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句话,刚才在大堂之上就一直在心里反复了许久,不知现在……当讲不当讲。”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没声儿了。
谷剑辉下意识看了看梁尚君,发现即将成了幕僚的举人老爷也一脸茫然,才在迟疑之后说了句“任先生有何话请讲当面。”
对着谷大人点了点头,任天楠看了一眼周围那几个盯着自己的人,略微红了脸颊,他沉吟片刻后缓缓道来。
“我也许只是多心了吧。总觉得……那马进武之死……实在蹊跷,就算他是畏罪自杀,可为何在大堂之上一语不发呢?就连那几个行凶的官差尚且告饶两声,可惟独他,从始至终……都没吐出半个字来啊。”
一席话结束,四个人都愣了。
“这……这……”谷剑辉有些局促,他带着一些惭愧之色摇了摇头,“我并非未曾想过此事,可……既然人已经死了,又实在查不出有什么他杀的痕迹,故此……”
“等会儿吧我的大宝贝儿……”梁尚君一把握住了任天楠的手,“你、你如何这般心细的?这一点我刚才都不曾想到啊!”
任天楠让这局面弄得都开始有点儿后悔说那一番话了,把一品刑部正堂弄得窘迫起来,可并非他的初衷,略带慌张的抽回自己的手,他向谷剑辉施礼。
“大人不要见怪,我只是随意猜测而已……”
“不不不,任先生这么一说,我都觉得其中有些隐情了!”谷大人摆了摆手,沉思片刻之后抬起头,“只是……这马进武的尸身已经交与马进文回乡安葬去了,案子已经了结,又如何再翻出来呢?用什么名义呢?”
“是啊,一旦案卷封锁准备上交,可就很难再开了。”搭话的是沈忱。
“沈班头说的是,兄台,你可能想出什么办法?”谷剑辉看了看梁尚君,似乎在等他想出来身为幕僚的人生新篇章中的第一个鬼点子。
举人老爷果然是不负众望的,他只思量了片刻,便计上心头。
“这个啊,倒也不难。”轻轻一声笑,梁尚君那眼里闪出灵光来,“只要分头行动,一头盯住那牢里的官差,看看有没有什么行了私弊的线索,另一头追上前去,盯住那回乡的马进文,看看他途中有何异常举动,一旦发现,立刻相互通报,不就行了?”
谷大人脸上虽说见了笑容,却还有一丝疑虑。
“那,如若确有异常,又如何处置呢?是马上抓捕重新开案,还是……”
“依我看,根本不需重新开案。”梁尚君伸出一根指头摆了摆,“只需要各自找些合情合理又有真凭实据的罪责施加上去,实在不行就干脆就地正法了嘛。”
“兄台……这话可只能咱们私底下说啊……”谷剑辉一脸略带慌乱的苦笑,他简单思量了片刻,然后看着周遭几个人,“那,派谁去做这监视的事儿呢?这……想必很是辛苦吧……”
“沈班头肯定不行。”梁尚君开始了一一的排除,“他一方面要监督抄我的家,另一方面还要归还我那些偷来的宝贝,太忙,再说牢里的人都怕他,见了他就都不敢说话了。至于那杜大少爷,算了吧,让他多开十家分店也许倒更是现实,所以不如……”
“就还是我们去吧。”在沈忱跟杜安棠阴沉的目光投向那说的头头是道的举人老爷的同时,任天楠接去了那家伙浪荡荡腔调的后半句话,站起身,他接着说,“我们俩一个在监牢之中留守,一个沿途去追那马进文。”
“不行不行~!”梁尚君赶紧横加阻拦,“让你一个人在哪儿我都不放心,万一监视不利暴露了自己,岂不坏了正事?”
“你……这点事有何值得担心的?!”任天楠真想干脆抄起凳子来扔到那家伙脸上。
“不成,放你自己去,我不可能踏实得了,那还不如干脆就此作罢不再追查呢。”
“你……”
正在两人争来争去时,屋外廊檐之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飘飘的带着笑音叹息,屋里几个人都忽然安静了下来,转脸往门口看去,就只见一个身影倏地从房上落了到了平地,然后,那雕花的屋门便被一双滑溜溜白嫩嫩的纤纤玉手给两下里推开来了。
第二十六回
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子,自然是梁大小姐。
还能是旁人么?哪家的姑娘能从房顶上一边偷听一边笑,忽而又落到地上,走进屋来呢?
一身大红缎子的夜行衣,准确来讲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夜行衣了,自认为做贼本领天下数一数二的梁老爷都不敢穿着其它颜色的衣裳前去飞檐走壁,这丫头竟然一身大红还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屋顶上偷听得好不快活?!
