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副院长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孩子,都是月亮是外国的圆!你知道你要跟的教授在国内是什么地位?你在这里积累的资源是在国外能比的么?”
副院长的口气变得和缓了,他显然认为这个孩子只是一时兴起,误入歧途,自己是可以亡羊补牢,把他挽救回来的,他说:“年轻人眼光要放远一些,你真想出国,读完了研究生再出也可以嘛!不要吝惜时间,你走的每一步路,尤其是你现在要走的路,你以后想想,是非常有用的。”
“否则我告诉你,”副院长沉重地停顿了片刻,“你以后要一辈子后悔的。”
“要是我留下来,可能从现在就要开始后悔。”于雷认真地对副院长说。
副院长摇了摇头,把他从办公室赶了出去。
几天后,又是从戴着眼睛的团支书那里,于雷拿到了保研面试安排,他的名字赫然列在二十八号十点十五分小会议室国际经济法的那一组里。他叹了口气,沮丧地走去了自己的寝室。
宿舍里的哥们都在,林闻还是歪歪斜斜地在床上躺着,张勇还是正襟危坐地看着书,李明还是赖了吧唧地盯着电脑。于雷从李明的红塔山里抽了一支出来,说:“抽得还挺好。”
“哥们,我这是戒不掉了,你可别抽上啊。”李明边给于雷点上了火,一边说。
“谁抽这玩意,就是浪费你根烟玩玩。”于雷学着样抽了一口,顿时连着眼泪鼻涕都被呛了出来。林闻见了在一边直乐,张勇也一边抠着屁股一边往这边傻笑。
于雷拿烟的姿势倒像是抽了多年的老烟枪,他又抽了几口,感觉直想吐。李明这时候也点上了一支,又扔了一个给林闻,于是宿舍里顿时烟雾缭绕了起来。于雷靠在林闻的床上,看李明抽烟,只见他叼了一下,朝着于雷微微张了张嘴,于是饱含着尼古丁的毒烟就一圈一圈地冒了出来。于雷以前常见他玩这一套,在他们之间还有些性暗示的意味。
他在李明头上抹了一把,拿着烟走了出去。他进了水房,从一排整整齐齐的龙头前面经过,一直走进了厕所。几年前,他曾经在一进门的地方看见了正在洗脸的梦中情人。
他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坑,进去把门从后面插上,也没脱裤子,就在那儿蹲着。他这是干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对于常年过着集体生活的人来说,这一个一个的坑,就是极少有的个人空间,谁知道有多少个奇思妙想就是从这儿随着阵阵屎臭飞出去的呢?于雷想着当年海子提起裤子,带着满腹的灵感从厕所里飞奔而出的景象,不禁笑了。
他把手里的烟轻轻地摁在面试的通知书上,烧了一个大窟窿,却没点着火。于雷弹了弹纸上烧化了的灰,重新揣进口袋,站了起来。
这就是命,随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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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的两个宿舍,一个载着他和室友的亲密无间,一个载着他和情人的举案齐眉,象这样子一直过了下去。
未名湖冻了,又化了,湖边的树秃了,又绿了,对它们来说,年年岁岁都是如此,但对于于雷,陈可,以及两千多个和他们一样,在那一年里走进学校的小本科来说,却并不相同。他们中的很多人,这一个春天过去,就难再见到他们梦驰神往了很多年,今后也将继续梦驰神往的未名湖了。
到了四月份以后,考研的,留学的,找工作的,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定数,开始有时间抒怀,有时间感伤了。于是湖边树影间就多了许多毕业生驻足的痕迹,他们从图书馆里出来的时候,也总不忘回头仰望:不知道从这里出入的机会,还有几许?
