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陵道:下车去道声歉,再赔他几个钱也就是了。
那司机依言打开车门,向那贩子百般赔礼,然而那人却是十分凶恶,双手叉了腰站在道路中央,高声骂道:现在一盒纸烟是什么价钱?你把我的烟摊子撞翻,几盒‘大小英’都滚到水坑里去了!你赔那么几个钱就算完了?我这纸烟,来的就不易,又要千辛万苦的搬来这里卖,难道我们的力气是不值钱的么?
司机一听这个话头,竟是要讹钱的光景,便有些动气:嘿!你这人说话有意思!我若是个买烟的,你也跟我要力气钱吗?
那贩子听了,还未答言,忽然身后又冲出来一个穿着蓝布衫子的蓬头女人,这女人一见路旁泥水坑内躺了几盒未开封的纸烟,便立了眉毛,高声喝道:哪个不要命的王八养的把老娘的摊子给搞翻了?!然后又混推混搡那贩子:你是个瞎的吗?坐在旁边不晓得看摊子,我离开不过这么三两分钟的功夫就要出事情。你一天三顿饭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回司机一见对面又添了一名悍将,此地又非歌乐山,身边没有帮手,便有些发怯,心想今天怕是要破财。不想此刻,身后的汽车忽然开了门,金世陵跳下来向前走了两步,探着头细瞧对面那女人,口中就犹犹豫豫的说道:曼丽?
这两个字一出,司机和那贩子犹可,那女人却是登时就愣住了。向金世陵呆望了片刻,她终于又明白过来,立刻就抬了双手把那蓬发乱挠一气拢到耳后,露出一张眉目姣好的黄黄脸来,嘴唇咧了咧,她要哭未哭的喊了一声:三爷!
金世陵当年同曼丽在一起时,天天看到的都是她盛妆之后的艳丽模样,所以如今一见,首先虽觉着这女人就是曼丽,然而细看下去,见她头发苦涩,面色暗淡,身上那件蓝布衫子不但已经发白,而且打着几个大补丁,脚下的鞋子也是两坨泥便又不是很肯定这女人的身份了。待到听她叫了自己三爷,才最后确定下来:这的确是曼丽!
他在心里这样翻来覆去的忖度着,可是那边的曼丽早已经三步两步跑到他面前,一双手伸出来似乎是要拉他,然而低头见自己的一双手颇为肮脏,她便将手又缩了回来,只眼泪汪汪的抬头望着金世陵:三爷,真是你吗?我的天爷她抬手抹了下眼泪,在脸上留下一道黑迹。
金世陵其实平时也从未怀念过曼丽这人,然而此刻忽然见了面了,也不禁心情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下意识的就把曼丽一把抱进了怀里: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曼丽听了这话,长长的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紧紧的搂住了金世陵,把脸在他肩头上用力的蹭着:你当年到了北平,怎么不给我来个信儿啊我等着你等了一年,就开了仗我的三爷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啊
金世陵拍着曼丽的后背,觉着她身上臭烘烘的,也落了泪:你别哭了,咱们不是又见着了吗。走,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去,好不好?
曼丽哽咽了一声,放开了金世陵。她抬袖子抹了抹眼睛,将金世陵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摇了摇头:三爷,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配同你说话呢。见了面,知道你活着我也活着,这就行了。
金世陵拉住了曼丽的手,转身就要往车上带,此刻那贩子突然怒不可遏的开了口,声若洪钟的喊道:嘿!你妈的!你小子要把我的老婆往哪里拐带?曼丽!这小白脸是不是你的老相好?你个骚婆娘!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
曼丽当即回头,尖声回骂道:×你的妈!你哪只狗耳朵听说我要走了?我这样子猪都不拱的,人家会看上我?少他妈的放屁吧!说完又转向金世陵:三爷,你别管我了。他是我的男人,我们在一起也过了几年,小孩子都生了。
金世陵皱着眉头也不理会,硬把曼丽拉到了汽车后面:曼丽,我现在没有家,安顿不了你。可我也不能让你在街上卖烟卷儿。你先告诉我,那男人是不是总欺负你?
