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如雪慌慌张张的把袖子扯了下来,而后目光茫然的抬头望了桂如冰:温九,你放了我吧,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别这样,我怕这个,我真的怕!
桂如冰失了耐性,双手揪住桂如雪的衣领,将他连拖带拽的扯上三楼内的一间空房之内:我把你关上十天半个月的,看你能不能戒了吗啡!
桂如雪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连退几步坐在了地上,也不叫痛,就呆呆的望着桂如冰,直傻看了半晌,才梦游似的开了口:你?
桂如冰重重的哼了一声: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年纪还轻,也该有点好强之心。戒吗啡戒鸦片的,我也见过,鬼哭狼嚎几天后也就挺过去了。你就忍忍吧!
桂如雪抬手用袖子抹了抹嘴:戒、戒吗啡?
桂如冰不再理会他,一甩袖子便关门走掉了。
桂如冰是个很自以为是的人,他认为戒吗啡就是鬼哭狼嚎的忍耐几日,便当真把桂如雪关进了空屋,不再管了。
桂公馆这样宽敞阔大,可是从上到下每处角落里,都隐隐约约回荡了桂如雪的惨叫声。桂如雪还活着,可是人人都以为他已经变成了厉鬼。
桂如冰没有再去办公,神情狰狞的坐在家中,他连日本飞机都不怕了。
第三天头上,他觉着那房里传出的惨叫声微弱了一些,便稳稳站起身,泰山压顶一般的走上三楼。身后跟了个佣人,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稀粥。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他站在门口,发现屋内气息是如此的潮湿憋闷。
桂如雪趴在地上,似乎是觉察到了有人进门,便费力的侧过脸去,眯着眼睛望向门口。
桂如冰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三天了,你再忍一忍。等熬过这一场,以后就又是个好好的人了。
桂如雪虚弱已极的伸手,松松的抓住了桂如冰的裤脚,奄奄一息的开了口:哥哥
桂如冰听他的声音极其嘶哑,猜想到这定是在近几天内喊破了嗓子,便道:我们毕竟是兄弟,这个关头,我总要管你的。
桂如雪闭上眼睛:我知道哥哥他等不及似的喘息了一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同你斗了这么多年的气现在想来,其实真是没什么意思。
桂如冰听到这里,意外之余,也叹了口气:那个总是我有错在先。你记恨我,也是应该的。
桂如雪张了张嘴,拼了命的发出声音:我、我不恨了哥哥,我不恨了。
桂如冰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给桂如雪擦掉了嘴角的口水,心中忽然就激荡起来,那滋味说不清道不明,酸涩热烈的,仿佛是换了人间一般!
吃点粥?
不了。
桂如冰见桂如雪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觉着他大概是真不能吃东西。
喝点水?
不了。
桂如冰心想人不吃饭没有关系,不喝水,可是挺不了几天。不要因为戒吗啡,再把人给活活饿死。便招呼佣人送进了一壶热茶进来,又亲自起身倒了一杯,觉着太热,就放到桌边凉着。
他同这弟弟是生疏多年的了,可是早年间幼小的时候,是也曾很要好过的。想到自己兄弟间这些年的恩怨情仇,一股子温情就立时涌上了心头,直顶的他眼眶发湿。
他是个很理智的人,见桂如雪的生命貌似无碍,就忍了心转身离开。心想我再关他三天就三天!把这吗啡戒干净了,以后来日方长,可以和这失而复得的弟弟好好的做一番长谈。
他回到楼下客厅内继续端坐。端坐了没有三分钟,楼上又传来了惨叫声。
他牙关紧咬、心如铁石。气质与样貌都很像一尊凶神。
桂如雪在极致的痛苦之中,偶尔也能获得短暂的麻木。
他睁着眼睛,然而看到的却不是眼前的事物。前方仿佛是在放电影一样,一会儿是他那丫头出身的娘在搂着自己这小儿子坐在房内痛哭,一会儿自己长大到了十二三岁,开始学会了同太太斗智斗勇。
他痛苦想要闭上眼睛,不愿看这些令人不快的往事片段。
闭上眼睛,他又见到了温孝存。
好朋友!
