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少说为好。”点了点头,梁尚君轻轻叹息,“那,现在就只等着今天夜里提调来那货真价实的马进文,明日大堂之上见分晓了……”
一夜无话,所有人都有些辗转,现如今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复杂的一塌糊涂,原以为已经见了分晓,却又陷入泥潭,看来也只能等那真正的马书吏到案,谜团才能得以揭开了吧。
不管人心怎么烦躁,天总归还是会亮起来的,清晨鸡叫过,朝日上东楼,谷剑辉早早起来洗漱已毕,将便服更换了官袍,准备升堂问事。
这已经是本案第三次升堂了,想着无论如何也得问出个所以然来,谷大人随着威武的喊声转屏风入座,拍了惊堂木,看了一眼下头到案的各路人等。
就在正中,跪着一个三十上下的白面书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书生跪的端正,一双眼恭恭敬敬垂着。
“下面正中跪着的书生,你报上名来。”
“是。”听见大人发话,那人先是轻轻一叩首,随即跪好答话,“回大人,我叫马进文,乃是韩大人手下的一名刑房书吏。”
“嗯,那我问你,那边站着的,又是何许人也啊?”谷剑辉指了指一旁的韩伯年。
“哦,大人,这乃是我家韩大人。”看了一眼韩伯年,马进文重新垂下眼皮。
“嗯。”点了点头,谷剑辉又问韩伯年,“韩大人,你看这可是你那书吏马进文?”
韩伯年应声看了,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回答:“正是。”
“好。”谷大人心里暗暗有了底,稍稍抬高了音量,他问那马书吏,“马进文,我且问你,你看,那跪在钟县令身边的,又是何人?”
这次,马进文可失去了所有的平稳与镇定,他一眼望去,见了那冒充者,就当即愣在了原地,手指尖有些哆嗦,脸上也变了颜色。
“怎样啊?这人你可认得?”谷剑辉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放松的追问。
马进文起先只是沉默,随后便皱着眉头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泄了气似的摇了摇头,再度沉默了片刻后才终于缓缓开口。
“回大人。这人……他……他是……他乃是我那一奶同胞的亲弟弟……马进武!”
话一出口,似乎比昨日韩大人那句“他不是马进文”还要骇人。
谷剑辉皱紧了眉头,半天才问了一句:“那好,既然是你的亲弟弟,他是如何知道韩大人和杜安棠的私事的?”
又沉默了半天,马进文的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
“那……那是……”
“是什么?”
“大人……这、这罪过在我身上!”重重的磕了个头,马进文言语中带了颤音,“最近我这兄弟从老家来找我,我留他在我那儿住些时日,是我每天回去之后和他闲聊了许多日常在衙门里和私底下的所见所闻,告诉他黑三儿的话的,是我,告诉他近日杜老爷就要做寿的也是我,还有……还有跟他说了韩大人驳斥了我的某些没大没小的言论的,还、还是我……我还说过,韩大人收了一张字画,是我看了出来那是名家所藏,而并非梁举人的所有物。然后……总之……说了这些的都是我,可是……”
“行了,不必再说了。”谷剑辉叹了一声,转而看向那跪在原地,渐渐守不住阵脚的马进武,“马进武,你可听清了你兄长的言语了么?莫不就是你听了那些,以为可以靠你二人相貌接近,冒充你兄长之名勾结钟县令,一手扳倒韩大人,一手陷害了杜安棠么?!我来问你,你是否一心想从中捞取好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一般人早就痛哭流涕招认了,可这马进武就是咬紧牙关,哪怕全身都哆嗦个没完,也不吐露一个字。谷剑辉有些烦躁,他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然后看向一旁跪着的钟县令。
“钟继合!”
“在!在!”被吓了一跳,县太爷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我问你,这马进武是如何与你商量好处的?!”
“呃……他,他说,抄没了梁举人的家财,除了七成归于国库,剩下那三成我二,他一,只需谎报仅有那七成便可。然后……扳倒了韩……韩大人之后,我给他酬劳纹银一千两……至于……至于冤枉杜安棠……只要杜明棠得了家业,他会每年给我进贡三千两白银!”
“是杜明棠进贡于你,还是他马进武?”
“杜、杜明棠。”
“好。”点了点头,谷剑辉稍稍冷静了一点,他转脸问一旁的官差,“昨天你们出发前,我让你们同时搜查一下杜明棠的踪迹,可曾找到?”
“回大人,不曾找到。”官差答了话,“里里外外查找了一番,只有马进文一人。”
“嗯……”沉吟片刻,谷剑辉问那马进文,“我来问你,你可曾见过那杜明棠?”
