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阿逝!"
"不!"卓逝身形一闪,晃过卓夫人,手中银刀去势仍是直指烈唯征。卓夫人依然比他快上一线,这次却指住了他的心口--正是十年前的那个位置。
不可能再向前了。想要做的事情,终究还是无法做到。不过能够这样死在主人手中,也该满意。卓逝疲惫地叹息一声,身子向前,任凭主人的刀插进自己的胸膛。
"为什么这么做?"潇湘淡月抱着他颤声问。
卓逝空寂深邃的黑眸中竟然浮起了淡淡的莹光:
"因为不想再活在追忆中了。不想再作为‘卓逝'而存在了。‘卓逝'、‘卓逝',为了纪念逝去而诞生的名字,卑微又悲伤。十八年,我背负着这个名字,这样绝望地活着,我时常想,到底怎样在能令你忘却那个人呢?到底怎样才能打破你身上的枷锁?或许,只有‘卓逝'也不存在的那一天......"
鲜血不断从他的唇边涌出来,卓逝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就算死,我想做一次我自己。我知道根本没有资格喜欢你,可是这种感情,由不得我......"
"阿逝?"潇湘淡月微微愣住了,在她真的听到这孩子说出了这些话的一瞬间,心中这样的感觉是什么?原以为看尽了世间的诸般情感,也可以淡然看待诸般情感,原以为自那个男人带着姐姐离去之后,这颗心已经不可能再有波动的一天。就是在那一年,她收留了这个孩子,并为他取名"卓逝",为了纪念自己这一生逝去的爱情。
这难道真是命运的作弄吗?命运之神是要补偿她的失去还是要继续她的痛苦,到底什么才是莫测的神祗真正的居心?
"傻瓜啊。你付出了生命,带给我的枷锁难道就不重么?卓逝若不在这世上,我又该拿什么来纪念‘卓逝'呢?"
--此刻那从主人眼中滑落的,是泪水么?
卓逝微微一震,这是梦么?主人!主人!主人!过了这么多年,在自己生命的终点,原来也有这样的一个瞬间么?深埋在自己内心整整一生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么?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一颗颗滑落,就像一片苍郁的深海忽然汹涌起来,柔情淹没了荒野,空旷寂静的眼睛再不是空无一物了。
"主人!"卓逝低喃,"对不起......"
卓逝昏沉起来,温暖虚浮地倚靠在主人的怀里,儿时的感觉忽然回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原来,最怀念的,还是这种温暖。这一生中,他唯一期待的也就是这样一个时刻,像一个孩子躲在这个温柔的胸怀中,一直就这样躺下去......这爱恨蹉跎过的半生所等待的,应该就是这个,停在心爱的人怀中的瞬间。
"你不许我杀他的。我还是违背了......让主人这么伤心的罪,就拿这条命来抵偿......"
"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这样的伤心,没法抵偿......"
"主上!"左政源抢到失魂落魄的烈唯征跟前,这样颓丧的烈唯征,他从未看过。
"主上?"
"希辰,醒过来啊!我叫你醒过来,不要睡了。"
"主上,希辰殿下已经......"
烈唯征蓦地激动起来,双眼红得怕人:"不许说!没有的事!他不会死的!"
"你们凡人,除了这样自欺欺人,还有什么本事?"一名羽衣男子忽然破空而来,神一般雍容尊贵,不,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从容登场的,应该只有真正的天神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世上难道真有鬼神不成?
"把这孩子交给我,我能让他活。"
"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帝瑀傲然一笑,缓缓抬起手。
烈唯征只觉得一股不可思议的大力涌来,将希辰从他手中生生夺走。男子抱着希辰,眼中射出复杂的神色,"真该好好让你想想过去的事了,怎么能为了这个男人,这么不珍惜自己?"
直到羽衣男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天际。众人还愣愣看着,半晌还恍如梦中。
"希辰!希辰!"烈唯征疯了般追去,前面就是万丈绝壑,竟然还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在他即将一脚踏空之际,左政源在背后一记手刀,将烈唯征劈晕过去。
"左丞相!"紧随其后的铁柯怒目而视。
"铁侍卫难道有更好的方法么?"
铁柯默然。
"放心,殴打主上的责任我来承担。"左政源苦笑道,唉,回头不知道会不会被主上煎皮拆骨呢。
"可是希辰殿下怎么办?"
"你看追得上么?除了让他自求多福还能怎么办?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主上送返东都。"
"是。哼,可惜让陆胜那家伙逃了!"
左政源叹了口气:"看来他命不该绝。走吧。卓夫人他们呢?"
"刚才已经走了。"
"卓逝,死了么?"
"不知道。不过卓夫人刚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和我们主上也差不多呢。"
"早点儿承认心中的感觉不就好了?"左政源摇头叹息。
四月十日魔族西都
历劫归来的蒙优法在他父皇蒙聿的御书房内详细报告着他在东都所发生的一切。
魔族之王蒙聿静静地听着儿子数次生死一发的险境,毫不动容,直到蒙优法说到洛朝颜在大婚前夜与他双双逃离东都时,蒙聿终于抬起了头。
"你说,她是神族的未来皇后?"
