盛皱了皱眉头,“府里的下人都不是一个侍童的对手,那他的主人岂非更厉害,我们又到哪里找高手去?”
“老爷,小的有办法,您忘了……”管家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番外·何苦
二十岁之前,他一直生活在西域。
他的名字本来不叫何苦,叫野利木诺其容。野利是一个姓,一个党项族人的姓,他的母亲是党项人,而父亲是汉人。
这一切都是从教养他的师父口中得知的,因为从他有记忆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后来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何苦,意思是人生苦短,何必烦恼,颇有道家的意味,虽然他从来不信奉哪一派,无论是释道,还是从更遥远地方传过来的景教,他只是纯粹觉得这个名字的意思很好。
二十岁那年,师父死了。
师门发生了一场内乱,他那些师兄师姐们,为了争夺师父的位置,心机用尽,自相残杀。欺骗,屠戮,这样的戏码日复一日地上演,终有一日他腻烦透了,所以走了出来。
这才发现天地如此宽广。
昆仑山以外,是大片大片截然不同的风情,他穿过沙漠,走过戈壁,踏遍了许多地方,愈发不想回去,但又知道,其实自己的血脉还是连着那里的,如果人总要有一个归宿的话,那么他的归宿不在明山秀水的江南,也不在大浪滔滔的黄河边上,而在于他自小长大的那处地方。
到中原的第三年,他认识了一名女子,叫长宁。
长宁是个真正的佳人,明眸皓齿,青丝如缎,她说自己是个北方人,却分明像个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子。
长宁的武功不错,却不知道师出何门,他也没兴趣打听,两人初时在客栈邂逅,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第二次相遇是在他去少林寺的路上,听说少林寺方丈的武功在中原武林里堪称北斗泰山,那时候自己还少年心性,热血犹存,所以他起了兴趣,定要去上一趟,再次相遇之后,两人就熟稔起来,长宁说这是缘分,他也以为是。
但后来证明并不是这样。
入了少林,知客僧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却不准备让他见方丈,他连闯了几关,终于引得方丈出来见他。
少林寺方丈是个很有修为的长者,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只不过武功方面要比师父逊色些,纵然如此两人也在一百招上下见了分晓,少林方丈口喧佛号平静地说自己输了,观战的所有大小僧人都惊愕不已,不敢相信自己心目中不可攀越的存在就这么输给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
少林寺之行让他名扬天下。
他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矜傲,就算之后还有一些自诩成名的高手向他下战帖,他也没有接,转身却一路南行。
长宁自然是跟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与你朝夕相处,善解人意,武功不低,恰好又能与你笑傲江湖,比翼双飞,怎会不让人心动?他并不是神人,自然也不例外,两人从少林到江南,又自大理到漠北,如同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就算彼此不说破,也早已默认了那层关系,他还想着等哪天便带她回昆仑山,拜祭师父的坟茔。
何苦素来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出身的环境注定他不可能有什么正邪之分,原则理念,他想做的,就会去做,像黄河赈灾,本是善举,但在他做来,却只是心血来潮,而不是刻意为之。
他很少有什么欲望,因为他没有什么目标,游历中原,一开始是随便走走,到后来是陪伴长宁,如画江山,入了他的眼中,也就是感叹一句罢了。
这却并不代表他能忍受背叛。
长宁原来本不叫长宁,那只是她的封号,而她的位份是郡主,并且是辽国的郡主,她是个契丹人,也是沧海门的人。
接近他,只不过是看到他武功十分之高,想要招揽他,所以一路陪伴,不惜纡尊降贵,想用美人柔情将他收服。
一开始就别有用心,所以即便后来她泪眼朦胧信誓旦旦地表迹,但何苦也不会再相信了。
他曾经真的很喜欢长宁,喜欢到愿意为她放弃昆仑山的归宿,愿意陪她在江南终老。
