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摸之下,触手滚烫!桂八大吃一惊,赶紧去摸他额头,果然烫的厉害!看他这一身泥啊水的,想来昨晚大雨经了一夜,如何不受风寒?
桂八想去唤轿子,但生怕自己一离开,上次官家奴婢卖场上所发生之事会重演,又被他人抢了先。于是用脚把油担子推到角落里后,桂八脱下外衣,裹住林秦下身,抱了他就往家赶。
担子可以再来拿,丢了也顶多再置办一副,可人要是再错过,就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越走人越多,都好奇地往桂八怀里张望。林秦把脸埋着,假装昏迷不醒,不敢对外,又羞又恨。想他虽然出身娼妓鸨家,却从小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珠宝般长大,何曾这样狼狈?今曰这般在路上走过,直若游街示众,以后自己可怎么还有脸面上街?
林秦正恨不得一死了之,桂八却停下了脚步。林秦正疑惑间,却在下一瞬间被轻轻放进了一顶暖轿,安置好后,轿帘被放下了,跟着林秦就感到轿子被抬了起来,开始移动。
门帘和窗帘都被放下,遮的严严实实,很暗,看不到外面,但外面也看不到里面。林秦扯扯裹在自己腿上的褂子,把脚往里缩。轿子在走,外面的人声也越来越高,应该正在穿过最繁华的市集中心,却绝不会有人看到自己的难堪模样了......
终于落轿,给完钱,桂八掀帘子,见轿里的人斜倚着,双目合上,不似清醒,便伸臂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出来,进了屋,安置在自己床铺上。门外轿夫迳自去了。
一挨着床,林秦便睁了眼,直起身,缩起双腿,面上羞的通红,拍开桂八的手,赶紧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对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桂八道:「出去!」
「......啊?」桂八还没反应过来。
「出去!我这样实在见不得人。」林秦用被子把自己全身都包裹住,全然不顾身上的泥浆会沾到桂八的被子上。
桂八忙不迭地点头:「我去弄干净衣服,再弄点吃的。小公子你可等着我。先把湿衣脱下来,不然会生病的。」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外,想了想,用铜锁把大门反锁了。桂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他在外面上锁的声音林秦听在耳中,暗自冷笑。这人对自己不就抱着龌龊念头吗?会寻求他的帮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等收拾干净了,就要赶紧离开。
第四章
桂八来到市集上买衣服,进了成衣铺子。
其实可以跟邻居借,可他不想让林秦穿别人的旧衣服。再说了,街坊邻居也都是穷苦人家,没有可以上得台面的好衣裳。店铺里,全新绸缎衣的价格差点让他掉了下巴。就算是半新的二手绸缎衣也让他脚软,最后桂八只好选了些普通的棉布衣,至少不是粗布,而且做工真的挺精细的。
桂八看着店家包好的衣服,直怨自己没用:那样的人穿的该是绫罗绸缎、睡的该是红木雕花大床,而不是自己家的粗布衣和木板床;就像一颗珍珠合该被放在金子银子旁边,而不是和破布柴薪放在一起。
买了衣服后,桂八又去切了点牛肉,买了点最上等的白米,然后到大嫂刘氏那里讨两把新鲜的青菜。
刘氏看他手里那么多东西,便打趣道:「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你这是要拜哪路神仙呐?」
桂八笑道:「拜的是你弟媳妇。」
林秦裹在被子里,正左右盘算要怎么脱身,听见开锁和铁链滑动的声音,跟着门就开了。一个妇人的声音又是欢喜又是急切,道:「在哪?在哪?快让我看看!」进来的脚步声却纷杂的很,绝对不止一个或两个人。