“尚洁!你……”猛的站了起来,梁尚君想赶紧拉着这死丫头找个僻静处狠狠揍她屁股两巴掌,然后绑起来扭送回水月庵,并同时认真教训那不守本分的老尼姑一顿,让你教我妹妹做贼!让你不教她学好!
可想归想,就在那当大哥的举人老爷正在内心咬牙切齿时,看上去娇滴滴却带了某种深层的杀气的梁小妹,已经走到了刑部正堂谷剑辉的跟前。
那已完全看傻了的谷剑辉大人,那……谷子大人。
“谷大人在上,小奴家这厢有礼了,愿大人万福。”说着格外温文宛如大家闺秀的话,梁小姐飘飘下拜,对着谷剑辉施了一礼。
那谷大人几乎就是双手相搀把人家扶起来的。
梁尚君在旁边看着,从尾椎骨升起一股不安来。
尚洁这丫头……要搞鬼!
“请问,这、这、这位小姐是……”总觉得不错眼珠的看着人家大姑娘着实是有伤他一品正堂的体面,赶紧收回了手,求助一般的看向梁尚君,谷剑辉语调中的颤抖和语句中的结巴都是那般的明显。
见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梁尚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贤弟,我来引见,这丫头是我那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庄尚洁。”
“哎?既是一奶同胞,如何不是同一个姓氏?”
“这……这里头有一段渊源,有时间我再对你细说。”
“噢噢,好好,那,我听着……庄小姐你……这口中说的,乃是字正腔圆的京城话啊……”
“回大人的话,我乃是自小离家,在京城之中长大的,故此跟哥哥口音不同。”简明扼要解释着,大小姐递上去一个浅浅的笑,“不过,我还是宁可大人叫我‘梁小姐’,毕竟我早已离开了那庄姓人家,起根儿上……又确确实实是梁家的人啊~~”
“哦,噢噢,这样啊,这样啊……”点着头,应和着,谷剑辉总算坐正了身子,也总算克制着自己从梁大小姐身上错开了眼睛。他先看了看忍着笑的那三个人,又看向脸色铁青的梁尚君,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让那原本还在郁闷的举人老爷都没能绷得住的蠢话,“这……方才小姐你……是从这屋顶之上……下来的么?”
几个旁观者都忍笑到快要憋坏了脑子,梁尚君自己也总算笑叹出声,长长吁了口气,他先是用那难能一见的兄长的宠溺与无奈交织在一起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明显就是一脸阴谋得逞的小丫头,接着又没辙的看了看几个低着头笑到肩膀发颤的“民众”,然后终于开了口。
“也好啊,也好,这下帮手倒是来了。贤弟,不如就让我与任天楠监视一方,我这小妹监视另一方吧。要说起来……虽然我一向不甘心承认,可她那飞檐走壁的藏匿功夫,倒的确是远远在我之上啊……”
那天的场景,最后是这个样子的。
看梁大小姐看得有些眼睛发直的谷大人,同意了梁尚君的计划,让他和任天楠一起在这牢房之上监视那一群官差,梁小妹,则只身一人前去追踪那马进文。
“真的……可以么?”谷剑辉还是有点儿迟疑。
“大人放心,我哥哥也说了,我的功夫在他之上,还请大人不必为我挂念。”倒还算懂得见好就收的丫头站了起来,朝谷剑辉再次施了一礼,然后在刑部正堂的注视中款款走出了屋子。
忽然间觉得空气都清爽起来的举人老爷松了口气,随即拉着任天楠就回那临时休息的西厢房准备收拾东西赶快进入牢房监视,这事儿早一天了结,他就可以早一天把尚洁那丫头赶回尼姑庵里去吃斋念佛,或者干脆找个人嫁出去。免得她看似大家闺秀,实则满身暗器,连手腕上都时常挂着那夺命的银针四处疯跑。
“你在琢磨什么啊……”任天楠轻轻拽了拽梁尚君的袖子。
“你说,这寺庙也好,庵堂也罢,还俗……都需要什么过程呢?”梁尚君低低念叨着,可让听了那念叨的任天楠一脸无奈。
“我怎知道要什么过程。”摇了摇头,他把那飞贼的夜行衣塞了过去,“别胡思乱想了,赶快准备吧。”
“……嗯。”有些许无力的坐在床沿,梁尚君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先放下尚洁那丫头,这话说回来,你刚才可真是语惊四座了。”
“怎么会……只是出言冒昧……”
“没有,确实没有。”拉过那不肯承认的小院工,抱在怀里享受着那种上了瘾的温暖,梁尚君舒服的把脸在人家身上蹭着,“你果然聪明非常,我果然识人有方,茫茫人海,众里寻他千百度……结果便把你从人海里捞了上来。”
那有点可笑的情话倒是也有一样的功效,微微红着脸颊,任天楠想推开那家伙,却反而被抱得更紧。
这两个未曾急急匆匆收拾好前去牢房监视的人暂且不提,单说那梁大小姐,换了一身总算说得过去的黑衣,仍旧骑了几日之前顺来的那匹马,她直接就奔着马进文回乡的方向追过去了。
