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唯征呆呆地听着,父皇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过我吗?我其实,一直都肩负着他的期望吗?一股暖流轻轻滑过心田,我一直错怪了你吗?父皇!
"既然那么爱我,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吝于和我相见!世上哪有这样的父亲呢?他真的是为了我好么?是的话为什么要令我活得这么辛苦!我以为,只要他死了,我就可以忘却过去的一切,但是并没有!那个人死了,只是令我更绝望而已!永恒失去的痛苦,再怎么努力,做任何事都已经太迟的遗憾,他只留给了我这些!纵使你现在告诉我,他是那么爱我又如何呢?可以让他活过来,再和我说话吗?"一行灼热的泪从烈唯征深沉如夜的眼睛中流淌下来。
"只是希望你父皇能注意到你,只是希望向那个男人证明,你是一个强者?其实,你并不必这么做,因为你的每一个优点,你的每一次进步,甚至你有多恨他,他都比我更清楚。"卓夫人叹息着说道,"你父皇何尝不知道这么做会令你痛苦!然而他这一生所承受的痛苦,要比你更深重得多。他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想要阻止的事情......这些,你们根本不知道......为了保全你们,你父皇什么都可以牺牲!其实,他原本也可以选择不这样做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烈唯征皱眉。
"你父皇太了解你了!你是那种情况越恶劣越要斗争到底的人。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争取坐上帝位,他故意将皇位传给了希辰,他赌的只是你的不甘之心。"
"我若仍是不争夺呢,那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难道你父皇不知道皇位之争的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么?在将你推上绝境的同时,我姐姐,也同时被推上了没有退路的绝境。"
"这,这不会是真的!"一旁的希辰流着泪摇头,"父皇不会这么对待母后的,我母后,也不会杀我哥的。"
"孩子!"潇湘淡月的眼中闪过悲悯的神色,黯然道,"可怜的孩子!你该恨我的。其实,逼你娘走上绝路的人,就是我。因为我给她看了你父皇亲笔写给我的,支持唯征登位的密信,以她的聪明,当然明白了你父皇真正的心意。我本来希望她心灰意赖之后,能听我的话带你返回你外公的部族,可是,她太爱你的父亲,所以还是甘心那样去死......"
潇湘淡月失笑,笑容中却隐藏了太多的悲伤:"我姐姐只是太相信她的男人,太忠于她的男人了!"
"原来是这样!"希辰倒退了一步,他终于知道十年前那个晚上,母后和姨母那样激烈争吵的缘由了。他在母后门外窥见的一幕,今天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明白了母后的眼神,为什么那么悲伤,为什么不让自己看那封信,为什么哭!为什么摸着自己的头,一句话也不说......
潇湘淡月微微苦笑,是啊,姐姐!他是你的男人!你到死他都是你的!你也可以理所当然地为他去死!那么我呢?我这虚耗半生的光阴,又算是什么呢?
"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我坐上那个皇位,为什么不直接传给我?"
"他为了要让你知道面临绝境的感觉,也为了他一生都在苦心筹谋的,你必须承担的艰险使命!所以要将你锻炼成那样的人......在他选择了那条路的一刻,他就注定要牺牲所有对他而言最珍贵的东西。"
"他一生苦心筹谋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明白!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明白!"卓夫人摇头道。仿佛疲惫了:
"拿着黑玉石,回去吧!即使没有你父皇的托付,我姐姐死了,我起码也要替她保护好希辰,但十年来,我唯一为希辰做到的,就只有这个!"流溢的玄光在卓夫人手中绽放,烈唯征颤抖着接过,心中蓦然激动起来,不计代价、千辛万苦只为了这块黑玉,现在,终于被自己握在手中了。这是希辰的命,也是他自己的命。
烈唯征在马上回过头来,阒黑的冷眸中竟有罕见的温柔:"夫人!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理由,烈唯征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他最寂寞时,曾经站在他身边的女人!
