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意阑珊————千帆狂舞

作者:千帆狂舞  录入:05-19

谈逸依著慈宁宫正殿前支撑长廊的栏柱静静地望著皇帝的背影影愈走愈远,心下说不出是什麽滋味,千头万绪只是分不清苦甜。兰芬站在一旁瞧了半晌方才悄悄靠近:"谈大人,时辰还早,您的住处昨晚便收拾好了,再去休息一会儿可好?"
谈逸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有劳兰姑!"
兰芬抿嘴一笑:"大人真是客气,快随奴婢来吧!快五更了,回头得喊太後娘娘起身。"
谈逸跟著她往前走:"姨娘还是五更便起身练功?"
兰芬笑道:"太後的习惯这麽多年一直不曾改变过。"
谈逸眼中闪过一抹怀念,曾记得小时候,娘亲也是将将五更便起身练功,爹爹泡了一壶茶、端来一盘子小点心带著自己坐在後院花下,眼看著娘亲剑影飞旋、落花如雨,不免目眩神迷。
其实柯氏三姐妹中,娘亲的容貌虽然美丽,却比两位姨娘逊色了几分,但性子倒是极度地温和谦让,爹爹常说娘亲之美由内及外,令人心旷神怡。
三人中武功以柯云霏──也就是现下的太後最强,但是使蛊用毒却是三女儿云霰为最。柯云霜博闻强记,懂得不少,练得却不多,她生性和谨,与人不多争执,习武上亦是如此,霸道狠毒的武艺一概不学,更不要说蛊毒这种不上道的行术。
柯云霜与谈汀本非情侣,云霜虽对谈汀有意,却碍著小妹妹的痴狂,终不曾往深了想,直到嫁入谈门,这对夫妻才在日日相伴中慢慢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谈汀手无缚鸡之力,但他博览群书,正巧娶进门的妻子也是个爱读书的人,两人凑到一起,常常诗书子集、高谈论阔。谈汀爱极了妻子与自己争辩时才情四溢、灵动活泼的模样,曾为此赋诗一首与妻子共赏,可惜这首谈汀手书的诗文却莫名失踪,云霜过世後,谈汀试著寻找,始终不曾找著。
婚後不久云霜怀了身孕,谈汀大喜过望,柯云霜也是兴奋不已,甚至在初孕阶段,夫妻二人便替孩子取了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名字,热切地期盼著生一个健康聪明的小宝贝。
可惜好景不长,怀孕三个月时柯云霜应二妹之邀入宫赏花,其时一起进宫的还有小妹妹柯云霰,本是一件欢喜的事情,谁知云霜回府後突然大病了一场,虽然根据她自己多年的经验调养好了,却是伤了筋骨元气,更要命的是伤了腹中的骨血。
事关重大,柯云霜觉得不应该隐瞒,将自己为何而病、病因病情以及今後孩子的健康情况都与丈夫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谈汀简直是目瞪口呆,万万不曾想到柯云霰如此狠毒,居然向自己的亲姐姐下手,连带著害了妻子腹中的娇儿。
谈汀是个精细的人,总觉著依妻子的心计不定如此容易上当,若是云霰在宫里下的手,妻子怎会一点都不曾发觉?柯云霏一向与大姐最为和睦,妻子病时曾经过府探望,瞧不出丝毫异样,想来应不是她协助云霰谋害妻儿,而在宫里,谁会对妻子瞧著不顺眼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自己的情人、却又强迫著自己娶亲的天下至尊。
谈汀进宫了,自成亲後没有公事概不进宫的人终於再次踏入了宫门,面对著谈汀愤怒的质问,皇帝丝毫不曾躲闪,直言不讳,只说谈汀冷落了他,心里不舒服,想要重新得回爱人,故而撺掇著皇後以赏花之名将云霜骗进宫内,继尔又给柯云霰创造了下毒的机会。
谈汀悲愤欲绝,却又无可奈何,从宫中失魂落魄地回家後,面对著妻子憔悴的容颜,想著日後孩子有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谈汀连死的心都有了。
可惜他是不能死的,他是个男人,妻子身心受到了摧残,做为丈夫、做为父亲,他必须承担起照顾妻儿的责任,他什麽都没有和妻子多说,默默地陪在妻子身边,经此一事,夫妻二人的感情倒是愈发地深厚了起来。
谈逸的出生让俩人凭添了一份沈重的心事,小小的婴儿先天严重不足,出生时脸色发紫,幸好云霜早有安排,将救护的方法教给丈夫,才保住了儿子的一条小命。
从此後夫妻俩一心一意照顾幼子,谈逸虽然身体差,却自小聪明伶俐,谈汀夫妻爱逾生命,云霜更是呕心沥血,怕儿子以後如自己一般为人所害,亲自手书撰写了一部集册,里面记录了她所知的各种武学和药毒盅物,在最後一节还特意写清楚了儿子的调养方法。
她这麽做实是明智之举,书册完成时,云霰下在她体内被她强行用功力压下去的毒慢慢又开始发作,终於在谈逸十岁那年,这位温柔善良的女子没能抵抗得住汹涌而上的毒性,依著丈夫的怀抱溘然长逝,留下的是对丈夫无尽的眷恋和对亲子的牵念。
谈逸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些事他自己知道的并不多,爹爹在世时也不曾多讲,只不过这麽多年来总有些闲言碎语传进耳里,私底下再稍稍推测,现下想想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身前引路的女官停在一处精致的房舍前:"谈大人,这间屋子离太後寝宫最近,娘娘吩咐,您就住这儿,有什麽事也好照顾著。"
谈逸作了个揖:"有劳兰姑费心!"
