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无字在棋盘上说漏了嘴,不用过于担心,因为早在两天前,他说的这一切就变成了整个江湖乃至朝廷尽人皆知的秘密。
“云闭长空难擒月,雾隐大河怎摘星”。
和摘星楼同享“武林两大最神秘组织”美称的擒月谷一改二十几年来与世无争的淡然态度,不仅以正派面目现世,更将摘星楼所属分楼,乃至近些年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世!
江湖人士与朝廷的关系本就很微妙,看似各自为政,其实冲突一触即发,双方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衡。
但自从摘星楼下的泻玉楼与虎贲军正面交火,无名甚至独闯三军侵杀中军主将,朝廷便更视武林人士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开拔大军剿灭“叛匪”。
摘星楼下泻玉楼、安定楼、希夷楼浸淫江湖甚深,爪牙暗桩遍布各处,早已触及了武林帮派的利益,加之月余前与朝廷虎贲军一役,祁冥月四处散播江湖人士对朝廷不满、将要推举“武林王”的消息,更是将整个武林推到与朝廷对立的风口浪尖上!
武林多是义性之人,此刻得知一切皆是萧红楼欲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阴谋诡计,更知道破冰崖崖主徵龙翔、玉峰庄庄主胡璿、霸刀门门主贺霸天等武林名宿都是萧红楼手下害死,各大帮派尽皆恨得直想拆了摘星楼,抓出萧红楼寝皮食肉!
擒月谷一鸣惊人,宣誓“净武林,救苍生”,由少林达摩院慧弥、武当复真观亦生道长、擒月谷谷主笑儒平坐镇,联合崆峒、峨眉、青城、祁连、昆山等二十几个名门正派三千多弟子,连夜奇袭泻玉楼!
如此功夫,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定然是谋划已久,直欲置摘星楼于死地!
一时武林震荡,江湖哗然,平寂了二十多年的武林又展开一场前途未卜的血雨腥风!
“具体情形怎么样,明卫还没查清楚,”岳凌波鼓着腮帮子,看着眼前愁眉紧锁的三人,“只知道擒月谷的笑儒平大动干戈,聚集了江湖正派人士的不少势力,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走向他一路,”叹了一口气又说,“大邪魔萧红楼是彻底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心计,操控着那么大的势力,隐藏在江湖这么多年……”
封飞手中的扇子早已停下动作,整个人也怔住,连眸子也定住,眼睛失了活气。
岳凌波带来的消息太惊人太震撼!震撼得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江湖自古正邪不两立,一有魔头现身,便是千夫所指,所谓的名门正派自会行将之除尽,其手段之决绝之残忍之卑劣不亚于魔教对付正派人士!
然此种“除恶务尽”的手段,也着实能平息江湖上矛盾最大的恩怨,清洗之后就是平定,偶有动乱也不成气候。
当世武林,自上任武林盟主费玉珂带领正派人士除去魔教头领华倾臣的七楚教之后,已经平静了二十余年。
因种种变故,江湖一直未有盟主再生,二十七年来,武林事务一直由少林主持慧曻代理。然慧曻已近耄耋之年,虽有新任主持即将临位,却扼不住武林的一代更替。
现如今江湖正是群龙无首,却堪堪冒出个擒月谷,一个笑儒平,一盘散沙似的武林正派又将汇聚一处,团结一心出去邪教,如此一来,必将掀起一股剧烈动荡!
萧红楼野心不小,竟然能将势力或明或暗驻扎于武林与朝廷之间,蔓生力量,潜伏多年,其手下势力究竟有多少,现在根本不得而知。
而擒月谷的笑儒平此次一改清淡平和的作风,独挑大旗带领武林正派攻击邪教,武林盟主之位尚还空缺,其司马昭之心也算路人皆知。然,武林安稳已久,宗师凋敝,少年英豪更是缺乏,笑儒平有手段有实力,想坐这武林盟主之位竟然也无人能挡!
武林正邪分立,定然会引发无穷征战,朝廷于此不能置之不理,朝政军政势必受其影响,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封飞想得深远,片刻之间竟然已冷汗潺潺。突然肩上一暖,回头便望见齐天毅满是胡子的笑脸,微微错愕了一下,终是艰难地笑了。
“这些武林人士,就是爱瞎折腾,都回家抱老婆孩子有多好!”齐天毅又在封飞肩上按了下,摇头笑道,“这下可好,咱们可不怕没事干了。”
“只可惜……”封飞将淤塞于心的浊气呼出去,鸡毛扇子又摇起来,“都察院不肯给咱们加俸禄。”
“可不是!哈哈……”
闻人宣看着眼前脸色不佳,却仍在谈笑风生的二人,心里一阵纳闷。
他不懂什么江湖形势,更不管什么天下大乱,他只担心还在红衣楼里生死未知的人——红衣楼是摘星楼的地盘,这要是真打斗起来,十三哥他……他……
“大哥四哥,”岳凌波隐隐明白这其中的道道,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去救十三哥!然后一起回都察院!”