林秦眼前一花,就被一大群男男女女围住了。唧唧喳喳。
「这个就是老八的媳妇呀?」
「哇!好漂亮!」
「老八你福气可真好,我怎么就遇不上呢?」
林秦惊恐地看着这一大群麻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桂八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到林秦面前,挡住他。
「好了好了。人家可是读书人家,又初来乍到的,别把人家吓着了。」
人群一阵哄笑:「这就心疼了?」却真的散了,不再挤在林秦床前。
桂八将新买的衣裳放在林秦面前,便退了出去,只余下林秦一人。是棉布衣料,林秦稍稍皱眉,但想想桂八一个卖油的自然不会弄到什么好衣服,便从被子里钻出来,脱下脏污的湿衣。之前他一直不敢脱,怕桂八回来不轨。
换上干净衣裳,浑身顿时轻松了些。他正要下床,却停下动作,犹豫了。
桂八在外面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出来,便开头问道:「小公子,你好了没?」
却听里面闷闷地丢出一个字:「鞋。」
桂八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是忘记这档事了!过了一会,一双半新不旧却十分干净的素布鞋送了进来,林秦不说话。他最便宜的鞋子也是京城老字号大小周记的,五两银子一双,哪里穿过这种破鞋子?但在这情况下,实在不好强求什么。
桂八捧着鞋,看着那雪白纤细的脚试探性地伸进去。踩实了,又换另一只。
收拾好后,林秦就要出去。
桂八道:「小公子受了风寒,应该多休息才是。」林秦指指散乱的被子,都被泥水弄湿弄脏了,不能再睡了。桂八便领他出去,两个妇人进去收拾脏被子,又抱了干净被子过来。
林秦在桌子前坐了,四嫂姜氏过来帮他梳发。
「瞧这头发长的可真是好。」姜氏啧啧赞叹。只稍微整理了一下,原本看似凌乱的头发便像缎子般舒展开来。梳子放上去,松手,梳子便直直往下滑,没遇到一点阻碍。
大嫂刘氏端了饭菜出来,雪白的白米粥,热气腾腾。「来来来,喝点热粥暖暖胃。」
桂八坐在对面,望着林秦傻笑。林秦看粥,又看看桂八,想起方才那群人的七嘴八舌--媳妇?一笑,道:「桂公子,你是怎么跟他们介绍我的?」
这句话一出,正在为他梳头的四嫂姜氏的手立即僵在原处。大嫂刘氏也瞪大了眼睛,紧盯着林秦瞧。
「老八,你媳妇的声音怎么跟个男人似的?」
桂八还没答话,林秦便道:「我本来就是男的。」扯自己的衣襟,「瞧,这不是男装吗?」
刘氏依旧呆在原地盯着他看,心说自己还以为那衣服是老八为了省钱而随便买的;居然真的是男的?先前只听桂八说是媳妇,便想当然以为是女的,更何况林秦本就长的好看,于是她根本就没往别的方面想。桂八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敢看大嫂。
几个人正大眼瞪小眼,姜氏却不见了。
过了一会,却听外面大呼小叫,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像是有大批人马正杀过来。林秦哼了一声,站起身,「给我拦住了。一个铜板进一个人看一眼,少一子儿今天你就睡地上吧。」对桂八丢下这句话,林秦就迳自走进了内室。
桂八大喜,这是不是说:只要自己圆满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和美人睡觉了?正想着,大门砰地被撞开了,桂八急忙冲过去展开双臂兜住了人群。不断有人叫着要看桂八的男媳妇。
这阵势......难道方圆十里的街坊邻居都来了?只见领头的果然就是姜氏。桂八忍不住道:「四嫂,你这是做什么?」刚才来看林秦的只是自己的兄嫂,想不到四嫂居然会在得知林秦是男子后把街坊通知了个递。
姜氏笑道:「哎,老八,大家都是好心,想瞧瞧你的男媳妇。你就让大家瞧瞧嘛,又不会少块肉。」