曼丽抬手满脸胡乱的抹眼泪,声音里却是笑笑的:没有的事情。哪个敢欺负到老娘的头上来呢!听他吵的凶,我一开口他就蔫了!三爷,你放心吧。我才不是那能受气的人呢。
金世陵掏出手帕塞到她手里,又道:你等等。说着就跑去打开车门,探身进去翻了半天,接着跑回车后曼丽面前,将一张支票放到她的手中,低声道:这是两百万的支票,你拿着,什么时候去兑都可以。你自己留着,别让那男人看见了。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人,他要是敢打你,你就不要和他过了。
曼丽看了支票,紧紧的攥住,又问:三爷,你别把钱全给了我,你自己还有吗?
金世陵点头道:我还有。你放心,我现在也能养活自己了。
曼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还是止不住的流泪,直直的望着金世陵,看不够似的。此刻车前那司机忽然大声道:陵少爷,咱们得抓紧时间了,顾医生说,咱们必须在下午四点前把药带回去!
金世陵答应了一声,对曼丽道:我得走了。告诉我你家的住址,我以后能脱开身了,就来看你。
曼丽不知道他是什么工作这样着忙,只好匆匆的说了个地址。金世陵记下之后,又用力的抱了一下曼丽,便赶忙上车去了。那曼丽将支票揣进贴身的小口袋里,痴痴的站立了,眼望着那汽车一路向前,最后在路口拐了弯。
那贩子见汽车开的无影无踪了,便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一把薅住曼丽的头发,粗声骂道:看你妈的看!舍不得那个小白脸吗?
曼丽头上受制,手上却麻利,啪的一声就甩了他一个嘴巴子:放你妈的臭狗屁!跟你过了这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我现在还成了个人样子了吗?我告诉你,老娘认识你之前,跟的就是他。你自己照照镜子去,比不比得过人家脚底下的泥?!
贩子听了,自尊心严重受挫,当即怪叫一声,抬手就打。曼丽也不堪示弱,瞅准了机会,照着他那胳膊就是狠狠一口,咬住了就效仿乌龟,再不撒口,痛的那贩子长嚎不已。这时一个浑身挂了一堆破布的小孩子跌跌撞撞的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见爹娘又在上演全武行了,便长了大嘴,嗷的一声哭将起来。这哭声惊动了周围窝棚内住着的邻居,便有几个老太太赶出来,将这夫妻俩连拉带劝的分了开。
第 50 章
且说金世陵在出城的路上偶遇了曼丽,出乎意料之余,心中也是感触良多。他一时想到先前两人间的情意,心中激荡;一时想到曼丽现在的境遇,又深觉难过。如此一路到了家,他那脑子里颠三倒四的,也不知到底想着什么,总之一直是乱哄哄。
将药品送去顾医生处后,他又在赵将军身边坐着凑了会儿趣。赵将军躺在床上,已经是要睁不开眼睛的光景。对于身边这个心爱的异姓儿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逮,连抬手摸上两把的能力都没有了,所能做的,也就是哼上几声,代替了言语。
金世陵站在床边低头望了赵将军。赵将军是个高个子,一直不曾发福,所以身上也没有许多肥肉可供病症的煎熬,很快就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一张脸黄里透青的,两只眼睛也深深的陷了下去。
金世陵一言不发的咬了牙,心中很冷硬的想:这老家伙不会是要玩完了吧!玩完也可以,反正自己也没有给他养老送终的打算。只是自己既然叫了他近两年的爸爸,爸爸死了,遗下的这一大片家业可该留给哪个儿子呢?
