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吃了一惊。他从密室里奔出来,一切还原,刚要出门就只听轰隆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那是个手里拿著剑的凶汉,身上的服饰无忧曾经见过……正是华山弟子!
那凶汉见到无忧一愣:“这里还有个下人!”随即脸上狞笑著,一道剑光劈头而下,就要将无忧砍成两半。
无忧却没有躲。他有些愣住了。看到这华山弟子,他才恍然大悟。是了,是朝廷和这些江湖门派联手了。恐怕也是由朝廷在背後支持,那些江湖门派才敢於在那一天大放厥词!原来这一切已经撕破了脸面,朝廷是要定了乐家另一半的开启宝藏的钥匙!
那一次鹿鸣镇的惨案……恐怕也是朝廷所为!也只有皇室,才能那样杀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有些恍惚,脑中思绪一闪而过,正回过神时,那把剑已经劈到他的头顶。他甚至感觉到了剑带起的风吹起他的头发。
“无忧!”
那把剑还是没有砍到他。贺亭甫冲了过来,一刀将那凶汉砍翻在地。
“无忧!”贺亭甫满脑袋的冷汗。为了避嫌,他特地绕了两个圈,哪料到突然惨叫声四起,那些江湖门派的门人子弟全都从外隔墙而入,逮著一个杀一个,一时刀光剑影,血肉翻飞!他微微有些怔住,但随即恍然,这正是他的计策。朝廷大军在外和霁月山庄对峙,江湖人就趁虚而入,从内部进攻。只是没想到,居然这麽快。
贺亭甫躲在黑暗里,迅速奔向书房。没想到乐无忧这个蠢货,居然看著迎面过来的剑不闪不躲,难道他想死不成!贺亭甫抓住乐无忧的手,他的手冰冷如同死人:“你怎麽了!刚才发什麽呆!”
乐无忧讷讷道:“贺亭甫……”
看著他这种模样,贺亭甫略略心疼,放轻声音道:“没事了。跟我走。”他抓著无忧,两人往外走去。
出得书房,放眼所见全是触目惊心。一个个丫鬟家丁,倒在血泊之中,地上全是被砍断的手脚,甚至脑袋,无忧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仿佛身在地狱。他身子猛然颤抖,贺亭甫知道他心里难过恐惧,抱住他道:“不用怕,你跟我走。快。”
乐无忧却道:“贺亭甫,我爹……”
“乐庄主不会有事,他武功盖世,定能逃过一劫!”贺亭甫已经有些不耐烦:“无忧,快和我走,时间不多!若我所料不差,那些门派的掌门长老,很快都要过来!”
“我,我不能……”
乐无忧还要犹豫,贺亭甫皱眉,抓著他就往後山奔去。
周围都是一阵阵的喊杀声。有山庄门人从前线退回,也和这些江湖门派的人斗在一起。还有幸存的家丁丫鬟,惶恐不安地尖叫著,奔逃著。贺亭甫抓著无忧,混在一群家丁里跑著,夜色沈沈,没有人注意到异常。
乐无忧只听得见自己沈重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在这个地狱一样的世界,他仿佛将要飞起来。
“快走!”
夜色深沈。乐无忧陡然站住了。
“我不走。”他毅然转头看向贺亭甫:“我不能走!如果我就这麽走了,我还算是什麽呢?若是山庄被攻破,独留下我一个,我活著还有什麽意思。”
贺亭甫怒道:“你还在说这种混账话!你爹让你走,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活著有什麽意思?还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的!”
乐无忧笑笑:“谢谢你,亭甫。但是我不能抛下他们。我心里不安。”
他转过身子,正要抬脚往前去,忽然後面脖子一痛,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贺亭甫抱住无忧软下来的身子,眼神冷冷地看著他晕迷的面容。旁边有人飞窜过来,在贺亭甫身边站定:“公子。”
贺亭甫转眼一瞥:“你来了。”
那人微微一笑,“他晕过去了……公子下手很轻啊。反正东西都到手,不如杀了他?这一次霁月山庄必定片甲不留。留著一个也是祸患。”
“住嘴。”贺亭甫喝道:“我要做什麽,我心里清楚,还不用你来置喙。”
那人被呵斥,倒也不在意,只是笑道:“公子心里疼惜了。呵呵,这倒没什麽,只是到时候他醒过来知道了一切,这事儿可不好办呐。”
贺亭甫冷道:“够了!你最近嘴巴是越来越管不住了。”
“是。”那人吐一吐舌头,模样调皮。
“……刀呢?”