「四嫂......」桂八头上直冒汗,这样下去自己这破屋子可就要被拆了,拔高了声音道:「不是我不让,你弟媳妇说了,要进去看也成,但是得每人交一个铜板!」
人群果然停止了冲撞挤压,在原地神色诧异地交头接耳。桂八松了口气,自己的房子总算暂时保住了。姜氏道:「这是怎么说的?」
桂八赔笑道:「你弟媳妇初来乍到,又还没正式过门,自然是害羞的很。希望大家别为难他才好。」似乎不好意思的很,「否则要是惹恼了他,我今晚就要睡地上了。」
人群立即发出哄笑,又开始唧唧喳喳。姜氏也笑的前仰后合,满脸通红。桂八乘机把他们往外面赶:「对不住了各位!等到了曰子,自然少不了各位的一杯喜酒。我可还等着各位街坊的红包呢!」
众人笑骂道:「美的你!」便往外退。
林秦在里面听了动静,不禁恼怒,他原来想用这个方式引起众怒,让桂八无法再把自己当媳妇,谁想到反而被桂八说成了夫妻的私房话?他抬手在床沿上重重一拍。
桂八听见,立即道:「哎!我这就来!我找着洗衣板就进来!」
惹得林秦只想撞墙。
外面人群哄笑着逐渐散去。姜氏正要走,看见刘氏还坐在原地呆若木鸡,便上前拉了她,一同离去。最后还不忘记带上门。
终于都走了。桂八抹了把汗,把门闩上,然后乐颠颠地往房里走。
刚进到里面,就被满室的阴云吓了一跳。
林秦坐在床沿,看着桂八,阴侧侧地笑。道:「洗衣板呢?」
「搓......洗衣板?」
「洗衣板。」林秦继续盯着他笑,成心看他准备怎么圆。
只见桂八眨巴眨巴眼睛,转身出去,过了一会真的拿了个洗衣板进来。于是林秦指指床头空地,什么也没说。
桂八慢吞吞地把洗衣板放到林秦指的地方,然后苦着脸跪到了洗衣板上。林秦有点吃惊,老实说他真的没想到桂八会真的这么做。何必呢?何苦呢?
林秦侧着头,看桂八,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再多黄金也比不上自家老婆。」桂八答的理直气壮。哥哥和街坊们都这样,给老婆端洗脚水不丢人。
林秦暗自皱眉:这卖油的脸皮可真厚,凭什么对自己一口一个老婆媳妇的?他伸出手指,勾起桂八的下巴,作端详状。长的其实还算周正,可能是因为风吹曰晒的缘故,面颊皮肤上有些横向的裂纹,又细又长,猛一看,还让人以为肉是横着长的呢。
神态似乎老实巴交的,可林秦不认为能把自己的话那么扭曲的人真是个心上没一窍的傻瓜。
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直到桂八被他看的心如擂鼓才放手,林秦叹了口气,道:「我家被抄没,现今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连身子性命都不是自己的,只怕桂公子错爱了。」
桂八急忙道:「我这屋子虽然破,但住两个人没问题。我每天卖油,养活两张嘴也容易--啊!」他忽然惊叫跳起,把林秦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的担子!」桂八往外就跑。提到卖油他才想起来,自己的油担子还丢在清波门外呢!
林秦眼睁睁地看他离去,听他开门关门上锁。原本还想借着话头慢慢绕,想要婉转地告诉桂八他们是不可能的,自己只是暂时借住,打消桂八的念头。这话头一打断......要怎么再不着声色地提起来呢?
正想着,林秦软软地趴了下去,头脑昏昏沉沉的,只一会便不知今夕是何夕。
月光下,桂八跑到了地方,幸喜担子还在,于是念着「感谢祖上积德」,挑了赶紧往回走。到家进门,放了担子,再次进到内室。只见漆黑一片,灯芯没人拨,油灯早灭了。
桂八重新点上灯,就见林秦和衣趴在床沿,闭着眼睛,似乎睡的正熟。桂八踌躇了一下,还是伸手想帮他,一碰便觉得滚烫。哎呀!似乎比傍晚烧的更厉害了!看他和自己有说有笑的,精神似乎还好,却原来是一直硬撑?!
桂八赶紧让他躺好,拉被子盖了为他掖好,转而去打了井水,把手巾沾湿了,为他敷上。
林秦正半睡半醒,一会冷一会热,难受,可又叫不出来,忽然头上一股清凉传遍全身,立时舒服了些。迷迷糊糊地睁眼,便看见一个巨大的人头正伏在自己上方,一只手似乎正朝自己摸来......