一个人的真心,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
错过了,便没了。
何苦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长宁也不知道,她只好找上如意楼求助。
其实他哪里也没去,只不过是回了西域,守着他师父的坟茔,在旁边搭了个小屋,整整三年。
三年之后,往事已经渐渐忘却,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他重又下了山,就像十年前所走的路线一样。
又是长宁最先找到了他。
物是人非,三年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
长宁愈发风情万千,而他则多了几分放荡不羁。
她眼里的惊喜,她的小心翼翼,她的拉拢用心,落在何苦心中,却只余下几分好笑,起不了一丝涟漪。
她说想他陪自己回辽国,他同意了,她说想请他去斜月坡会一会如意楼主与北溟教主,他便去了。
这一切非因自己还喜欢着这个人,只是自己也恰好感兴趣罢了。
陆廷霄的武功果然很高,与自己不相上下,但也纯粹是因为自己在昆仑山的三年,能够心无旁骛潜心研修,若换了三年前的自己,只怕还是要落了下风。
还有一个沈融阳,身体残缺本不是奇事,他也有个师兄双目皆盲却还是武功高手,但是这位如意楼主却还是与他师兄有些不同的。
那日在斜月坡上,他见两人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默契,心下就有些生疑,当年他与长宁感情最好之时,也曾如此,及至后来无意间听了壁角,才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同床共枕的地步。
他不是那些迂腐的汉人,不会因此而轻鄙,在他的心里,只尊重强者,而无疑那两人都是。
这次沧海门派出来的人,不是长宁,而是李明真。
李明真看上沈融阳,求之而不得,来请他帮忙。
若李明真知道那两人是这种关系,只怕要顿脚痛骂自己以前没有趁早下手吧。
局面是如此有趣,若他不看,岂不就少了几分乐趣?
第 75 章
“莫大哥,想不到中原之地如此繁华!”布菲佳玩着小辫,瞪大了双眼东张西望,充满好奇。
“这里是辽国,不是中原,中原是我们上次买捏糖面人的那地方。”莫问谁知道她从小在南疆长大,对于地域位置一窍不通,就算说了她也不记得,就举了她印象最深刻的琐事来当例子,果然看到布菲佳眼前一亮,想起来了。
“上次的面人捏得可好了,我放了十来日都舍不得吃,可惜后来坏掉了,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
“不晓得,兴许有吧。”莫问谁看着她娇俏明丽的模样,有点漫不经心,天知道他流连花丛,却如何会栽在这个小姑娘手上的。
“前面有人杂耍呢!”衣袖被对方用力地扯向前去,他不由自主跟着踉跄了两下,袖子差点被撕成两半,看着那兴致勃勃的少女,莫问谁暗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上去。
这世上最无聊的事情莫过于陪人逛街,只是布菲佳兴趣盎然,他却不忍心打断她,任由她扯着自己东走西看,临潢府的繁华,并不亚于当时宋朝的洛阳,街上行人接踵摩肩,熙熙攘攘,几乎要将街道仅剩的空余地方都占满了。
“诶,还真的有捏糖面人儿!莫大哥,快随我去看看!”布菲佳兴奋地望向前面,莫问谁只好像个玩偶一般被拽着往前疾走了几步,跟着她围在那手艺人的小摊子前面,正神游物外之际,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莫大哥,对不起啦……”
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像被含在喉咙里没发出来,莫问谁一个激灵,暗道不好,只觉得方才扯着自己袖子的力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开了,再转头一看,人也不见了。
莫问谁苦笑。
布菲佳本是有心要甩开自己,才会扯着他来逛街,而她突然失踪,除了去找她那只心心念念的蛊王,他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性了。
连沈融阳都说不好对付的人,岂是好惹的?
一大清早,客栈来了几个不遂之客,青衣蓝帽,却是临潢府治下临潢县的衙役。
做生意的最怕看到公门中人,客栈掌柜一见这几个人,心里就暗叫晦气,脸上却得扬起灿烂得连阳光都自愧不如的笑容凑上前去。
“今天是什么风把几位公差吹来了,来来,里边请!”