重重哆嗦了一下,马进文呼吸急促起来,半天,他才点了一下头。
“见……见过。”
“在何方见过?!”
“就在我兄弟屋内。”
说到这里,那跪着的马进武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兄长,好像格外不可思议会被出卖。
“那,他二人如何凑到一起的?!”
“回大人,我……”
“从实招来,否则你可有合谋之罪!”
“……是……”完全没了力气,马进文长叹一声,红了眼眶,“大人,我兄弟二人早年间没了父母,孤苦伶仃,相依为命,混迹到此处,落魄潦倒,无钱念书,更断了炊火,几欲上街乞讨时,是那杜二少爷……接济过我们一些银两。后来……我们逐渐混出了模样,我做了韩大人的书吏,我兄弟……回老家去开了书馆教书。本是太平无事的!可谁知,后来……杜二少爷因为官司发配了边疆,我只是哀叹世事造化弄人不浅,我那兄弟得知,却义愤填膺,一心认定了是杜大少和沈班头暗中做扣害了二少爷。我怕生事,死死叮嘱他决不可从中祸乱,几年已过,本以为平安无事,这次他从老家回来,我还甚是高兴,留他在家中小住。谁知他竟然……竟然……竟然是算好了那杜二少爷回乡的时间,半路将他接到家中……之后的事……大人,您明察秋毫,想必都已然知道了吧……”
话说到最后,马进文又一声叹息,眼泪终于跌落,他看了一眼死盯着他的马进武,而后紧紧闭了眼,伏倒在地。
“谷大人!我兄弟也是鬼迷了心窍,并非一贯作恶的啊!他也是知道三纲五常,通晓天理人伦的,只是因为让仇恨蒙了双眼,这才出此下策,大人!求求您给他一条生路吧!莫要判他死罪,我在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同胞兄弟,他若是死了,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啊……大人,您若是觉得他罪不容赦,可否让我与他分担罪责?要打要罚我悉听尊便,只是求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后头的话,马进文说不下去了,他只剩了跪倒在地压抑着低声哭泣的余地,一旁的马进武仍旧一语不发,紧紧咬着嘴唇,攥着双拳。
谷大人沉默了片刻,将心中百味杂陈的念头压了一压,侧过脸看向早就提调上来,跪在最后头的一名官差。
“后面跪的,那名差役,你近前来。”
“是……是。”哆里哆嗦走上前去,差役头也不敢抬的站到了公案桌跟前。
“你便是钟县令派去边疆查杜明棠是否已经返乡的信使吗?”
“啊,是,是我!”
“好,那我来问你,那堂下跪着的两兄弟,哪个是留你住下,让你谎报军情的人啊?”
官差慌里慌张回头看了看那两人,然后回过头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回……回大人,是,是那马进武。”
“嗯,你可敢当堂画供?”
“敢,敢。那一日我还纳闷,白天帮韩大人取公章的,和夜晚来找我的,怎么看着总觉得有哪儿不一样,我还以为只是我喝了些酒,看花了眼,没想到……没想到……竟是两个人。”
“好,师爷,让他在供词上按了手印。”
谷大人一声令下,师爷赶忙拿着写着供词的纸张走过来,放在那信使面前,按了手印之后又收了回去。
案子审到这时候,只差一个人不曾到案了。
杜明棠。
谷剑辉当即命官差先将几名嫌犯押到监内严加看管,又派人三度进省去捉拿杜明棠,暂时退了堂,关上了县衙大门,几个进一步解脱了些的人再度回到后宅休息。
梁尚君跟任天楠进了西厢房,举人老爷进屋之后,回转身,随手插上了房门。
“这是什么混账官司啊……”边摇头边感叹着,梁尚君走到床边,往后一仰横躺在床上,“幸亏这屋里还有一张床,能让我歇歇,这腿都快在堂上跪出茧子来了。”
“没办法啊,既是同一件案子,所有人就都得在堂下听审。”任天楠走过去坐在床沿,也揉了揉有些疼的膝盖,“你这个举人老爷,怕是从没这般跪过的吧。”
“这算是取笑我么?”梁尚君七扭八歪的蹭了过来。
“算不算的,你还听不出来么……”低声念着,他不露痕迹躲避着那粘糊糊的侵扰,可最终,还是让那斯文败类揽住了腰,进而又调整好了姿势,将头枕上了他的大腿。
“唉……累死了累死了,我去庙里烧香,尚且有个蒲团跪一跪,上了公堂,反倒只能跪那青石板地面了~~”说着分散注意力的话题,举人老爷撒娇一样把脸在人家腿上蹭了蹭。
“……谁让你一开始就做贼的,不然也不会多年后牵扯进这等官司里。”红着脸,却并没有推开那家伙,任天楠尽量保持着冷静的语气说话。
“此言差矣。”梁尚君笑出声来,“若当年不做贼,怎能结识今天这一品正堂?若没有一直做贼到如今,怎能在房梁之上抓住了你这只小兔儿?若不是坚持做贼,怎能……”
“行了你闭嘴吧!”任天楠严重窘迫起来了,“明明就是贼,还这么张牙舞爪……还有,以后再不许那样叫我!”