其实十年前,如果你直接告诉我非要带走希辰不可的理由,我也不会那么做。我误会了夫人的居心,我以为夫人只是要掌握一枚控制我的棋子。令我像疯子一般愤怒的,是以为连你,我唯一相信过的人也这样对我。但是你刺向卓逝的一刀,令我重新相信了,不管怎样,夫人还是不会伤害我。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的。"
卓夫人怔了怔,她那双作为女人太过睿智深沉的眸子竟在这瞬间涌出了泪水!就像一个母亲终于寻回了自己骨肉般的欣喜,又像一个少女终于见到了久别的情人一般的幸福。这眼光,和十年前,她姐姐潇湘玉听见自己承诺要保护希辰时的眼光一模一样!烈唯征有些失神,心中那股暖流竟然令他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他连忙转过头去,再没回头。
潇湘淡月遥望着烈唯征离去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着。昔日自己身边倔强孤傲的孩子,如今已是倾覆天下的一国之君,早已经不需要自己的庇护了。烈幽呵,看见了么?你的儿子们并没有让你失望。一个凡人执著坚持了一生,妄图要与宿命对抗,现在又要将这重担留给自己的儿子,世上哪有这样的父亲啊?然而,你那样对我说,我就为你去做了。如今,那个倔强得连命运都不肯臣服的男人已经不在了,而自己却还坚持站在那条他选定的路上。这应该称作太傻还是太执著?
微风拂动了她的发,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神情,柔婉的微笑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空掷这半生的感情却在心头涌动起来。卓夫人喃喃低语:
"我前世一定是欠了姓烈的男人一笔大债,这一生都还不清呢!"
她一直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默默立在自己身后的卓逝眼中和自己同样的哀伤。那个人已经死去十年了!爱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他付出这么多,牺牲这么多么?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生满足于你身边的这个位置,纵使只是一枚棋子而已。然而他待在那里的时间越长,他的心就越难以承受那样的结局。卓逝苦涩地低头,夫人,我也可以为你牺牲一切,可惜,你连看都不曾正眼看过我......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烈唯征么?因为他姓烈,因为在他的身上有那个男人的影子,就因为他还在这个世上,所以你不肯忘怀,不肯挣脱。
"希辰,你记着,这块黑玉石,你无论何时,都不能让它离开你的身边!"烈唯征亲手将装着黑玉的锦囊系在希辰的脖子上,刚好垂在他心口的位置。一股浑和的力量立刻灌入希辰的心房,心中那股一直困扰着他的燥热立刻冷却了下来。
希辰低首看着这牺牲了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黑玉,百感交集,这代价,实在是过于沉重了!小小的一枚玉石,就仿佛是个千斤重担,压得希辰喘不过气来。
"哥,我看着这黑玉,就好像犯了很大的罪一样。为了它,牺牲这么大,值得么!"
"什么罪,都由我一个人承担好了,你只管好好活着就行了。反正这二十五年来,我杀人无数,还会在乎再多一条罪过么?等我找齐其他的药材,配成药王留下的那剂药方,就能彻底治愈你的心痛症了。"
烈唯征细心地为他拉好衣衫,刚毅峻烈的线条难得地柔和起来,希辰敛眉低凝着烈唯征近在眼前的侧脸,痴痴出神。十年了,头一次,哥哥用如此温暖的眼神望着自己。这一生,有这么一次已经足够了!哥!不要再这么看着我了。不然的话,我会不舍得离开,会忍不住要求更多,会忍不住甘心与你一起沉入地狱去。我毁灭了没有关系,但是,哥哥不能!