虽然还没选导师,但于雷已经很明确地将在未来三年的学术生涯中跟随那位声誉正隆,副院长曾经质问他是否明白其地位的教授先生了。而陈可的OFFER早从二月起就开始如雪片般地飞来,其中包括了他曾经前去交流的那所大学,陈可在收到它的OFFER之后,便拒掉了其它本来就仅为以防万一才申请的学校,向对方发去了感谢函。
于雷从不去干涉陈可的留学事务,陈可也从没把留学材料往家里带过,他们俩就象这件事不会发生一样,就象他们不曾想到很快要从对方身边离开那样,同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白天一起去去图书馆,上上健身房,晚上一块吃吃饭,睡睡觉,做些爱做的事,哪天一时兴起了,就去外头打打牙祭,看场电影,日子过得无关悲苦,也绝不孤单。
于雷想过,即使他们所面对的是世界末日,这样的快乐与幸福也会持续下去,不会抹煞。
五月的时候,他们拍了毕业照。于雷和陈可都穿着粉红色镶边的学士服,灿烂地笑着,在气势恢弘的大图书馆前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接着是毕业生晚会,主办方的许多人于雷都还认识,他们拿了好多赞助商给的纪念品送给于雷,反正是免费的人情,不做白不做。陈可和张韩在晚会上演奏了与四年前新生文艺汇演一模一样的曲子,当日的轰动一时台下的人早已淡忘,但他们都在主持人的提示下着实地感动了一回。他们听着G弦上的咏叹调在钢琴和小提琴的协奏中响起,那是当年心高气盛的他们无法领略的旋律。
六月,于雷这一届京大人四年的同窗生涯正式画上了句号。在法学院的散伙饭上,四十个男生的泪水和嚎叫压过了那一百个曾为他们红袖添过许多东西的女生。那个晚上,在于雷不能忘记的那些回忆里,留下了太重要的一章。
陈可在月底离开了北京,于雷的房间里大部分属于他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只取走了几件必要的衣服。他说,怕于雷看见空荡荡的房间会伤心。
过了几天,陈可在发给于雷的短信里说他会在七月六号,他生日的那一天返回北京。但这一次,他的目的地不再是京大,而是另一座空桥,是即将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
在送他回青岛的时候,于雷就已经和他约好,这是他最后一次给他送行,等他要去美国的时候,就不再送了。于雷说他不是赌气,一点都不是,只是怕机场里来来往往的国际友人看了咱们中国男人的笑话。
于雷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这块金属表链的精工是一个月前他生日的时候陈可送给他的。他当时想着,等陈可生日的时候,送他点什么东西好呢?但他转眼又想道:也许到了他下个生日的时候,陈可已经身在美国了。
而现在正是这样。表盘上的小方框里写着个小小的6字,时间已是下午一点了。屋内的阳光正好,于雷前一天晚上时睡时醒地没歇踏实,这会儿被晒得有点晕,便起身往门外去了。
走在街上,他觉着脚下的水泥路正被晒得出油,粘得很,让他走也走不动。他掏出钱包,往里面瞟了一眼,看还有几张大票子,便走进了路边一家小咖啡馆。
服务员递上来菜单,他也没看,胡乱要了一杯咖啡,就呆呆地坐着。
他对面有一个冷柜,铁皮是镜面的,他一看吓了一跳:自己胡子拉渣的,打陈可走了以后就没刮过;眼圈整个黑着,想只老熊猫;平时能值得左看右看的脸也不知道是睡得还是照得还是怎么的,一副浮肿的德行。
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抹上去的发蜡。于雷时不时把手机掏出来,无意识地摁两下,目前他的整个人生都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就象那位脖子上套着饼的老兄,饿了还知道啃两口,其它的,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咖啡端上来了,他喝了一口,淡乎乎酸了吧唧的象是马尿——说真的,马尿是什么滋味他也没尝过,但总之可以这么形容。
这时候有一个少年背朝着他从店前走过,白色的汗衫,红色的短裤,脚上蹬着新的或者擦得干干净净的球鞋,往前走的时候他的头发上上下下地跳跃着,从不同的角度反射着阳光。
于雷“腾”地站起来,跟抢了钱的强盗似的撞开门跑了出去。
咖啡店的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大门还在惯性的作用下“忽悠”、“忽悠”地晃着。他离开的台子上放着淡乎乎酸了吧唧的象是马尿的咖啡,剩下了大半。