“哪样叫你?”
“少装蒜!”
“我这个身高,装棵葱还差不多,何来的装蒜呐?”
“……”
“哎~~”
“……”
“又不高兴啦?好吧好吧我投降,是我装蒜来着,我以后不那么叫你了,我还叫你‘天楠’,可以了吧?”
任天楠脸上的红晕加深了颜色,但他没有驳斥那说法,沉默了片刻后,他点了一下头。
“嗯。”
“那,天楠……”拉住了小院工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举人老爷像是很诚恳,“你何时才肯叫我一声‘尚君’呢?”
被拉住的手开始升温了,这是严重害羞了的表现。梁尚君有点儿想笑,可终究没有,他不再追着要答复,反而轻轻闭了双眼,又长长的吁了口气。
任天楠等了半天,不见那家伙逼问,稍稍松懈了一点,而后,他重新转回头来,看着那枕着自己大腿,悠然自得呼吸平稳的所谓斯文人。
他看了只是片刻,那斯文人就没有任何征兆的忽而睁开了一只眼。
任天楠瞬间就只想双手掐死他。
他又装睡!!
上次在杜安棠家里泡澡,他就装睡诈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抬起手来准备打人,梁尚君忍着笑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然后一把抓住那落下来的手,他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凭空抢了任天楠一个亲吻。
这就更让恼羞成怒的人恼羞成怒起来,虽说那怒的成分,真的很微小。
屋里的人闹得紧张,梁上的人听得愉快。
“窗边寒风盘旋过,屋内猫儿纠缠欢~~~”一声似乎很是无奈的感叹从房梁上忽然传来,吓了两个扭到一起,滚到床心,姿势奇怪的人一跳。
紧跟着,一个黑影就刷拉一下子落在地上,稳稳当当的站住了,黑影看着那两个都坐了起来的人,挑着嘴角叹了口气。
“唉……都说这情爱之事伤身体灭功力,大哥,这才几天哪,你就连我蹲守在这房梁之上都听不出来了?”
梁尚君看着自己的小妹,脸上一阵无奈,想摆出一点儿兄长的架子来却总是失败。
“你这丫头,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从床铺上翻身下来,举人老爷连忙分散话题。
“我回水月庵探望师父了啊。”大小姐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看着任天楠,“大嫂,我哥哥又欺负你了?”
“你给我住嘴!”抬手就在那丫头脑门儿上弹了一指,梁尚君竟然也觉得脸上有几分发烫。
“哎哟!你又滥施淫威!”小妹揉着脑门,赌起气来,“我原本还想问问那案子进展如何了呢!哼,不问了不问了,哪个没心肝的管你的死活!”
得,小姑奶奶生气了。
“你不管我的死活啊,好啊,反正有人管我。”边说边很臭美的搂住了一边正在脸红郁闷的任天楠,举人老爷接着气自己的小妹。
“我也不管你,谁管你你去找谁。”赌气的干脆推开那流氓,任天楠走过来坐下,和大小姐打了个招呼,“那个……梁小姐,这案子的过程你可曾看过了?”
“没有啊,我之前一直住在庵里,不曾出来,今天是觉得憋闷了,才换了衣裳跑出来的。”小妹不搭理那因为任天楠的话挫败起来的大哥,只顾说自己想知道的事,“那,任大哥,这案子现如今审成什么样儿了?那谷子大人可公正廉明么?”
“……哪儿来的谷子大人呐……”梁尚君一脸郁闷,“你不尊重我这当哥哥的也就罢了,怎么连朝廷命官都敢胡乱糟践啊。”
“我只是说着好玩儿,又不是真的不尊重人家!”小妹据理力争。
“好好好,拿你没辙,随你怎么说。”梁尚君无奈至极,叹了口气,不再招惹自己那任性骄纵的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