他恍惚间气苦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痛诉:你对不起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温孝存的手指温热的点在他的唇间,脸上笑意盈盈:桂二,其实论起人材相貌,你绝不比金三差。
这是他在温孝存那里所听过的,最可怕的言语。
桂如雪的心中很忙乱,眼前走马灯似的,人物场景不断闪现变化。却就是没有金世陵的影子。他想看看金世陵,可就是看不到!
他喜欢金世陵,他想如果自己不是丫头养的儿子,大概长到二十多岁时,也是一个金世陵式的青年:活泼、快乐、无知、无能。看到了金世陵,他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比较幸福的自己当然,金世陵也变了,就变在了他桂如雪的手里。
桂如雪提了一口气,一点一点的向桌脚爬去。桌上那杯茶,大概也已经凉透了。
桂如冰睡到半夜,忽然梦魇初醒似的坐了起来,觉着仿佛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怔怔的冥想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问题楼内太安静了!
掀开被子,他穿着拖鞋下了床,然后摸黑走到了门边,按了电灯开关。
房间内立时光明起来。他推开房门,沿着走廊一路前行,然后拐上三楼,蹑手蹑脚的靠近了那间空屋。
耳朵贴了门板,里面静悄悄的。
他打了个激灵,回身快步下楼,取来了房门钥匙,轻轻的打开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潮湿而新鲜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他伸手打开了门边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桂如雪依旧趴在地上,眼睁睁的望着前方。一块碎瓷插进了他的颈部,血流成河。
桂如冰屏住呼吸,仿佛魔怔了似的,一步步的走过去,跪在了血泊中,伸手试探了这弟弟的鼻端。
触手之处,冰凉的早没了活气。
桂如冰双手抱了鲜血淋漓的桂如雪,用力将人揽到了自己怀中。凝固的血块粘了他一手一身,桂如雪一只压在身下的手僵硬的伸直了,衣袖挽在了臂弯处,从肘至腕,血肉模糊;仔细辨认时,却是无数深狠入骨的牙印。
桂如冰明白过来:桂如雪是被自己给逼死了!
他受不了这吗啡瘾发的折磨,可是独自被关在空屋子里,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于是,他只好忍无可忍的选择了自杀。
桂如冰抱着桂如雪,仿佛六神无主似的东张西望了一圈,没有见到任何救星。
没有救星。他想要救自己这唯一的弟弟,可是弟弟死了。
他手中的世界第一次失了秩序,天下大乱,乱作一团!
可是他同这个弟弟之间,分明还有许多故事未完。对台唱了十几年,怎么就忽然变成了独角戏了呢?
桂如冰跪在血泊里,紧紧搂抱了死不瞑目的桂如雪,惶然无措,滴泪未掉。
第 4 章
桂如雪死的不光彩,身上还背着一千多万的债务,所以桂如冰不敢为他大办丧事,怕惹来麻烦,只买了口楠木棺材将他收殓了;因他是横死的,故而又请了一队和尚为他念了几日的经。
桂如雪生前那样豪阔风光,死后却连个像样的葬礼也没有,寒酸寂寞的就入了土。桂如冰在坟前匆匆的烧了山似的一大堆元宝纸钱,嘴里嘟嘟囔囔的道:你接着赌、接着玩吧!钱不够用了,就给我托个梦。
桂如冰的声音很低,作为一个讲科学的无神论者,他不愿让身后的听差们听到自己的那番话。
没有风,然而他话音刚落,那纸灰便无缘无故的漫天飞舞起来,黑蝴蝶似的劈头盖脸的扑向了他。这可是有点瘆人了,身后的随从们心里犯了嘀咕,身子却不敢动。而桂如冰愣了一下,很迟疑的望向墓碑:你听见了?
石碑当然不会回答他。
桂如冰有点发怔,无语的对着墓碑呆看了半天,忽然觉着心里很憋闷。他有许多话想要同这个弟弟说,可是他的弟弟已经长眠于地下。他那些话,又说给谁听呢?
桂如冰想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以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桂如雪了!