“不。”封飞鸡毛扇子一挥,“现在江湖动荡,摘星楼……不,”两眼一眯,“红衣楼正是当今的关键所在,我们不能妄动。”
“什么妄动不妄动!”闻人宣两眼通红,“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救我们的!”
“十七,四哥和你说正经的,你能不能收敛点!”岳凌波脾气也暴,却不会像闻人宣那样不识大体,现在见他满脑门子救人的想法,也来气了。
齐天毅也皱着眉道:“擒月谷和摘星楼叫上了劲,这就是武林人士的事,我们怎么能随便掺和!”
“我们……”
“你的身份是朝廷捕快,代表着朝廷,”封飞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现在闯进红衣楼,一旦被擒,就是将朝廷推向前台,只要他们将事情一夸大,我们就不能再保持中立的立场,你可明白!”
“我……”
齐天毅和封飞俱是一脸凝重,连岳凌波也皱眉忖度着,闻人宣看着他们的表情,也觉脸上发红,心下纠结。
自己性子虽然冲动,可一向知道分寸,这次却是怎么了……
“相信十三此时也得到消息,他行事一向谨慎,自保总没有问题……”封飞略一皱眉,不知又想了些什么,稍后才道,“十七,你放心不下他,就留下,”转首面向其余三人,“我们回京。”
“四哥……”闻人宣错愕地看着他。
“老四你……”齐天毅也有些愣怔。
“武林生变,朝廷定然有新举措,我们必须回去。至于十七……”封飞看着齐天毅,见他点头,又转身看闻人宣,直欲看进他心里去,“你放不下,便留下。”
“我……”
“十七,”封飞轻叹一声,抬手按住闻人宣略显单薄的肩膀,“年少不是错,年少无知却是错,你可明白?”眼里精光乍现,似能将一切都勘破,“你还小,有些历练总还是要经受的,留你一人在此,便是要你自己去经历,你可明白?”
闻人宣愣愣地点点头。
“你十四岁就出来闯荡,此番经历却定然不同,成佛成仁就看你自己了,”封飞搭在他肩上的手重重地向下一按,却又蓦然松力,转身走向四人暂住的客栈,声音缓缓飘来,“十七,你好自为之。”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六回 堕红尘
火!
血色的,接天辟地,热浪滔天,排山倒海,无边无际!
炽烈的火焰舔舐着身边的一切,亭台楼宇画舫长廊柳树梨花栀子芭蕉……曾经美好的一切都在无边无际的滔天大火里妖娆起舞,在烈焰里燃烧、绽放、摧毁、崩塌!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在火海里奔跑踩踏,痛苦的尖叫声和呼救声直逼苍穹,可苍天亦是红的,血红的,被火烧红了!
红莲业火,天灭人寰!没有人能逃脱,没有!
“毕荷,我那么相信你,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我也是逼不得已……”
“你骗取我的信任,害我全家惨死,就为一个逼不得已!”
“你我都没有错,要怪就怪你生错了地方。”
“毕荷,我恨你!我要杀了你!”尸堆里的男孩衣服触到了火,绝情的火焰从衣襟蔓延而上,一直烧到前胸!
被质问的人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忠厚老实的脸却在火焰里狰狞如鬼!
“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说完,只见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刀从天而降,直直向被火烧着的男孩劈来!
“啊!”
男孩一声惨叫,随即火光乍灭,整个世界变得漆黑一片,五指不见,光影全无,声息可辨,只有熏炉袅袅生烟。
萧红楼一手支着上身,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急促喘息,眼中光影波动,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一手缓缓抚过自己布满薄汗的胸口,呼吸时急时缓,眼色一变再变,最终归于一片狠绝的冰冷。
“进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抹倦意,回荡在漆黑的夜里,宛如熏炉里的烟,冷冷袅袅,飘渺无形。
——仿佛刚才,无梦无风……
祁冥月一直候在阁外,听到里面响动下意识就要破门入内,却在门边止住脚步,静默地侍立,直到听见召唤才理了理衣襟,推门而入,悄无声息。
“楼主。”
祁冥月不敢近前,只在外室帘外单膝跪倒,低头看着脚下的墨玉砖。
跪了许久却再没有声音,只觉一道凌厉的视线凭空而来,几欲割破皮肤露出骨血。
祁冥月心里一阵百感交集,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说吧。”
冰冷的声音突兀地掷过来,压得祁冥月几乎喘息不得。
“是。”略一俯身,祁冥月勉力平复心绪道,“况寒声、穆司同、凌一色三位分楼主已将手下人安全撤离,泻玉楼虽有折损,但伤亡不大。无怖公子因为莽撞行事,中了青城长老吴玫一剑,治疗及时,已无大碍……”
“青城吴玫……”萧红楼的声音缓缓传来,竟然柔媚非常,却犹自带着三分煞气,“听说他儿子吴思可年方弱冠,少年英雄,月儿,”眼波在黑暗中荡来,直逼得人汗出如浆,“把他弄来给你玩玩,可好?”