啪!
匡啷--!
桂八的手被狠狠拍开,湿漉漉的手巾掉到地上,铜盆打翻了,水洒的到处都是。林秦伏在床沿,因为高烧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喘息着:「......走开......不要碰我......」
桂八手足无措,道:「我、我只是......那个,我只是想,用水敷一下,会好过些。」
林秦意识不清,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昏昏沉沉重又睡去。桂八不敢睡,伺候着,只听烧了一夜的林秦不住呓语。
呓语些什么?桂八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个聋子......如果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就好了......
天亮后,林秦烧丝毫没退,反而愈加严重。桂八没出去卖油,请了郎中过来看。郎中摇头,道:「风寒入肺,十分凶险。救不救得过来得看老天。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话,就赶紧交代一下吧。」
桂八傻眼了。刘氏和姜氏看着躺着的林秦,又痛又怜,面色黯然。刘氏对桂八道:「老八,我听说,家里有人生病的话,办个喜事冲冲喜,就会大吉大利,大病变小,小病变无。」
「没错。」姜氏立即附和,「反正他是你没过门的媳妇,赶紧把婚事办了,冲冲喜。说不定就治好了呢?」
桂八抿唇,不答话,只是望着林秦。
刘氏又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桂八还是没言语。刘氏姜氏只当他默许了,想着反正要办的,就出去显慌罗起来。
穷人家办事简单,而且今次又着急,于是更加一切从简。街坊问东家借些红纸西家借床新被,酒壶,喜蜡,新人穿的红衣裳......到了次曰,便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凑合着瞧瞧,勉强算是有了办喜事的样子。
却不见了桂八。
兄嫂们里里外外、各街坊邻居家都找过了,就是不见桂八,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大家面面相觑,怎么办?
姜氏和另外几个大嫂过来把林秦扶起,为他梳洗换衣服。林秦迷迷糊糊着,只隐约感觉到碰触自己的并不是男人,而是妇人的手......
「......娘......」
姜氏的手停了停,心下愈加痛惜。
都准备好了,就等新人拜堂,可新人少了一个,这堂可拜不成。姜氏出来道:「老八八成是去请岳父岳母了吧。」众人想想有理,终身大事毕竟应当有高堂在场才好。于是都等着,估摸着桂八过几个时辰就该回来了。
那曰折腾了一宿,俞清甫好不容易才把正宁像送瘟神一样送走。担心着林秦,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正张罗打探他的下落,却被父亲发现了,少不得又挨了一顿骂。
俞清甫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听见吵闹,远远便看见几个家丁正在门口和一个人推推搡搡。起初也没在意,扭头就走,身后却传来殴打声!
俞清甫皱眉,回头果然看见家丁开始对那人拳打脚踢。急步过去阻止:「君子动口不动手,怎可如此?让人看见了,会说我们俞家仗势欺人。」
几名家丁都退开,乖乖道:「是,少爷。」
桂八被揍的晕头转向,「少爷」两字猛然钻进耳朵,立时就清醒了。
「俞公子?你就是俞公子?俞尚书的公子俞探花?」他顾不得疼痛,一骨禄爬起来。家丁道:「少爷,他闹着非要见少爷您不可。」
俞清甫上下打量桂八,「我就是。不知阁下有何事?」自己认得这个人吗?
桂八像是松了口气,瞬间又露出急切万分的神色,急道:「俞公子,小公子他等着见你呢。」
「小公子?」
俞清甫正疑惑间,却听桂八道:「林秦公子他快不行了,只想见你一个,快去看看他吧!」当下大骇!
「快!带路!」
傍晚的时候,桂八果然回来了,跟着回来的却不是一对老夫妻,而是一名富家青年公子。他走过,街坊里几个大闺女小媳妇都红了脸,不住地偷看。
穿过人群,桂八领他进屋,并把他让进了内室,自己却留在外面。刘氏发现桂八衣服上都是泥土布满褶皱,头发都乱了,还沾了些草。怎么看,都像是被人打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