这个念头似乎是刺激到了他的脑神经。只见他一把扔掉手中的拨火棍,随即起身,扭头就大踏步走出墓园上了汽车!
汽车开起来,很快的上了公路直奔市区。而桂如冰独自坐在后排,一手抓着身下的软垫子,一手揪住中山装的前襟,虽然是牙关紧咬了,可是就觉着有什么东西热烘烘的顶着喉咙,直攻的他脸上头上都冒出了汗,一颗心也慌的乱跳,耳边几乎听到了浑身血液急速流动的声音。
汽车轮胎碾过一道石塄,桂如冰在车内颠的身子腾了空,同时吭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司机从后视镜内见到了,吓的慌忙靠边停了车,副驾驶座上的秘书也回过头来,惊慌失措的伸长了胳膊要用手帕给他擦拭。桂如冰接过手帕自己堵了嘴,又挥挥手道:我这是急火攻心,不相干的。小李,继续开车!
司机也回头看了看他,见他那脸上除了多汗之外,颜色如常,并没有那种呕血之人所有的病态。便放下心,继续发动了汽车。
桂如冰依旧用手帕捂了嘴,觉着这口血吐出来,心里倒好受些似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心跳也恢复平稳了,便慢慢的擦了嘴,又低头用手帕蹭了蹭前襟上的几个血点子。
汽车开进市区,果然就又碰上了空袭。
桂如冰同自己那帮随员们就近躲进了军委会的机关防空洞。这军委会的洞子前一阵子曾被炸塌过一次,后来马上就被重新修缮好了,据说是很花了些本钱材料,已经达到了坚不可摧的程度。桂如冰进了洞,只见洞内不过六七个人,三三两两的坐了,谈天的谈天,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不知是谁家的一位女眷,在就着电灯光线打毛线衣。见桂如冰进来了,这些人纷纷站起来招呼,只有墙角暗处的两位不为所动。
桂如冰点头回应了,自行找地方坐下。坐稳之后,他便抬头往墙角处望去,想知道是哪个家伙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哪知他这目光刚放出,墙角处已经起了回应:桂先生,真巧,又在洞子里相遇了!
原来墙角那人,正是金世陵同赵公馆的司机。
桂如冰看着金世陵,忽然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他要是还活着在我身边,现在肯定就要笑眯眯的跑过去同这小子搭讪了。可是这小子还活蹦乱跳的,他已经躺在地下了。再过个一两年,除了我之外,谁还能记得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他呢?
想到这里,桂如冰感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仿佛自己的心也有一部分随着那个冤家弟弟死去了。
金世陵这时又开了口:桂先生,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桂如冰摇了摇头:没去哪儿,出城走走罢了。
金世陵起身走到了他面前,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一划,然后给他看指尖上的黑痕:你的头上有纸灰,是因为桂二吗?
桂如冰低头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拍了拍肩膀。同时低声问道:你知道?
金世陵直起身:昨天听说了。
桂如冰仰头看了他一眼:你大概是要感到高兴了?
金世陵凝视了桂如冰,忽然歪着头一笑:他活着,我不高兴;他死了,我更不高兴。桂先生,你呢?
桂如冰严肃了脸色: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有什么可说的?
金世陵对着桂如冰直勾勾看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最后冷化成了一张寡白的面孔:你简直不是人。
他这话倒是出乎了桂如冰的意料:金三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世陵不回答,而是问道:你把桂二埋哪儿了?
桂如冰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比金世陵高了小半个头;高,而且壮,平白无故的就给人以压迫感:这就不劳你金三先生费心了!
