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潋滟晴方好 001
我死的时候,听见身边有人嘤嘤的哭泣声。那人道:“无忧,我不是有心害你,你别怪我。”我的魂灵浮在半空,瞧著那人一抖一抖的肩膀,一旁有人扶住她,深情地劝慰,我只感觉好笑,心中无比疲倦。
牛头马面把我带到地府第七殿,秦山王亲来见我,对我道:“你本是凡间大富大贵者,阳寿绵长,享尽福禄,奈何家底遭人窥探,你的未婚妻与兄弟联合起来谋害於你,使你陡然命丧,竟出了生死簿的辖定。因你是累计十世的善人,阳气过重,善缘未尽,不能呆在地府,今孤特特允你重返阳间还魂,还不跪下谢恩?”
我并不以为意,却向秦山王道:“这位大王,我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大胆!”崔判从後殿转出,向我大喝道:“大王待你於此,已是隆恩浩荡,尔等竟还敢与大王讨价还价不成!”
我耸耸肩,微笑:“那地方很讨厌。如果你们嫌我阳气重,必须要还阳,反正我是断断不回去的,还请大王明鉴。”
大约现在地府也是民主化办事,他们并不敢把我强行押解,我就在地府住了几天。我果然似乎是阳气极重的人,地府里的小鬼们全都不敢靠近我,我所过之处全都一片荒无人烟。那一天我坐在一片桃花林,桃花落下,十分的繁华,我想起从前种种,那一世我做人谨慎小心,待人温柔体贴,为何却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金钱名禄,难道当真就如此重要?竟然重过人世情感麽?
转轮王携查察司判官走近我,对我道:“你不愿回去你原来的地方,孤等也不好强求。今有一方善土,有一豪庄公子该当命丧,他与你的命格极为接近,孤等协商议定,待要把你投入那公子身子,让你借那公子还阳,再享人间福缘,百年後重归地府,再转世轮回,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反正只要不回去就好,当下满口答应。
转轮王带我至轮回之所,抽出簿册一番划定,在光芒闪耀中开出一扇小门,就将我推入门中。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只想说:那个,貌似我还没有喝孟婆汤啊。
武林最近有一桩大事。
那就是:中原第一山庄霁月山庄决定公开继承人选拔!
江湖里有句老话,叫佛在少林,道在武当,侠在霁月,魔在未杭。霁月山庄取名源於“光风霁月”之意。山庄自三百多年前立庄以来,其门人惩奸除恶,匡扶武林正义,已成江湖正道之中流砥柱。尤其是现任庄主乐谦,更是一代大侠,他武功极高,青年时一把寒光剑横扫祁连山山寨,一人杀尽七大恶盗,已成武林神话。而乐谦又是极诚恳真挚的人,他很爱与人结交,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全都有他的朋友,江湖中人对他全都是很敬佩的。霁月山庄传到他手上,就更加的声势浩大起来。
霁月山庄有个规定,每一任庄主都是由上一任庄主选定。可山庄弟子众多,每一回新任庄主手下都有许多不服的人,这隐隐成了霁月山庄的一个不稳定因素。乐谦自上任以来,就一直在考虑这档子事,现在就弄出了一个公开继承人选拔的制度。
其实乐谦还有两个儿子,乐无极和乐无边,都是江湖有名的青年才俊,一身的好武艺。原本众人都以为下一任庄主必定就是这两位中间的一个了,可谁知乐谦居然如此公平公正,玩了一个新的制度。
所谓公开选拔,很好理解,就是新庄主不再由老庄主内定。山庄门下所有弟子,都有参与竞争的资格,就是说,山庄每一个弟子,都有成为下一任庄主的可能。