“不必了,我们是来缉拿人犯的。”为首的人不苟言笑,横了他一眼。
掌柜被那一眼看得悚然一惊。“不会吧?这这,小店向来奉公守法……”
“少废话!”那人一把推开他,理也不理,带着其他几人蹬蹬蹬上了二楼,逐个房间推开,看了几眼,又到下个厢房去。
掌柜愁眉苦脸,又不敢阻拦,只得任由他们去折腾。
那几人一直搜到最后几个厢房,也没见到要找的人,却已经把整个客栈的人都惊动了,沸沸扬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为首的衙役冷冷扫了客栈里一眼,又去推开另一间关着门的厢房。
却见里面有三个人,两坐一站,站着的人侍童装扮,其中坐着的一个,似是身有残疾。
他直直地走进去,那侍童想上来拦他,却被旁边那人阻住。
“你给我们走一趟衙门吧,有人告发你以武犯禁。”他对着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人冷冷道,等待着那人脸上出现惊惶失措的神色。
他料错了,白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平静无波:“不知阁下所说的以武犯禁,是指什么事情?”
“我怎么知道,等你去了衙门,自去跟大人分辩吧。”他不耐烦地道,这几个人一看就是汉人,虽然辽国分南北官制,但汉人在以契丹人为统治阶层的辽国,只能算是次等百姓,所以他压根就没必要客气。
“你这厮,莫要无理取闹,我们……”侍琴气急败坏便想上前,就凭这几个衙役,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们。
沈融阳却拦下他,对那几名衙役道:“公差相传,我们自当前赴,只不过能否告知对方是何人?”
这几个衙役对他们来说,就如同蝼蚁与大象,但也正因为如此,就更没有必要冲他们发作,陆廷霄显然也作此想,便一直只是冷眼旁观。
见他语气温和,那衙役冷哼一声:“告诉你也无妨,你们得罪了安国公府上的二公子。”
这二公子,指的是耶律思齐。
沈融阳本就猜得八九不离十,见他这么一说,便微微一笑:“那好,我陪你们走一趟。”
侍琴一见就急了。“公子!……”
“无妨,”沈融阳摆摆手,眼睛却是看向陆廷霄。
陆廷霄颔首,嘴唇微微张阖,用的确是传音入密。
“自己小心。”
“知晓了。”他嘴角扬起,没有漏过对方眼神传递的关心。
侍琴百般纠缠,终是跟着沈融阳一起走了,客栈的人议论纷纷,不知道这几个人犯了什么事情,等那些人前脚一走,掌柜就战战兢兢地上了二楼,想请陆廷霄他们另宿它家,却被对方一个冷眼吓得自己想说什么都忘了。
这边先按下不提。
莫问谁匆匆循着上次他们丢失蛊王的方向追去,一直追到那座府邸门口,都没找到布菲佳的踪迹。
两扇大门紧紧关着,也没有家仆在门口站着,就连那两尊石狮子,也张牙舞爪散发着冰冷狰狞的气息。
莫问谁虽然不羁散漫,却不是鲁莽不知进退的人,正因为他对沈融阳的话深信不疑,所以思及他对这府邸主人的评价,便不敢轻举妄动,万一他也陷了进去,那么这下子沈融阳他们要救的人就不止一个。
正皱着眉头思忖对策,眼角余光突然瞥到墙角一点熟悉的闪亮,他走过去弯下腰捡起来,脸色愈发凝重。
手心正静静地躺着一个苗银手镯,正是平日布菲佳经常戴在手腕的那只。
第 76 章
那几名衙役引着沈融阳他们进了衙门,却不是从正门大堂,而是从偏门进去。
侍琴心下狐疑:“既是提堂审案,为什么不从正门进去?”
前面带路那衙役头也不回,不耐烦地道:“你怎的那么啰嗦,进去不就知道了?!”
侍琴一回头,只见他们后面也跟着几名公差,看那模样却似要防备他们逃跑似的,不由愈发生疑,弯腰附在沈融阳耳边低声道:“公子,这……”
沈融阳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一笑:“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