桂如冰很坚定的认为金世陵深恨着桂如雪,所以也许会趁着月黑风高去刨了他的坟。殊不知金世陵那边也在怀疑他这做哥哥的铁石心肠,要把丧事办的马马虎虎,就想要亲自再去坟上瞧一瞧。双方既然有着如此的误会与隔阂,而当着人又是不能一五一十说清楚的,所以斗鸡似的互瞪了一会儿,在洞外防护团员警报解除的呼喊声中,也就各自出门,再不搭言了。
金世陵走的比较快,抢先出洞。桂如冰跟在后面,就见那赵家司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皮包被撑的拉链开了小半段,露出里面捆扎好的一盒盒西药。
金世陵上了汽车,开始向歌乐山行进。
他这是出来给赵将军取药来的。重庆市内药品奇缺,还是张小山派人从昆明那边弄来一些进口药品。张小山已经又回了前线,而这药品实在太过珍贵,所以金世陵便只好亲自来接一趟。
对于桂如雪的死,因为早已预料到,所以他的态度很平静。
他同桂如冰实在是不熟,可是他自认为了解桂如冰的为人。桂如冰这人其实头脑很简单他只做对的事情。对与错在他那里也是异常的分明,没有中间路线!金世陵自从他替桂如雪拦下债务之后,便认定他同桂如雪之间,还是有情分的了!
有情分就好办,情分摆在那里,桂如冰还能不为桂如雪做点打算吗?扎吗啡是明摆着的错,他桂如冰自然就要把这个错给立刻、坚决的纠正过来!可惜戒吗啡这是个细活儿,桂如冰那种大刀阔斧的行事作风,并不适于处理这种问题。桂如雪落在这位亲哥哥的手里,死是必然的,不死是他命太大。
死就死了吧!金世陵想。
只是桂如雪尽管死了,可是他的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落得清净。
因为赵将军这回,是真的病倒了。
病倒,病来如山倒。没几天的功夫,赵将军已经开始咳了血。医生说这是肺部感染了,需要使用大量的消炎药来进行治疗。然而药物一样一样的用上了,却并没有效果显现出来。
金世陵又去质问医生,这回医生的回答有些支吾了,说赵将军是身子虚。金世陵刚想说他老人家气壮如牛,怎么会虚可话未出口时,他忽然反应出那虚的意思来。
他有点脸红,也有点委屈。赵将军每夜硬拉着他往自己身上坐,宁可不吃饭,也不能把那个事耽误了。赵将军自作自受的把自己给弄虚了,关他什么事呢?
这话没法对人分辩。送走了医生,金世陵坐到了赵将军的枕边,低声道:爸爸,医生说你‘虚’了,要好好保养身体才行呢。
赵将军一张老脸黄里透青,眼睛都睁不开了,气喘吁吁的嘶哑着声音答道:小东西,你天天夜里光着屁股趴在我旁边,让我怎么保养身体?
金世陵用手摸了赵将军的脸:那我今晚上搬到隔壁住去,好不好?你一按铃,我就过来。
赵将军半睁双目望了他:敢?!
金世陵眨巴着眼睛,很坦白的解释:我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赵将军抬起手抓住了金世陵的前襟,无力的扯了一下。金世陵会意,自己解开了衬衫扣子。赵将军那只手就摸摸索索的从腰间抚至胸前,又用手指捏住一侧的乳尖轻轻揉搓了:小东西,你是真对我的心思。养病虽然要紧,可是他用力揪住那一点小小乳尖向下拉去,迫使金世陵俯下身来,然后压低声音笑道:干你也很要紧啊。
金世陵痛的蹙起眉来:爸爸,疼。
赵将军喘了一口粗气,松开手转而按住他的后脑,将他的头硬行压下来,最终促成了一个嘴对嘴的亲吻。金世陵对此厌恶已极,可是不敢反抗,只好闭上眼睛,权当自己是具行尸走肉,任凭床上这老而病的赵将军猥亵。
赵将军既是如此的不知自爱,那病情也就日趋沉重。这天,金世陵又到市区去取一小箱盘尼西林。取药完毕后,他那汽车就在街巷中穿行,意图抄近路尽快出城。不想那巷子路经过了轰炸后,都变得十分崎岖不平。那司机一个不慎,就撞翻了路边的一个香烟摊子。香烟摊子前其时并没有人看管,倒是旁边一个卖广柑的中年贩子站了起来,大声哎、哎的叫着,同时双眼怒视了车内的司机。那司机自知理亏,而且前路弯曲,也不能加大油门一逃了之。无奈何,只好回头望向金世陵苦笑道:陵少爷,对不住,我惹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