这下霁月山庄就闹腾起来了。霁月山庄一闹腾,整个武林也都闹腾起来了。先是与乐谦交好的武当长老梅丁道长有意无意地向乐谦问起这桩事,再是华山掌门装模作样地询问是否能够前来观摩参观,然後又有一向不问世事的少林方丈柴讷大师阿弥陀佛了一番後发表了自己想考察武林後辈武学情况的心愿。於是乐谦决定,这一次霁月山庄史无前例的,十分先进的,阳光透明的,继承人选拔,向全江湖公开,并且不收门票。
消息一放出,造成的影响是极其大的。
霁月山庄位於江南穹隆山山顶。然後四面八方的人都开始望江南姑苏这边赶了过来。都说文化对经济有反作用,这话果然不错,霁月山庄这次武林盛事直接导致了姑苏经济的又一次飞速发展。但这和本文无关,暂且放下不表。
而可怕的问题在於,虽然霁月山庄很大,非常大,十分大,但是装个两三四千人可以,装个两三四万人就有很大风险了……山庄极有可能会被撑爆。
因此乐谦百般思量之下,决定还是……收门票吧。
这下子来山庄的人才总算变的少了一些。乐谦叹了口气,觉得人真是很难做啊。
这时正是四月,唐代白居易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霁月山庄的後山上也开满了红云一般的桃花。乐谦处理了一堆琐事,督促了一遍他的诸位弟子,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开了一下小灶,心情有些烦闷,就到後山的桃花林里走了走。山顶风大,桃花瓣被吹落了许多,在地上埋作厚厚的一层花泥。
乐谦足踩在桃花瓣之上,发出一些沈闷闭塞的响声。他走到桃花林深处,忽然听到旁边一声轻笑,有人道:“爹,你有心事,也别尽踩著桃花出气呀。”
乐谦往旁一看,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穿一身素色短袍,底下的青布散脚裤的裤腿散著胡乱塞在短靴里,瞧著随便之极。这正是乐谦不大为人知的第三子,乐无忧。
乐无忧其人,在整个霁月山庄里一向是个大大的禁忌。乐谦有三房小妾,两位如夫人,正室在早年就患病死去了。现下武林里大出风头的乐无边和乐无极,乃是乐谦的二夫人和三夫人所生,正室仅有一子,就是这乐无忧。
乐无忧是早产子,也不知在胎里受了什麽罪,天生生下来就头脑不清不楚,是个傻子。那正室夫人生小孩时落了病根,又眼见自己的宝贝疙瘩居然是傻子,在病榻上郁郁寡欢了几年,就一命呜呼了。
乐谦对这傻子儿子倒是挺疼的,可毕竟怕流言耸听,并不敢让别人知道乐无忧这个人,因此就把乐无忧安排住进了後山这片密密的桃花林,在桃林尽头建了一座小竹舍,倒端的是很清幽的。乐无忧这个傻子因而也过得很清幽,山庄里几乎所有人也都忘了这位清幽的小公子的存在。
谁料前几个月前,天降大雨,一道轰隆隆巨雷劈过,巧不巧就把出门溜达的小公子给劈到了。乐谦原以为此子已经无救,想起故去的妻子,昔日种种缠绵情事浮上心头,正悲从中来,眼眶儿都红了,却听见躺床上的小儿子嘤咛一声,竟醒了过来。
这一醒,成了不得了的大事。小公子眼睛一睁,把床前的乐谦望了一眼,又把周围的景致望了一眼,表情呆愣愣地过了半晌,等到乐谦已把大夫传唤过来,这小公子却忽然开口道:“这是哪里?现在是什麽时候?”
乐无忧吐字清楚,声音圆润,兼之眼神清澈明亮,浑不像之前迷糊懵懂的模样,乐谦微微有些惊讶,道:“无忧,这是山庄里啊。现在是巳时三刻了,你被雷劈中,已昏迷整整三天。”
乐无忧眼角抽搐两下,片刻又道:“这个,不好意思,我,我被雷劈了,什麽事都忘了……这个,我是谁啊?”
乐谦闻言又是一惊,不过并没有惊太多,因为没给雷劈之前乐无忧也是什麽事都不懂的。这一劈以後,没料想这人却隐隐约约似乎有些清楚了,讲话也逻辑分明,比起惊讶和伤心,乐谦心里反倒是高兴多一些。
乐谦当下把种种事情说了,他眼见自己那小儿子居然认认真真听著,顿时大喜,粗略地讲完以後,小心翼翼地道:“无忧啊,为父说的这样,你,你可都明白?”