80、结局
于雷冲出店门,陈可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可他还是发现自己认错了。那个男孩也拥有俊美的身体和阳光般的活力,但他在第二眼就看了出来,他不是他的陈可。
于雷傻站在街上,头顶上的烈日直直地烤着他和他的影子。咖啡店的店员慌里慌张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张头探脑地确认了一会儿他的神经是不是正常,直到于雷主动发现了她,这才亮明了来意:“先生,您还没有付款呢。”
于雷赶紧掏了二十块钱给她,认罪似地鞠了一躬。
打发走了店员,他又往男孩走的方向望去,他想再确定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陈可。
没了。男孩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或者某个拐角上,连一个曾经让于雷误以为是陈可的人,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于雷用一个星期的神经衰弱换来的坚强伪装终于噼噼啦啪地剥落了,他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拨叫着陈可的号码。
只是想说声再见。他想着,只是想在你离开之前说声再见!
搜寻,
连接,
绝望。
在电波的那一头,终于传来的,只是冷冷的,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
泪水,就象他为之付出了全部灵魂的爱情,突破了最后的堤防,决口而出。他象个不见了妈妈的孩子,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痛哭失声。
他的泪水沾湿了衣襟,混沌了眼神,难以从中辨认往昔的光芒。
他的世界开始变红,开始变小,小得难以装下一段完整的回忆。
他的心脏都在抽搐。
他的灵魂都要离他而去。
他茫然地走着,任凭尖厉的车笛声在耳边响起,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房的台阶。他实在没有气力开门了,于是靠在了那老旧的布满泥印鞋印轮胎印的墙上,在阴暗的走廊里闭上眼睛,喘一口气。
他最终把钥匙从裤子口袋摸了出来,插入,旋转。他知道,这道门,从此只能通往回忆。
他进了屋,把门在身后撞上,甩了甩脚。运动鞋被踢在了鞋架上,架子晃悠了一下,随即倒地,发出一片轰响。
“心情不好?”突然有个声音从卧室的方向穿过来,一直穿过了他耳朵里细长的通道,直刺着耳鼓。
他扭过头,窗户外头明亮的颜色让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当他从一个漆黑的阴影中把说话人辨认出来的时候,他呆住了。
他默默地朝他疾步走过去,像是怕他又会趁着这个档子跑掉了一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于雷使劲地揪着陈可的头发,一声不吭,但泪水早已开始肆虐在他的颈上。
他再次用双手确认着眼前他无比熟悉的脸庞。那样真实。对方的眼睛也和他一样,布满了血丝。
他哭哑了的嗓子最终发出了笑声。陈可也笑了,轻轻地缕了缕被揪乱的头发,抹掉他和于雷脸上彼此沾上的泪水,紧紧地贴住了他的唇。
背后,是夏天,北京城,灿烂的,阳光。
一些后话
在陈可离校的时候,给了我一箱子书,说于雷那儿放不下,自己又懒得折腾,让我有喜欢的就留下,没有就处理了,钱多钱少的算是感谢我这些年的照顾。
我满怀感激地往里瞅了一眼,还真是不少,他怎么有时间看这么多书呢?我心里觉得奇怪。
他选书的品位是极好的,我不知道哪些应该卖给别人,于是就那么堆着,慢慢地翻。在其中的一本书里,夹着一张活页纸,旧旧的,上面写着一些文字,一水儿整齐的行楷,很漂亮,让它本身就成为了一件艺术品。当我在脑海中反映出那些语言的时候,我楞住了,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忘川河畔的五百年思恋》
这桥已经走过了多少人,徒道奈何。
忘川从桥底静静地流过,蜿蜒着伸向没有边界的远方。忘者,心亡也。当已逝者穿过这条河,也就是真的死了,因为他心里不再有今生的记忆。