“哦,在这里。”那人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盒子,打开来,美丽的绸布里放著一把温柔仿佛情人的小巧弯刀。透明清澈的玉,在夜里散发出淡淡的温光。刀底部是两个小篆,相遇。
与子相遇,虽离不弃,无他,惟幸尔。
“好。”贺亭甫示意那人把刀收起来,看向那人道:“手脚很伶俐啊,林爵意。”
那人呵呵一笑。笑容带著些轻浮的妖异,眼睛明亮闪烁,有一股不明意味的挑逗。正是林家次子,林爵意。
林爵意道:“为公子做事,如果手脚不伶俐又怎麽行?只是这次将相遇偷了出来,我又平白无故地失踪,恐怕已经不能在林府里呆下去了。公子可要行行好,将我带走啊。”
贺亭甫冷哼道:“不必装模作样,你大可改头换面,凭你这样本事,日後在朝中做事,也是我得力干将。你也不用担心你们林府,我不会著人去攻打,也许林家还能够传承百年吧。”
林爵意得了承诺,大喜,跪下道:“承公子吉言。爵意定不会负公子所托。”
他眼珠子一转,不由又看向了贺亭甫怀里的乐无忧,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张口道:“其实这人也是个负担,公子留在身边,迟早有一天要生变。不如将他给了我……”
“林爵意。”
“……是。”林爵意低眉顺眼,默默退了下去。
贺亭甫咬住下嘴唇。怀里的少年,究竟要让他怎麽办,他不知道。只是不能失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
乐无忧醒过来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有一只黄莺站在枝头梳理羽毛,一边高声鸣叫。
是一个很美好的早晨。
他摸著後脖子,那边还在隐隐作痛。不用想一定是贺亭甫把他敲晕,因为怕他回去和他的父兄死在一起吗?呵。乐无忧闭上眼,他觉得有一些绝望。只是一些。
外边有人推门进来。是一个梳著双髻的十五、六岁的小丫鬟,长得眉目如画,眼波流转之间,风姿横生,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她手里端著木盘子,上面放著一碗粥,两碟小菜,抬眼见到无忧醒了,顿时笑起来:“公子,你醒啦。”
乐无忧讷讷道:“你是……”
“奴婢碧笙。”那小丫头笑著走过来,手里盘子放到一边,腻声道:“公子醒了便起吧。奴婢唤人拿梳洗的东西过来。这里是些粥,公子睡了两日了,肚子想必很饿,奴婢服侍公子吃粥罢。”
说著就跪坐在床边,一手拿碗,一手持勺,便温柔柔地要给乐无忧喂饭。无忧有些尴尬,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贺亭甫呢?”
碧笙道:“贺亭甫?……哦,公子是说少爷吧。少爷在外边处理公事,要晌午才能回家来呢。”
乐无忧呆呆的,片刻道:“哦。”
“公子,你吃吗?”
“……恩,等会儿吧。你放著好了。”
碧笙把碗放了,乐无忧道:“这里是……是京城吗?”
碧笙笑道:“是的,公子。这里是少爷在京城的别院。”
“别院?啊。”乐无忧还以为这里是上回来过的贺府。他静了一会儿,话在喉咙里转了又转,终於还是张口道:“我……姑苏的霁月山庄,你知道,怎麽样了吗?”
“霁月山庄?”碧笙眼睛一眨,想了想,忽然拍手道:“啊,我知道了。就是那个乐家的霁月山庄对吗?听说那个山庄里的人反抗朝廷,都是很坏的人,被朝廷联合江湖里的名门大派,将它灭门了。”
“……灭门了?”
“恩。”碧笙点点头,“我有个姐妹的兄弟,是朝廷禁军的一个兵卒,他也去攻打那山庄呢!那座山庄,占了一个山头,被一把火全都烧了!听说那火烧得好大啊!映红了大半的天。所有人都死啦!那山庄的庄主,子嗣们……一个没有活下来。”
乐无忧脑袋一空。有一股血腥味,从他的喉咙底部生出来。
“都没有……活下来?”
“恩。”
“但我听说,那个庄主,武功盖世,不会就这样被……”
“再高的武功有什麽用呢,”碧笙摊手,“听说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一齐联手攻上去的,还有军队在後面虎视眈眈……那山庄庄主最後被乱箭穿心!好可怕的!”
“……乱,乱箭穿心?”
“恩。”碧笙後怕似的捧住心口:“真惨!唉,所以说,人可不能做坏事儿,尤其不能和朝廷对著干!啊,公子,你没事吧?”
乐无忧脸色惨白,嘴唇青紫,眼神空空洞洞,仿佛就要死去。
“……没事。”
没事。没事。他没事。
他能有什麽事?他什麽武艺都没有,只会吟两句诗,看一些闲书,连报仇都没有望。也许他是应该留在那里,死在那里,总好过此刻撕心裂肺的痛。
无忧手放在胸口。他觉得喘不过起来。突然他觉得有一点不对。
“我的……我的包裹呢?”他尖叫起来:“我的包裹呢?”
“什麽包裹?”碧笙被乐无忧弄得吓了一跳:“公子,什麽包裹?”