兰芬掩嘴轻笑,推开房门,撩了珠帘先自走进屋内,谈逸跟著进去,心下不觉一喜。
这是个布置得非常雅致的房间,分为两进,临门是个小厅,摆著茶几与几张雕琢精美的檀木椅,左角墙壁有个香台,嫋嫋清烟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厅中靠右墙处放置了一张方方正正的红木小桌,桌上摆著一个稀罕的琉璃花瓶,更难得的是瓶内插了一枝芙渠,花色清雅、亭亭玉立。
随著兰芬进了里屋卧室,卧室与小厅间用水纹帘隔开,只得一扇宽阔的窗,窗下摆了一张长方香木书案。谈逸走到案前,窗户开得位置正正对准了一块鲜花地,透过洞开的窗口,谈逸欣喜地发现丛中茉莉盛开,枝枝腋生三朵,花序参差。
兰芬仍在笑:"娘娘说,这房间你必定喜欢。"
谈逸微笑:"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当属茉莉最美。"
兰芬探头瞧了瞧窗外:"回头奴婢取个瓶来,摘一束放在大人屋子里,不用熏香啦。"
谈逸摆摆手:"不用不用,还是这麽看著鲜活。"
兰芬摇摇头:"大人有所不知,这些花都过了,回头再上一茬新花,未开苞时摘下来熏制成茶,娘娘最喜欢这香味儿,每年都要窨一罐子留著。"
谈逸笑笑:"物尽其用,太後娘娘雅意盛高。对了,兰姑,五更快到了吧?"
兰芬"哎哟"一声:"娘娘该起身了。"转身掀了帘匆匆走出去,犹不忘嘱咐著:"大人身体不好,多多休息,回头奴婢给大人送早膳来。"
谈逸应道:"多谢兰姑。"
兰芬隔著帘敛衽微福,返身出了房门沿著来路往正殿而去。
谈逸立在窗口,外头的景致瞧得一清二楚,当兰芬苗条秀丽的背影消失在眼帘中,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地方果然不错,怎地以往来时总不会好好注意,这麽多年竟是白白错过了这样的美景。
眼光流连於那簇茉莉,久久不舍得移开。茉莉花,还是十岁之前的记忆啊!柯家的女儿爱好都是惊人的相似,记得小时候,自家府里也种著茉莉,娘亲带著自己摘采晶莹的花骨朵,爹爹凑上前抢过娘亲手中的竹篮,笑容若天际的彩霞般绚烂夺目:"说说看,要怎麽采摘制出来的茶更香?"
娘亲温柔地笑,眼光在自己与爹爹身上流转:"可别摘开过了的,得拣含苞欲放的才好。逸儿,多喝喝这茶,理气开郁、辟秽和中,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谈逸淡淡地笑了,小时候,多麽温暖的回忆,坐在娘的身边,看著娘素手如蝶,泡出来的茶香气四溢......可惜,自从进了宫,再不曾尝到过那样的香茶......