"哥",希辰忽然说,"其实我不怪父皇。因为我知道,我母后死得并不痛苦。那一晚,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她曾跟我说,这是她一生里唯一一次,能够跟随父皇的脚步,所以她死也是幸福,因为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和她爱了一生的男人,站在同一条路上。我现在终于也能了解这样一种感情。"
烈唯征阒黑的眼睛里闪动着不屈的光:"但是我却要求更多,我不要我爱的人牺牲,我要他好好地活着。"
第十五章
"我要重新部署‘杀神计划'。"掌中金镖在瞳仁里反射着妖异的光芒,给他淡漠的眸子平添了一丝生动。
"什么?"陆胜一愕,"独行先生,自从上次大婚取消之后,门主并未再有新的指示。"
"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觉悟么?天门中,决不允许有失败的行动。"
"可是......"
"挑选了错误的时间,这次行动失败,你恐怕难逃计划疏漏之罪了吧?况且,烈唯征不死,希辰殿下的大业就注定毫无希望,陆胜,这最后的结果,你可满意么?"
陆胜沉吟不语,黑衣人最后说的话显然打动了他的心。
黑衣人冷峻的声音中有一丝疲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等那个人返回东都再要杀他就难上加难了。"
"那对这次行动,独行先生有几成把握?"
"九成。"
"哦?"陆胜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这样的豪言,恐怕只有神族第一杀手‘无泪'才敢说吧。"
"是么?"独行淡然低笑了起来。
陆胜心中一寒,森然的杀意,如此强烈。竟不由联想到那一夜‘无泪'一刀击溃迷叠嶂影的情景。或许,该相信这人一次。
"明日寅时,斩龙渊。"连地点的名字都很吉利呢。
"知道了,我会照独行先生的意思去做。"
--所谓人生,其实完全决定于你会遇到谁。
在我遇到主人的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已经固定。
轻轻擦拭着手中的银刀,回忆着当年主人亲手将它交给自己的时候。烈唯征啊,真的杀了你的话,主人也许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可是,我还是要这么做。主人,这枷锁困了你半生,该是时候挣脱了。如果你自己办不到,就让我来帮你好了。所以,过了明天,就彻底忘了那个男人吧!
"阿逝?"
"主人?"卓逝的目光纠缠在潇湘淡月的身影上,这张冰雪般的容颜,自己这一生也看不够。
"这么晚了,还擦刀干什么?忘了文大夫的话么,这一年之内,你都不能使用武功,别想背着我乱来呦。"
"睡不着,就擦擦它,主人知道这是我的习惯。"
"嗯。这我知道。唉,我也睡不着,这十年来,没有哪天比今天更高兴了。虽然那孩子要走的路还很漫长,不过这世上若真有人能做到那样的事,应该也只有他了吧。这么多年来,我还头一次有点认同他父皇的想法。"
"主人看来真是很高兴的样子。你这么容易就原谅他了?如果我也像他那样背叛主人的话,主人也会原谅我么?"
"当然不会。你若是那样伤我的心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
"哦?"卓逝低笑,"为何待遇差这么多?"
"别人的东西,丢了当然不会可惜,因为不曾有过占有的满足;但是若是自己的东西丢了就完全不同了。比之唯征,你的背叛会更让我难过。"
"............"
"主上,前面的路不太好走,恐怕要让希辰殿下骑一会儿马了。"
"嗯。前面是什么地方?"烈唯征寒酷的黑眸微微眯起来,心中泛起危险的感觉,直觉告诉他,这地方有死亡的味道。
"前面就是斩龙渊。"
"希辰,你跟在我身后,片刻也别离开。走吧!"
希辰心中微微一暖,感受到被哥哥呵护着的幸福。
蓦地,一声利器破空的轻响。十几条黑衣的身影从两旁的山林扑出来,高处也有,扭头一看,后路也被堵住了!四面受敌,不,堪称十面埋伏了。天门召集的高手,终于出现了。正在全面展开天门史上最强、也是级别最高的一场刺杀行动--杀神!
烈唯征跃下马来,掣出腰间的宝剑,将希辰护在身后。胆敢明目张胆刺杀自己的还只有天门而已。对于这天门背后的主人,烈唯征的兴趣终于被挑起了!