"是呀,神族现在可是乱了阵脚呢!"一旁的铁卫之一的索伦凯得意地道:"我们王子的夺亲之举,真是大大挫了神族的锐气!"
"她是烈唯征的未婚妻?"蒙聿转向蒙优法,又问了一次。
"是的。"蒙优法发现自己的父王眼中突然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不禁心中一阵忐忑。
"她在哪里?"
"就在外面,是我带她来向父皇请安的!"优法低声道。
外面忽然一阵微微的骚动。
"我哥回来了?"一个清越的女声响起,"咦?这女人,就是我哥带回来的女人?嗯,真是个绝色美人。"
洛朝颜抬眼看向这个毫不掩饰地对自己评头论足的女人--真是英气逼人!一身耀眼的鲜红盔甲,秀发被高高挽起,绝丽的脸上尽是冷峻英武之气。虽然倨傲,却倨傲得魅力四射。这样张扬自信的女子,自己恐怕一生也无法成为这样的人吧!
"公主殿下!"侍卫向早一步跨进来的蒙优纱行礼。
"父皇!哥!"蒙优纱看到一边的蒙优法,"外面的那个大美人,是哥带回来的?"
"让她进来吧。"蒙聿终于开口。
"是!"优法大喜,转身奔出书房,亲自去接朝颜。
蒙聿望着儿子雀跃的背影,浓黑的眉毛紧皱起来。
"你叫洛朝颜?"蒙聿威严的声音在朝颜头顶响起。
"是的!"朝颜紧张得不敢抬头。
"姓洛么?你可听过神族的洛存义将军?"
朝颜一愕,没想到他竟然提起这个人。
"回大王,他是我大伯。二十三年前,他已离奇失踪了,当时我尚未出生。"
"是这样啊!"蒙聿深深的叹了口气,似乎带着惊喜和惋惜,紫眸中闪过一抹缅怀之色,"可惜了那样骁勇善战的人。"
洛朝颜一愣,抬眼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位传说中的魔王,虽然距离较远,光线也不太明亮,但大致仍可看出他的容貌绝非传说中的狰狞可怖,反而十分英挺俊伟,一双紫眸粲然生辉,有一种浩瀚流转的桀骜之气。蒙优法棱角分明的五官正是源自他父亲的遗传。
"为什么要选择和一个魔族男人逃离家园呢?你原本早该成为神族尊贵的皇后,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会失去你的家人,甚至所有的一切吗?"蒙聿冷然问。"恐怕任何一个理智的女人,都不会这样做的!你到底为了什么目的?"
"父皇!"优法不满的抗议,"您竟然在怀疑朝颜?要她跟我回西都的人是我,难道父皇认为我也别有用心吗?"
蒙聿丝毫不理会蒙优法,紧盯着洛朝颜:"回答我!"
朝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迎视蒙聿深沉不定洞察一切的紫眸,说道:
"我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如果我不离开,我马上就会得到更尊荣的身份,过上更奢华的生活,但是这些,并不是我想要拥有的一切。我只是想跟一个平凡女人一样,过自由的生活!"
"你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女人!也是一个很贪心的女人!你所想要的,正是这个世上最昂贵的东西!"蒙聿低沉的说道,一丝悲凉消散在微漠的叹息中。
"你爱我儿子优法吗?"蒙聿突兀地问道。
"我......"朝颜在毫无准备之下被问的瞠目结舌,不由望了一旁的蒙优法一眼。蒙优法微微转头,眼底闪过了一丝落寞。
"我......"看到他这神情,洛朝颜的心竟跟着刺痛了一下。
"你说不下去?"蒙聿丝毫不给她考虑的余地。
"够了!父皇!她并不爱我。在她的心中,有深爱的人。是我硬带她回来的。"
蒙语转向洛朝颜:"是这样吗?那最好,不然,我送你回去时,心里会觉得不安。"
"父皇?"蒙优法浑身剧震,"你说什么?你要送朝颜回去?就只因为她是神族人吗?"
"‘只因为'?难道你认为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么!"
蒙优法语塞。
"烈唯征没有过分为难你,是碍于大国间的道义规矩,而你,强虏人家的新娘回来,还认为是无比光荣的事么?"
"父皇!"优法双膝跪到在他父皇面前:"请你不要送走朝颜!我这辈子,已经选定了她!您不是说过吗?如果我有一天遇上了心爱的女人,一定要立刻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否则,后悔就太迟了!因为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了!"
蒙聿静静地看了儿子一会儿:"感情的事是不能强求的,你知道么?你也知道她根本不爱你!"
"她不爱我没有关系,只要我爱她就够了!只要她在我身边,让我看见她就行!"蒙优法将朝颜扯到身后:"总之,我会不让任何人动她的!"
"啪!"蒙聿怒极,重重掴了优法一掌,力道大得将他打翻在地,"天下的女这么多,你为什么偏偏选中烈唯征的女人?"