按照道理来讲,继承人当然毫无疑问的是赵英童。不过金世陵坚信,赵将军本人可是一点儿也没把赵英童当成儿子来看待。如此说来,其实最有资格接手这赵公馆的人,还是自己这个干儿子。
金世陵想到这里,忽然就急切起来,恨不能把赵将军从床上扯起来,立刻写下遗嘱。
出门找了顾医生,他问道:将军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顾医生答道:他老人家上午又吐了血,方才是刚刚入睡,如果病情平稳的话,大概晚上九十点钟能醒。
金世陵一听要等到那样晚,便失了耐性,自行回了房间。
进门之后,他首先就发现桌子上多了几封香港来信。原来现在重庆邮政方面也受到战争影响,普通信件就时常不能被及时送达。这回大概又是攒了几天的信被一起送来了。
他拉了把椅子到桌前,自己很舒适的坐下了,又把身体后靠,两只脚架在了桌子上。顺手拿来最上面一封信,撕开封口后倒出里面的信纸,摊开后安安逸逸的读了起来。
读到了第三页时,他忽然呵呀了一声,立时放下双脚,坐直身体严肃了表情,瞪着眼睛望了信纸。
原来信上在一段长篇大论之后,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段话:
亏杜文仲的帮忙,我订下了一张香港去重庆的机票。当然,你知道,现在的飞机航班,时间上也并没有一个准,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在将来的哪一天抵达重庆。日期定下之后,我会立刻给你打电报。老三,我是非常想念你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样的想念我。虽然现在香港比较太平,不过我近来感觉生活极其无趣,这样了无生趣的日子,纵是平安又有何意义呢?所以我决定顺应我自己的思想,暂时放弃这安稳的生活,前去重庆见一见你。想来我们虽然相隔不是很远,但是也有将近四年没有见面了。我刚刚独自度过了三十岁的生日,深觉时光易逝,而战争又不知何时结束,我须得趁着年华尚好,马上去瞧瞧你
金世陵抬手挠挠头发,又匆匆浏览了余下几页信纸,见不过是些扯闲淡的屁话,再无重要内容,便放了信纸,又把桌上几封信拿过来看了看邮戳,才晓得自己所读的,乃是日期最近的一封。
扔了信件,他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口中就不由得自语道:这怎么好这里正是闹轰炸的时候,他顶着炸弹往这里跑我怎么安顿他呢?哎哟我的傻二哥啊思来想去,他抓耳挠腮的推开房门进了走廊,一顿暴走下了楼,把家中一个比较亲厚的听差叫了过来,问道:咱们刚到重庆时,住的那处疏建村,你还记得吗?
听差陪笑答道:记得,那儿不是叫什么文化新村吗,全是国难房子,村里住了不少大学的先生。
你现在啊不,明天早上,早上就去一趟文化新村,去给我找套好一点的房子不要那种国难货租下来,价钱随意,但是下面一定要带防空洞的。明白了?
听差听的愣头愣脑:陵少爷,咱在那里不是有赵委员的别墅可以借住吗?您何必还要自己去找房子呢?
别那么多废话。你明天就去,房子不找定下来,你就甭回来了!
听差赶忙答道:是,明儿一清早儿我就下山,您就放心吧!
打发走了听差,金世陵坐在客厅之内,牙疼似的以手托腮,一颗心像被羽毛轻轻拂弄着似的,痒酥酥的跳的又轻又快。眉头微皱着,脸上却又带了点笑意,半笑半恼的发着呆,胸中也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触。
从理性上来讲,他似乎应该立刻去信,打消金世流这个来渝的计划,毕竟现在满天的跑日本飞机,无论如何都要比香港危险得多。可是从感性上来讲,他一想到自己要见到二哥了,就兴奋的有些飘飘然。
他派去的那名听差,在第二日清晨匆匆下山,于第三日清晨归来,倒是不辱使命,向金世陵禀告道:陵少爷,我昨天走的急了,就忘了问您找房子是做什么用,要是住家的话,要住几口人。不过我昨天去时,正好赶了个巧,那儿有当地的一家财主,出资盖了一幢二层小洋楼,专门出租给下乡避难的人。房租是不便宜,一个月要三千块,可是楼下的洞子修的实在是好。我就自己忖度着订下了二楼靠边儿的三间房,又清静又整洁,墙也真是砖墙,刷的雪白的。现在就是没家具,房东说只要咱再给他添个五七千的,他能替咱全布置出来,连水盆窗帘、床单被褥都是崭新现成的。您看这 金世陵不等他说完,就赶忙点头:不错不错,只要房子正宗洞子好,价钱不是问题。我哪里有时间去收拾屋子,你就再给他添一万,让他处处都布置的好一点。我现在说不准什么时候进去,就让他随时准备着吧!你现在过来跟我拿钱!