骑着快马的人,想要追上赶着马车的人,似乎并不算是难事,可梁大小姐一直追出去大半天,都始终不见半个人影,眼看着出了县城,直到上了一段两边满是槐树林的山坡,才远远看见了一乘马车似乎是扔在了道边。小丫头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随后将马匹拴在一棵槐树之上,便很快在这林子里潜入了身形。
马进文就在那马车旁边,但车上,却已不见了马进武的尸身。
那书生站在一棵高大的古槐旁,满脸是汗,呼吸急促,像是刚完成了什么体力活。他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滑过一道直线,有的轻轻渗入泥土,还有的,就落在了那槐树下的尸首身上。
马进文看着脚下自己亲弟弟的尸体,表情木然,眼神像是没有焦点,好半天,他才终于自言自语开了口。
“进武……恕大哥我不能带你回乡了。”边说着奇怪的话,马书吏从站着改为蹲了下来,他指头似乎很是温和的给那尸身整理着散乱的头发,后头的言语一出口,却完全是另一种味道,“贤弟啊……你真是我的好弟弟,我跟你说如若有一日对簿公堂,绝不要吐露一个字出来,你就真的守口如瓶了……多谢你的守口如瓶,大哥我才得以开脱,多谢你的守口如瓶,我哭爹喊娘跪在那大堂之上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罪责二人共同分担时,才没人戳穿我。多谢你的守口如瓶,才让我假意探望你,贿赂了那牢头让我进去给你送饭时,没人以为我会在饭菜里下毒……进武,天下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兄弟了,你如此信任大哥我,直到进了那牢房,见我送饭给你,都还相信我说的会在三日之内带你出来的鬼话……想来……那可真是鬼话啊……”
马进文说着,突然笑出了声,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四周的天渐渐暗下来了,冷风一过,槐树林便发出呜咽一般的鸣响。
“进武啊,真可惜……你受了我的蛊惑,他们哪知道,那最痛恨杜安棠的,始终就是我啊。那最贪图钱财名利的,也始终就是我啊!我当初帮了杜安棠,纯属是为了日后害他时无人猜测是我行凶做下铺垫,结果,他们还真的就信了!要说人这玩意儿……可真是贱呐,随随便便说两句鬼话,他们就信了!哈哈哈哈哈……进武,你是个好兄弟,当初我一心出世做这个书吏,你却本本分分回乡教书,你可知道,就在你与那村里的愚钝顽童周旋之时,大哥我在省城之中,可真是学会了无数坑害他人的本事呢!想扳倒韩伯年的,是我,可我让你去找那钟县令,你就真的去了!想诬陷杜安棠的,是我,可我让你去收买他孔小龙,你竟然也真的去了!想收留杜明棠的,想贿赂传信官的,想顺道连那梁举人沈班头一起推进这官司的都是我!可我让你藏匿杜明棠,让你私见传信官,你却都照做了!……进武啊,你一直对大哥我深信不疑,你从我身上学了去的,我那说话言谈的方式竟然也学得如此逼真!只可惜……你内里始终是个单纯到愚蠢的孩子,你不知道……大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大哥了……哈哈,哈哈哈……进武啊,你这个愚钝的好弟弟,我多亏了你,才能逃出升天!多亏了你,才能平安无事!我现在将你扔在这密松林内,再在自己身上抹上些土灰,就说是半路遇上了强盗,要谋财害命,是我拼死逃脱才回到了省城。到时候……那心软的韩伯年必定同情我的遭遇,重新给我那书吏的差事做着!只要那样……只要那样……我便可以东山再起,可以再找个更好的机会让他杜安棠死无葬身之地!!”
咬着牙说完最后几句话,马进文脸上狰狞的表情瞬时间又消失了,他缓缓摸着马进武惨白的脸,嘴角挑起来一个淡淡的笑。
“我那好弟弟,这槐荫岭上,大树根旁,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了,你就在这儿好好登高望远,看着大哥我来年再施展身手,一飞冲天吧。到那时……我自会命人将你的尸身找到,哪怕只是捡来一根半根的残骨,也要与你风光大葬!现在……你就委屈委屈吧,可别怨大哥无情,大哥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马进文终于不再开口,也不再笑得阴森恐怖,他从一旁捡来许多落在地上的枝叶,开始掩盖那树根旁的尸体,然后,就在他还没完全遮盖住尸首之前,一声冷笑,一串吟诵就从他旁边这棵古槐枝叶间传了下来。
那是清脆柔媚的女子嗓音。
“唉~~真是‘幽幽青竹蛇儿口,灼灼黄蜂尾上针,莫道万般皆若可,最狠不是妇人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