“就是……就是……”乐无忧语无伦次地做著比划:“长条的……小小的……蓝花布的包裹……”
“哦!那个啊。”碧笙拍手道:“我知道了,就是公子你贴身放的那个包裹吧?我们替公子沐浴更衣时,少爷就将包裹拿走放在别处了。”
乐无忧一愣:“贺亭甫拿走了?”
“是。”
“他……那他把包裹放在哪里了?”
碧笙眯起眼睛想了想,半晌摇摇头道:“恩,这个碧笙不知道耶,少爷没有说。”
乐无忧呆呆的坐在床上,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十分可怕的预感。这个预感是这样的恐怖与不可理喻,以至於他甚至不敢再去想它。
碧笙道:“公子,你身体虚弱,就在这儿好好养病吧。粥冷了,碧笙去换一碗过来。”
她端走了木盘子,身段款款地走到门边,乐无忧忽然叫住她:“贺亭甫……什麽时候回来?你刚才说晌午是吗?”
碧笙回过头,笑道:“是啊,公子。”
可是晌午贺亭甫没有回来。
乐无忧躺在床上,看著一尘不染的天花板,发呆。贺亭甫没有回来。已经有六天。他尝试出门,却被两个一身黑色劲装的彪形大汉拦下,甚至只允许他在这栋小楼上下活动。这栋房子两层楼,小而精致,六天里已经被乐无忧研究透彻。他曾经也想过学电视小说里的主人公撕扯床单做成绳索,结果却失败,被守在楼下的家丁恭敬请回房间。
这六天来,他所见最多的就是那个相貌倾国倾城的丫鬟碧笙。他问碧笙,为什麽贺亭甫不回来,碧笙只是回答:少爷很忙。
很忙?他有什麽可忙?
那麽多日子,他们两个呆在霁月山庄的後山,不问世事,悠然自得。为什麽霁月山庄一破,贺亭甫就如此之忙,甚至连回家见他一面的时间也没有?
这六天里,他来回地想著,原来一切到最後还是在自欺欺人。温柔的贺亭甫,霸道的贺亭甫,深情的贺亭甫,归结到最後,变成虚无的一片镜像。不,也许事情还没有那麽坏,也许贺亭甫是为了他这个霁月山庄遗留的最後一人在做努力?贺亭甫还是爱他的。
因为他是如此爱他。
即使明白,也许自己早已卷入一个惊天的阴谋。
他还是爱他。
感情……如此可怕。
第七天,乐无忧开始绝食。他不再吃一口饭,甚至不喝水。他没有武功,本来身体虚弱,这麽一折腾很快就气息奄奄。碧笙没有办法,只能让人点了乐无忧的穴道,让他不能动弹,然後强把食水给灌下去。
被点的穴道时辰一到,乐无忧一能动,就寻了利器,自残身体,割脉。碧笙推门进来,只见他躺卧在血泊之中,差点吓得要晕过去。好不容易找了宫里的御医来给他医治,乐无忧一醒,趁人不注意就折磨自己,碧笙也只能绑住他,把乐无忧捆在床上,其余一切自然有人服侍。
第十天,无忧的身体总算好了些,脸上有了一点光泽,碧笙才算是松了口气。她中午送饭过来,坐在无忧的床沿,低声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为什麽要这麽对自己?你心中有什麽苦痛,自然可以说出来,碧笙愿意为公子分忧。”
乐无忧沈默良久,终於道:“贺亭甫什麽时候回来?”
碧笙脸色一苦,她却是真的不知道贺亭甫何时来这别院。贺亭甫身份尊贵,之前许多年流落民间,已是损了很大皇家的颜面,近来他又破获本朝一桩传承几百年的惊天秘密,皇帝对他愈发看重,已经不是能够随便到外头来玩的身份。
她只能道:“公子,少爷一定会来看公子,公子心中有万般仇怨,少爷都能替公子做主。公子切莫要在做这种傻事。”
“傻事?”乐无忧笑笑。其实没有多大感觉,他并不觉得痛。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贺亭甫能给他一个解释。
“好了,碧笙,你下去吧。”
熟悉的嗓音。乐无忧一愣,往门口看过去,正是贺亭甫。他穿著一件织锦长袍,戴著镶嵌宝石的顶冠,腰间一条华丽庄重的玉石腰带,带子上悬挂他从前那块温润的玉佩。真正的人要衣冠,此刻的贺亭甫,比往常少了一份飘洒,却多了一份贵气和庄严。乐无忧看著他,几乎要认不出来。
“少爷!”碧笙欢叫一声,顿时不顾礼仪地扑了过去,抓住贺亭甫的衣袖:“少爷,你可总算回来了!碧笙想死你了!”
这少女眼中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崇拜和爱慕,贺亭甫也笑著,眼里有一丝宠溺,拍了拍少女的头。乐无忧心里一痛。
“我要和无忧说话,碧笙,你先去忙别的吧。”
“哦。”碧笙乖乖地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乐无忧一眼,又冲著贺亭甫喜悦地一笑,小跑著走了。贺亭甫深吸一口气,踏进门来。
“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