听差答应一声,跟着金世陵进房取钱,然后又脚不沾地的一路下山,租房子去了。
金世陵为了金世流的到来,很是忙乱了几天。只不过金世流是他自己的二哥,而他现在又是赵将军的儿子,所以虽然忙,却不好忙的大张旗鼓,只能支使下人代为跑腿。
待到一切都布置的差不多了,金世流的电报也打了过来。此时从香港来重庆的飞机,都是夜里出发,清晨抵达。金世陵知道赵将军这边是不会轻易放自己出门的,便索性对他实话实说。赵将军吭吭的咳嗽着,很乐意见见干儿子的哥哥,可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就只好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道:你可以请他到家里住,你的哥哥,就也可算作是我的孩子了。
金世陵答应了一声,却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当夜,他睡也睡不着,睁着两只眼睛熬到了将近凌晨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象着二哥现在的模样,一会儿想象着见了二哥该如何亲热。后来隔着白纱窗帘看见外面天光微明了,便起身跳下床,一面压低声音哼着歌儿,一面窸窸窣窣的穿戴打扮。
飞机是早上七点钟到,他却是六点钟就到了珊瑚坝的机场。今日乃是个云稀雾散的明朗天气,他站在江岸石栏杆边,正好能够清清楚楚的俯望着江心珊瑚坝。直过了许久,才有一架银色飞机降落到了坝上,这自然就是香港过来的航班了。
金世陵的心咚的一跳,也来不及招呼司机,拔腿便沿着那两三百级的江岸石阶向下跑。 此时周围众人见飞机来了,也纷纷的涌下来各去迎接。一时间这江岸处就人声鼎沸的热闹成了一锅粥。金世陵被人流冲的正是茫然没有立足之处时,忽然听见前方有人高喊老三,觅声望去,就看见了他那暌别三年之久的二哥金世流。
金世流穿着一身灰色派力司西装,里面配着白衬衫与素纹领带,头上又歪带着顶黑色盆式呢帽,瞧着是相当的摩登清爽相。再看那面目,也完全都还是三年前的模样,非但没有一丝沧桑之色,甚至还略略的胖了一些,并且细皮嫩肉的,从皮肤里面透出白皙来。此刻他一手拎着个硕大锃亮的黑色皮箱,一手插进裤兜里,望着金世陵,神情非常的镇定。
他能够镇定,金世陵却是没有这样深的养气功夫,一旦确定眼前这人的确是他二哥了,便欢喜的惊叫一声,一头冲进了金世流的怀里。金世流先是被他撞的一个趔趄,随即就扔了手中的皮箱,将怀中的金世陵一把抱住:老三,我们总算又见面了!
兄弟两个热情拥抱后,赵家司机也追上来了,赶忙帮着金世流拎了皮箱。这时金世陵从金世流的怀中挣脱出来,要哭不哭的红了眼眶,盯着他二哥道:你抱的太紧,快把我勒死了。
金世流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蹙起眉头,也是有点要落泪的样子:老三,你瘦了。
金世陵掏出手帕擦眼泪:二哥,你胖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就要像大哥一样发福啊。
金世流也用空着的那只手掏出手帕擦鼻子:可能是吧。我都三十了。
金世陵扔了手帕,扭身又同金世流抱做一团:看不出来,瞧着一点都不像三十岁的人哽咽了一声:保养的不错
金世流的眼中落下两滴泪珠:哪里一般而已。
赵家司机手拎皮箱站在一边,仿佛是人流中的中流砥柱一般碍眼挡路,惹人讨厌。他先还耐心等待,准备陵少爷一旦同这位香港哥哥结束谈话,就赶紧往上走,到了江岸好开汽车离开。哪知陵少爷兄弟涕泪横流的搂抱之后,相互之间既不道个辛苦寒暖,也不进行礼貌寒暄,就是一味的扯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便有些为难起来,小心翼翼的低声建议道:那个陵少爷,这里人来人往的,吵得很;不如您二位到岸上车里去,安安稳稳的说话儿可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