“阴风鬼母”祁冥月的独门功夫阴风掌,内力甚须采阳补阴之术辅助修习,“鬼母”纵横江湖数十年,掳掠玩弄的青年男子不可胜数。
“……好。”
“月儿,我听说,你的采琴榭已经许久不闻男声,这可是真的?”
祁冥月身子一震,勉强答道:“是。”
“哦?这对阴风掌的修习可是大大的不利啊,”萧红楼将身子靠在床栏上,支颔浅笑,“这次就多弄几个回来吧,这也是为你好,你说呢?”
“……是,谢楼主关心。”祁冥月冷汗潸潸,不觉湿了后背衣衫,心里却是更冷。
“继续。”
“是。”祁冥月长吸一口气道,“笑儒平广发‘聚义帖’汇集武林人士,欲在三月初三平州凤凰山召开‘擒魔会’,到时,楼主若是参加,便要给全天下一个说法;若是不参加,就证明摘星楼不容于世,即刻下山讨伐。”
“相较之下,这才是紧迫的问题,怎么放到后面说?”
“因为月儿以为,一,楼主不会赴会;二,楼主也不惧那些所谓武林正道……”
“本楼主是这么容易看懂的人?”萧红楼纤眉一挑,似乎笑了一下,“不过,你还是说错了,我还真怕了那些老匹夫,而且……”微微仰头露出纤细的颈项,“我一定赴会。”
“楼主……”祁冥月惊愕抬头——“擒魔会”要擒的就是萧红楼这个“魔”,可他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从始至终她从未弄懂过此人的心思,即便已经跟了他那么多年,即便伴他左右连无命四公子也不比她亲近,为什么,为什么……
“久未出楼,身子骨都硬了,”萧红楼长叹一声,竟然甚是惬意,“就这样,下去准备吧。”
“楼主,此行凶险,不……”
“下去准备。”
祁冥月喘息几声欲要再说,却再提不起半分勇气,只有敛衣退下。
漆黑一片的房间又静默了会,萧红楼舒展了下身子,缓缓从榻上起身。
“去,把幻真苑的母蝶放出来,”悄然一笑,眸中俱是志在必得的狠厉,“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浓黑之处似乎有人无声地应答,只见一个影子一样的身形从半敞的窗口跃出,眨眼不见。
萧红楼望着黑影远去的方向,眉峰一动,随手拈起床头的红衣披在肩上。
血色的红衫堪堪触及皮肤,萧红楼突然被灼了似的抖了一下,再看一眼手中的颜色,眼中一时风云变幻,却只字未吐,依然将衣服穿上身,只颈间的脉络一时突起,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血红,便如伤疤刻痕,烙在身上,一辈子痛。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七回 满庭芳(一)
梅芳傲雪独自赏,只盼佳时有人来。
萧红楼披衣下楼,缓步走过琼意阁、琼音阁,来到无忧居住的琼宇阁,便见到梅树旁不肯错过花期的有缘人。
他在阁上就看见这边的灯光,只是彤云闭月,天色黑沉,相距太远也看不真切,一时兴起就决定到这边看看,却没想到看见这样一幕。
一株长得不甚健康的梅树前,一个一身湖蓝衫子的清瘦人影正就着昏黄的灯光俯身盯着零星的几朵梅花瞧,专注的样子几乎要羞得那几朵乍开的梅花红了脸去!
夜色无边,灯光晕黄,风摇影动,发丝凌乱,那单薄的身子几乎就要随风而去,化为长烟……
重伤中毒之后修养月余,竟不见丰盈,反而越加清瘦单薄了。
萧红楼眼色一阵波动,不由得敛了呼吸,缓步而来。
廖碧城此时正看梅看得兴起,对身边的事浑然不知。
红衣楼做着舞榭勾栏的生意,内里的布置却毫无浮华奢靡之处,舞榭歌台,皆因主人的脾性而各有不同。
修养的这月余时间,除了萧红楼的飨逸阁和女子的闺阁,其他地方他也快要转遍了。这才发现,无字的琼意阁布置得玲珑可爱极尽机巧,无怖的琼音阁缤纷绚烂却不失华贵气派,无名的琼枫阁枫树熙熙萧瑟中自由规章,各有各的精致,各有各的风华,唯独无忧的琼宇阁草木甚少,连一座假山石刻也没有,简直毫无生气,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