朝颜掩住嘴才令自己不致惊呼出声。
"父皇!"蒙优法拭去唇边的血迹,爬起来再次跪到蒙聿脚下,"权力、富贵、名誉我统统都可以不要,我只要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就算父皇要杀了我这不孝之子,我也毫无怨言。"
蒙优法,他,他竟然!洛朝颜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在东都他说爱自己时的情景。
蒙聿震了震,深邃难测的紫眸中腾起了一星迷茫,优法今天所说的话,不正是自己曾经说过的么?命运的安排,真是残酷。自己的儿子又要走上和自己相同的路么?冷峻的唇角颤动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只是轻轻逸出一声微漠的叹息,缓缓抬起手掌。
呆立一旁的洛朝颜吓白了脸,难道,难道要大义灭亲了吗?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忽然冲上前来双手抓住了蒙聿的手臂:
"大王!请不要责怪蒙优法,是我自愿和他来的!是真的!大王要杀,就杀我吧!"
这下,连一旁的蒙优纱也看呆了眼,放眼整个魔族,也从来没有人敢做这样的事。
"朝颜!"蒙优法低低唤了她一声,心中升起一丝温暖的希望。这女人!这样冲出来是要挺身维护我么?
蒙聿垂眼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一对孩子,过往的回忆潮水般吞没了他,又快又猛烈。二十多年前那相似的一幕无一遗漏地重现在眼前。他叹息着站起来,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思念,举步向那个他心中最隐秘的巢穴走去。二十三年了,我们的儿子优法也已经到了会为女孩子疯狂的年纪了。
第十六章
蒙优法拉着朝颜的手迅速的穿过重重宫室楼宇,越走越快,直到飞奔起来。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我们这是去哪儿?这不是你的寝宫的方向吧?"洛朝颜费力地跟随他的脚步,喘着气问道。
优法忽然停住,害朝颜直撞进他的胸怀。
"刚刚,你为什么护着我?"
"废话,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我被你父皇打死?"朝颜上气不接下气道。不敢接触那双闪动异彩的紫眸。
蒙优法捧起她的脸:"傻瓜。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杀我!在东都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你是在关心我吧!"
"怎么说都是因为我才被你父皇打,我站出来也是应该的吧!刚刚你父皇的样子,真的好像要杀人呢!"洛朝颜拍开他作怪的手,天明明还很冷嘛,脸上怎么热辣辣的?
"你爱上我了吧?"
"什么?"
"我想保护你,那是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会保护我,也该是同样的意思吧!"蒙优法说得理所当然。
"你少臭美了!"洛朝颜涨红了脸。其实连她自己都在暗自奇怪,刚才自己竟然有那样的勇气!这段时间好像真是自己一直在想尽办法保护这个男人呢!这高高大大的男人怎么看也不算弱不禁风吧,为何自己总想下意识地将他拉到身后呢?
蒙优法将手拿到她脸前乱晃,很不满她无视自己的发呆行为:
"又想起那家伙了?"
引来洛朝颜怒目而视:"什么‘那家伙',他可是......"
"知道了!是你最关心紧张的人!"
"你那是什么表情?吃醋了?"洛朝颜低笑,嘲弄的话语自然脱口而出,和他在一起久了,好像都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风范了。
"是,就是吃醋!"想不到蒙优法竟一脸认真地承认了。
"啊?"洛朝颜一呆,真是的,干嘛露出那副认真的表情嘛,好像我说了不负责任的话似的。
"不要在试探我了。我的感觉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为何你这女人,就是有本事当成笑话来听呢?"
"对不起。"洛朝颜垂下头,似乎,真是有些过分了。
蒙优法一把将她抱起,飞奔起来: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不过这样不行!这样内忧外患可不行。总之,我不会让任何人将你带离我的身边!"
洛朝颜安心地停在他温暖的怀中,这男人眼睛里那种近于任性的坚持总是令她愿意相信,相信只要和他坚持下去,就还会有不同的未来。
"这是哪里?"朝颜游目四顾。这里应该是一间荒废的宫殿,如今虽然已经破败,但是看花园、亭台的陈迹,可以想象当年此处兴盛时的美景。
"这里曾是前朝一个宠妃的寝宫,后来这座宫殿的主人死于内宫争宠的斗争,此处也就荒废了。"
"那么,她一定是斗争中输的一方,而且败的极惨了。不然的话,不会连她生前的住处都遭到遗弃。"朝颜叹道,"能令她的对手这么痛恨,该是被极尽宠爱过吧!"
优法带她绕到小楼之后,一片明净的小湖立刻展现在眼前。一条银练般的小瀑布顺着湖边峻拔的山峰倚势而下,注入下面碧绿的小湖,一切都如此静谧美丽,小湖不远处有一个石亭,因为长久没有人修剪关系,亭子内外早就被树木所包围,远远望去,只剩下亭顶的一角。
"想不到,这里竟然别有洞天。"朝颜着迷的注视着明如宝镜的湖面。
"你也觉得美吗?我也很喜欢这里。"蒙优法带着她穿廊越户,来到一处极为僻静的厢房。屋里的家具摆设都是干干净净的,显然有人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