这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宫灯倒是弱了几分,茉莉在明朗的天色下愈发地显出秀美之态,谈逸有些迷了心神,依著书案慢慢坐下,只是翻来覆去地想著与爹娘在一起生活时的甜蜜与幸福。
窗前有人影闪过,谈逸糊里糊涂地也没看清楚,待那人走进屋内,对著他轻盈地微笑,谈逸方才恍然回过神来。
走进屋内的人正是他未来的妻子,现下却已经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昔日君王寝宫女官梅芳。
第三十四章
谈逸有些怔愣:"梅......芳......"
美丽的女子慢慢走近:"大人......"
谈逸忽地跳了起来,一把扶住梅芳的胳膊:"你怎麽来了,快坐下!"
女官微笑著,依著谈逸的扶持坐在他原先坐著的木椅上,语声轻柔:"太後派人到冷宫将我接到这儿来。"
谈逸怔了怔,随即已有些明白太後的意思。必是昨晚自己突然发病,让太後感到了忧心,故而把梅芳弄过来,目的是在提醒自己现下应当保重身体,孩子还没出世,死不得呢!
心情有些沈重,却不愿在梅芳面前显露出来,反而微微弯腰,笑容绽开:"也好,你便与我住在这里吧!"
梅芳摇头:"太後说了,只让我在这儿一天,而且不能出门,晚些时候再送我回去。大人,您可知道太後为何让我到这儿来一天?"
谈逸微笑:"不知道,或许太後体恤你我,故而抽个空子且让你我相处一日。"
梅芳蹙了蹙眉,她自小被送进宫中为婢,见惯了宫里千奇百怪的事情,谈逸给出的这个理由一听便知道是随意敷衍,但她生性温和,特别是面对心爱之人,虽然心中存有疑惑,却怕多问了让谈逸为难,倒也未曾再问下去。
谈逸自己也知道这个答案不大对头,太後既是体恤,如何又让梅芳只呆一天,且不能出门?想来定是因了梅芳怀有身孕,却非皇家血脉,留在慈宁宫若是为人所查,便连太後也保她不得。之所以让她来一趟,纯粹是因为自己昨晚忽然发病之故。
梅芳指了指窗外:"大人,茉莉花!"
谈逸见案头置著茶壶,取杯子倒了杯茶水,水中冒著丝丝热气,暗赞兰芬有心,这壶里的竟是热茶呢!随手将茶杯递给梅芳:"你也喜欢茉莉?"
梅芳瞧著,眼中有一抹欢喜:"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只不过在冷宫时间呆长了,很少见到鲜花,此时看来愈发可喜罢了。"
谈逸升起了一丝愧疚,忍不住握住梅芳的一只手:"真是对不住你!"
梅芳瞅了他一眼,脸上升起一抹红霞,低头望著高隆的腹部:"大人怎地还说这样的话?"
谈逸拍了拍她的手:"你我早已是夫妻,为何如此生份?梅芳,你该叫我的名字了。"
梅芳似乎怔了怔,默默垂著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谈逸低声道:"梅芳,叫我的名字吧!"
女子脸色晕红,似乎是有些激动,又似乎带了几份喜悦,嗫嚅半晌,倏地蹦出一句:"你最近身体如何?"
谈逸不免失笑:"叫我的名字有那麽难麽?好吧,且放过你,咱们慢慢来,等过些时候你便能适应啦!"