乐无忧疑惑地看看他:“自然是明白的。爹,额,爹何处此问?”
乐谦此时此刻顿时连给佛祖塑金身的念头都有了。
乐无忧在山庄本宅里养了一段时间的病,丫头小厮来来往往的,人多嘴杂,他很快就得知了自己从前是个傻子这件事情。乐无忧心下暗笑,觉得那些丫鬟们用看外星人看著自己的眼神实在很是有趣。等病好了,他并没有接受乐谦让他住回本宅的要求,又搬回了後山桃花林里居住,闻著桃花清香,看著四周一片青山碧水,顿觉人生十分得趣。
他闲暇时爬爬山,种种花,钓钓鱼,看看书,过得分外惬意。乐谦眼瞅著自己的傻儿子一天天的变得脑瓜子清明,连从没学过的字一夕之间居然全都识得了,兴奋的不得了,压根就没有想到他的儿子早被人掉包了,还以为是老天开眼,通了这位的窍。
这一天乐无忧袖了一本外坊的演义小说坐在树下看,突然看见自己这位爹走进了林子,就迎了上前,搭讪了一句。
乐谦见到这个小儿子,心中疼爱之情四起,慈祥地笑道:“今天风挺大,你也不进屋里去歇著?”
乐无忧笑道:“爹把我瞧得忒弱了。我也不是林妹妹,一吹就倒了。”
“林妹妹?”乐庄主茫然。
乐无忧一声咳嗽,支吾道:“这个麽,是外间小书里的一个人物,天生的体弱多病,风吹就倒。”
乐谦点头道:“没想到你爱看这些闲书。也并不是我约束你,只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书看了并没多大好处。你身子骨弱,又是十七了,练武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我也不指望你做个什麽侠客,你现在爱念书,多读点圣贤书是正经,说不得以後也能考个功名,做个小官耍耍威风……”
乐无忧听得一乐。敢情这武林世家,居然也是盼望著子孙後代读书取仕的。其实士农工商,读书人自然派在社会头一层,这些武林豪侠们,虽然砍人是一砍一个准,然则是并没有什麽社会地位的。顶多拥个地皮,算个小小地主,就像霁月山庄这样。
乐无忧也就装模作样地应了。他辞别了父亲,正要回去他的小竹舍,乐谦却忽然叫住他道:“无忧孩儿,你且慢走。”
乐无忧转回身道:“爹还有何事?”
乐谦摸了摸他下巴上短短的胡子,道,“再过两天就该是继承人选拔了。到时候江湖上许多成名人物都要来,你且也过来,我把你让给诸位前辈见见。你活了17年啦,唉,也是爹不济事,竟然别人还不知道我有你这样一个儿子。无忧,你心里怪爹麽?”
乐无忧微微一笑:“爹多想了。孩儿自然领命。爹这几年孩儿知道,为了孩儿也操了不知多少的心,孩儿只有敬爹爱爹的意思,哪会怪责爹爹呢?”
他向乐谦一揖倒地,复长身而起,悠悠然然地远去了。
再过得一日就是继承人选拔。乐无忧躺在他的小竹板床上,胸口上放一只白玉做的杯子,里面盛了小半杯汾酒。他记得以前看金庸的书,《笑傲江湖》有云,唐人说“玉碗盛来琥珀光”,用玉碗玉杯饮汾酒可增其色。他的那位便宜老爹一心觉得亏待了自己,要几只小玉杯自然不在话下。
乐无忧拿过杯子,把酒一饮而尽。他是挺想学陆小凤吸酒水玩玩,可毕竟没有这个本事。他想起那位老爹说的,自己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以後纵然习武,也不能大成了。想到自己落到这个武侠世界来却不能横行四海,未免有些失落。
他又躺了一会儿,自觉好像有点太过懒散,就起身道桃林里走一走。今天天气极好,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偶尔有几只鸟远远飞过,衬著这碧水青山,像极了一幅泼墨山水。
乐无忧捻起一瓣在空中打著旋儿下落的桃花瓣,那花瓣粉嫩细致,极尽娇豔,乐无忧低声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嘿嘿,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一时空空洞洞,不知想起了什麽,呆呆站立原地,半晌却忽然听到身後绕过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响声。这脚步声漂浮如无物,显是一个轻功极好的人,霁月山庄却没有这样的轻功高手。
乐无忧收了心思,转头望去。却见一个少年公子,齐眉勒一道抹额,头上束紫金冠,身上穿著大红绣纹的箭袖,脚上一双小牛皮靴子,一眼望去真真是花团锦簇。他皮肤肤色微黝,一双眼睛眼泛桃花,勾魂夺魄,深不见底,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男子。
乐无忧在庄里也混了一段时日,人都认识了,这位看上去好似贵胄人家里的公子哥儿却是从未见过的。他微有疑惑,却听那位公子抚掌开口笑道:“我道这後山幽静,原来也藏著人呢。小可贺亭甫,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乐无忧忙道:“我叫乐无忧。”顿一顿又道,“贺公子你,你从哪里来?”