三生石立在一旁,它算是什么呢?为了死去的纪念?这对于将要永远失去了回忆的人,是莫大的讽刺。
一个人,死了。他在恍惚里行到了这方地界。
桥就在眼前啊,还有很多人在后面推挤着他,要他莫再迟疑,与人方便。他不肯向前,只是一个人从队伍里走开,坐在了三生石的一旁。
后面的人们向前进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开始新的一生。为什么呢?为什么如此雀跃?这也许很可以理解:若他们的一生是不幸的,他们希望再试一次,他们想,来生难道还会更糟么?若他们的一生是幸运的,他们也希望重新来过,毕竟没有人厌恶好运的一再眷顾。
但他,不。
他不愿以回忆为代价来换取新的一生。于是他就一直在河畔坐着,坐着,连他回忆中的人都已经一一走过,他却依然不动。那个他深爱的人来了,泪留满面地看着他,良久,也终于迈开步子,翻过桥去,喝下那从此一刀两断的毒药。
他现在还剩下什么呢?只有回忆了。
五百年过去,他依旧坐在那儿。神祗终于肯抬起眼,看看他忧愁的样子。
罢了,别耗着了,若是你肯走,我便让你带着你愚蠢的一生到来世去,但是,你一定会因此而后悔。你不后悔么?神祗问他。
决不!他高兴地说。
他过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回忆是人类一切爱与痛的渊源。如果想不起当时,又怎么会痛悔现在?如果没有经历以往,又哪来今天切肤裂骨的怨与念?当把这一切都抛开,永恒的幸福也就来了。
但是,人不想忘却啊。因为那里有他的根,有他到如今所有的感悟,那是任什么也换不来的财富。既然不想放弃,就只能背起着这沉重的十字架,走哪算哪。
好罢,即便是神祗信守了诺言,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到了来世,见到了他深爱的那个人,那个从他身旁泪流满面走过的人,他又能得到什么呢?当前尘念缘已经被几世的轮回冲刷得面目全非,爱恨情仇,悲欢苦乐,何以再叙?他的爱一文不值,因为他已经不在任何人的记忆中;除了他的痛苦是真实的以外,所有的其它都已化做泡影——这又比忘川河畔的五百年好到哪里去了呢?
更何况,若果他在自己的来世里变成了一头猪,一棵树,一只猴子,已经永远失去了再爱他回忆里的人的资格,那么,他又要怎么办呢
幸运的是,神祗没有遵守和凡人的信约——毕竟,当他已经忘记了全部,神祗本尊又会受到谁的责难呢?
然而,那五百年空守的记忆还是延续了下来。当他看到了那个人的时候,他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他知道,那就是他今生的回忆。
我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
对于轮回这种事情,我一向是不太相信的。我曾经听一个朋友拿这个来解释物种灭绝,说,那些灭绝的物种都轮回成人了,所以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其它动物越来越少。我一时还真想不出个什么话来反驳他。
但是,对于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我虽不敢肯定它一定存在,却愿意相信如此。至于曾经神话式地把缘分和轮回结合在了一个故事里的陈可,我现在坚信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尽管他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总是理性居多。
我在京大的校园里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出国之前。那个时候我博士才读了一年,但实在觉得继续在国内耗下去没什么意思,而且考虑到我男朋友也打算出去,再加上我导师深明大义,也支持我留学的想法,于是就这么干了。
签证二签过了,确定可以成行之后,我请陈可和我的小师弟于雷一块吃了顿饭。当时他在一家投行已经做到了第二年,年薪也到了20万以上,所以最后他说要由他埋单的时候,我只是厚颜无耻地笑了一下。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最终没有出国的确切原因,怕是哪个环节上出了岔子,而且我自己又正春风得意,也就没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