梅芳别过脸,眼中盈盈蓄满了泪珠,良人如玉,但不知自己是否还有那个命与他长相厮守!今日得此甜言,梅芳纵然为此子舍却性命,也亦甘心瞑目!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谈逸昨夜突然发病,其後复又缓了过来,虽然也曾睡了一会儿,毕竟没有休息好,到这时已开始觉出脱力般地疲惫。梅芳伺侯他多年,颇有经验,见他脸色明显地白了几分,知道他必定是累了,温言劝他歇息片刻,谈逸却觉得二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相处,只是不应,一直到兰芬送来早膳,膳後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方才放弃了坚持,解衣脱鞋上床休息。
梅芳坐在床边,痴痴地望著床上人熟睡後安祥清俊的容颜,心里千头万绪,不知怎地,两行珠泪顺著白皙的脸颊慢慢滑落,晶晶亮地滚入修长的鹅颈间,渗入细致的肌肤内,隐约不见。
兰芬收拾好碗筷自行离开,因著太後那头事情多杂,并不曾得空到里屋见见梅芳,故而也不曾瞧见梅芳的眼泪。
梅芳是聪明的,虽然晏薇不曾明说,她也能从其神态表情中读懂意思。如今的她是不健康的,因了腹中有一个不健康的胎儿。
晏薇的医术并不像她自己所讲的一般差得拿不出手,相反她的医术经过二十多年的苦练到如今这个程度,比起宫中太医来也毫不逊色。梅芳也曾问她如何在冷宫中学得了医术,前淑妃微笑著回答,只因冷宫中常有想不开的女子自寻短见,她瞧著总觉痛心难耐,故而常常想尽办法将未死之人救活,况且冷宫环境甚差,常有人生病,请不得太医,晏薇便自己出手,好在以前曾学过微末医术,磨了这些年,别的倒没有大长进,独独医术好了许多。
这样的一个人,梅芳明白她诊出来的病症大体是八九不离十了,虽然晏薇一意宽慰自己,可是梅芳却从她的脸上明明白白看到了担忧与怜惜。初孕时的出血,三个月时险些落胎,五个月常常莫名疼痛,现下六个多月了,孩子的动静却越来越小,比之前头反而沈静了许多,梅芳知道这绝不是好兆头。
晏薇怕她瞎猜,也曾告诉她孩子似乎先天禀赋甚弱,常会出现胎息紊乱的现象,但仍是一直好端端地成长著,可见这个孩子是个坚强的宝贝,做母亲的更应该为了孩子好好保重......话到此噎住了,梅芳却明白晏薇真实的意思,现下谈逸和容蜉总会想尽办法往冷宫里头送药送补品,孩子之所以能够成活,全是因了这些补品苦苦支撑,若是哪一日补品失了效......
梅芳开始忧虑,敏感的晏薇也发现了她心绪不稳,努力用话开导,却见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晏薇叹了口气,目光紧紧地盯著她:"现下孩子已大了,若是果真失了效,保大人便保不得孩子。"
梅芳没有犹豫:"保孩子!"
晏薇默然半晌,额尔低声道:"猜都猜得出你必定是这个答案。"
梅芳笑了笑,笑容里俱是母性明丽逼人的光辉,轻抚著自己的腹部,一下一下,仿佛要用这种抚摸的方式试图告诉自己的宝贝,一定要坚强,娘亲永远与你在一起!
床上的谈逸稍稍向外侧了侧身,半片锦被滑落下来,梅芳缓缓站起,一只手托著腰肢,另一只手提了锦被替他盖上。
谈逸蹙著眉,神情间倒是平静如常,梅芳却明白他此时必定感到了不舒服。谈逸自幼多病,几次三番病得险些就过去了,梅芳记忆清楚,便是最严重的一次几乎停了呼吸,谈逸都只是微微蹙了眉,面上看不出太多痛苦之色,而真正痛苦的却是趴在他身边阴沈著脸、一语不发的太子、如今的陛下。
梅芳明白这两人之间是谁也插不进去的,便是现下自己也算是谈逸的妻了,却仍是不能搅和到这两人的关系中去。皇帝自幼便粘紧了谈逸,谈逸却是习惯性地将皇帝捧在了手掌中、刻在了心头上,梅芳甚至觉得谈逸几次病危,到最後仍然强撑了过来,全是因为舍不下青梅竹马的爱人。
梅芳不想插到这两人当中去,她只在旁边默默地看著,她一直伺侯皇帝,差不多也是一直伺侯著谈逸。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时候她的眼光下意识地便只能停留在谈逸的身上,看著他为皇帝之喜而喜,为皇帝之忧而忧;看著他为了替皇帝分担朝政,抱病批折;看著他清瘦的脸起了少有的血色;看著他病中苍白的微笑;看著他与皇帝亲亲我我、窃窃私语......
谈逸低低咳嗽了几声,惊醒了出著神的梅芳,女子低下头,床上人明亮的眸子已然睁开,正望著她笑得温和。
梅芳下意识地问道:"怎麽醒了?是不是觉著不舒服?"
谈逸叹了口气,自己撑著手臂坐好,很自然地将梅芳未曾系紧、垂落到一侧的鬓发向後撩了撩:"你怎地与陛下一样,开口便问这个。放心吧,我现下很好。"顿了顿,身体向里挪出一块空位:"梅芳,你累不累,上床睡一会儿可好?"
女子脸一红,急急地摇了摇头:"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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