这话问得古怪,贺亭甫明显地楞了一下,才又笑道:“我自然是从霁月山庄而来了。乐无忧,乐无忧,恩,好名字,但不知兄台和乐庄主……”
乐无忧道:“哦,那是家父。”
贺亭甫又有些愣住,但片刻就笑了一笑,没有再问。
乐无忧道:“贺公子可是为了继承人选拔一事而来?我深居林内,对外面的事情都不大晓得,明天就要开始选了,山庄里来了很多人麽?”
贺亭甫见这个清秀的少年言语亲切随和,明明两人才见面不过半刻,这乐无忧却像是跟他已相交很久的老朋友了。贺亭甫艺成下山不过半月,他从小家教甚严,师傅更是十分严苛,可从没遇到过乐无忧这种人,心里对他已颇有好感。
当下微笑道:“可不是?山庄里早已人满为患了。我不耐烦人多的地方,想要图个清静,问明了乐庄主,就跑到这桃花林里来了。乐兄你怎麽住在这林子里?倒是挺风雅的。”
乐无忧道:“风雅是风雅,不过是因为我从前是个傻子,父亲怕我胡闹生事,才让我住到这後山。後来我被一道雷劈中,醒过来反倒好了,我对这边颇有感情,就没有回到庄子立去住。”
这种大宅秘辛本不为人道,但乐无忧压根没把自己当做从前的那一位,所以话说起来就百无禁忌,十分顺溜。贺亭甫听得却是有些尴尬,自己无意间探知到这种秘密,怎麽说也是不大尊敬的事情。
贺亭甫轻咳一声,道:“不知乐兄你住在何处?”
乐无忧一个人无聊惯了,这次陡见一个除了父亲仆役以外的陌生人。心里就有点兴奋,忙不迭拉著贺亭甫往自己的小屋走过去。贺亭甫被他拉住手,只觉这位乐兄的手倒是小小的,肤质细腻,光洁柔滑,却不是个练武人的手。
不过这随随便便就拉别人的手……
咳,反正都是男子,也没什麽不好。
两人到了桃林尽头,贺亭甫眼前一亮,却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树下缓缓流过,溪边筑一小小竹屋,屋子边上都是些五颜六色的野花,瞧来清幽美丽。
乐无忧道:“我脑袋清醒以後,一直闲来无事,人又懒散,不大愿意练武,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侍弄一些花草,叫贺公子见笑了。”
贺亭甫微微笑道:“原来乐兄是爱花之人。我师父常说爱花者必定心地良善,与世无争,我这人功利心重,师傅是不许我碰他的花的。”
乐无忧头一回听人说自己“功利心重”还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心里觉得贺亭甫这人倒满坦率,也是个有趣的家夥。
乐无忧道:“贺公子这是抬举我了。我就是一个懒惰的小子,哪里来的与世无争?”不过他受人表扬,心里还是颇为受用,进屋去搬了一坛子汾酒出来,摆到邻近靠水的桃花树下,向贺亭甫笑道:“今日与贺公子一见如故,少不得要喝一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