众侍卫将烈唯征二人护在中间,配合默契地迎击敌人,两拨人马近百余人,顷刻间就在这不足两丈的山路间战成一团。西首又有四人加入了战团,是殷怒、贺离鸿,杨老头和陆胜。至此四十九名绝顶高手全部聚齐了。杨老头刚猛浑厚的佛光大法开路,加上贺离鸿与陆胜一双快剑的协助,不多时,西面的防卫就被撕开了一个缺口。
这下,不离烈唯征左右的铁柯也终于出手了。幸好,为了对付卓夫人烈唯征不敢托大,皇宫大内中最顶尖的高手几乎全在,所以虽然袭击者实力强横,依然很快控制了局面。斗场中鲜血飞溅,双方都各有伤亡,这段时日看够了血腥的烈希辰,面色苍白地站在他哥哥身后,烈唯征眯着冷眸护着希辰,静静在一旁负手而观。
当那片灿银般炫目的刀光耀亮天空的时候,烈唯征的眼中终于闪过凝重。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的刀--十几年前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玩伴和对手、也是当今神族武林中最无情的杀手"无泪"的刀。
他终于明白,所有的人都只是陪衬,都只是为了这一刻,这从天而降的必杀一刀而存在的--这才是真正的杀神之局--由杀手"无泪"也就是卓逝,一手主导的刺杀!
无论如何,今夜一战已注定是个神话--
世上若还有痛恨烈唯征到这样的程度,并且有能力杀死烈唯征的人,那就一定是他了。
论武功,烈唯征并不在卓逝之下,但必须承认,杀手和君王之间的区别确实存在。试问一个君临天下的男人,有必要时时拿自己的生命去赌博么?
--烈唯征接不下这一刀。烈唯征不敌的,是此时卓逝的决绝。
然而他不能闪开或退后。因为他身后就是希辰。如果挡不住这一刀,希辰就会......这样要命的时候不能犹豫,但这样的念头就是忍不住闪过他的脑海。
--鲜血飞溅!银刀狠狠刺入心窝里。
--犹豫的一瞬间已足以跨越生死的距离。
可是烈唯征身后的希辰并没有像他哥哥一样犹豫,他满心满眼就只有他哥哥的安危。在银光闪耀的瞬间,他扑了出去,挡在他哥哥的身前,就像他十岁时,哥哥保护他那样。
"希辰!"
烈唯征颤抖着低呼,希辰的身躯撞上自己的胸膛,重重地,好像将他的灵魂也撞散。
满身满手都是希辰的血,似乎周身血液都倒流了。
所有人也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以致当卓逝再次扬起他的刀时,竟无人能够做出反应。事实上,以卓逝和烈唯征那样近的距离,其他人并没有插手的余地。
烈唯征痴痴地望着怀中的希辰,对于那一刀,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一无所有了,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用了!连这世上最后仅有的也失去!
"阿逝!"
在众人都忍不住要闭上眼睛时,这必杀的一刀,竟然被另一把一模一样的银刀接下了。
是卓夫人!接下这一刀的,是卓夫人。卓逝的刀法也是她教的。跟在她身后的是包括左政源在内的六大杀手。
那一天,左政源注意到了厅中卓逝的异样,所以这两天一直格外留心他,追踪到他与陆胜的密会,虽然没办法偷听到他和陆胜的谈话,却猜测一定是和主上有关的。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自己这个"聂玉郎"其实也是一直被格外留心着的人物。左政源知道无法再隐瞒下去,索性对卓夫人和盘托出,当然还是有选择地隐瞒了自己如何安排赫连轻雪"勾引"卓逝,离间他们主仆关系的事。
知道陆胜就是这次天门"杀神"行动的召集人,再加上卓逝和烈唯征的宿怨,卓夫人再也坐不住了,虽然已经带他们全速赶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