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逸柔声道:"你我已是夫妻,不用拘泥於那些个不通人情的礼法,虽未成亲,我心中实是将你当我的妻子相待。上来吧,你一早过来,到这会儿岂能不累?"瞥了瞥梅芳的腹部,故意加上一句:"你不累,我们的宝贝怕是累了,我这是心疼孩子呢!"
梅芳忍不住微笑,脸上的红晕仍未散开,犹豫了一下,确实觉得腰酸背疼,想想自己的情况不比寻常,不再固执,脱了鞋在谈逸的帮衬下上床斜斜躺好。
谈逸拥著她的肩膀:"梅芳,等孩子出世了,你们便出宫吧!"
女子皱了皱眉:"你呢?"
谈逸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缓缓道:"我有一些积蓄,够你们用一辈子......嗯,你别瞎猜,总要请到出宫的旨意我才能出宫。"
梅芳有些黯然,沈默了半晌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谈逸想叹气,最终却不曾叹出来,慢慢伏低身体,温热的唇缓缓映在梅芳秀丽的额间,语声细细:"别担心,我总有办法出宫!"
梅芳没有吱声,心里既喜且疼,身边是心上人甜蜜的承诺,可是将来呢?将来究竟会是怎样?谁都说不准哪......
第三十五章
自梅芳来过之後,谈逸果然十分听话地在慈宁宫平心静气地休养身体,白日里看看书赏赏花,夜晚早早用膳睡觉,太後三不五时前来探查一下他体内蚀情蛊的成长状况,倒是每次都觉得甚是满意。谈逸被约束在这间屋子里,不能去冷宫瞧瞧梅芳,心里总是牵挂不已,每每私下里托兰芬送些补品药材过去,好在兰芬每去一趟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皇帝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偶尔难得清醒总会偷偷摸摸来到慈宁宫找著谈逸的住处,却不敢久呆,只怕自己再次发狂伤了谈逸,往往只呆一两个时辰便即离开。
随著蚀情蛊越来越大,往心脉处的游动也强劲了起来,谈逸的身体本是孱弱,到这时候常常觉得堵心难受、气力不济,以前总是睡不著,现在倒好,时时睡得醒不过来,太後也发现了他这个问题,千方百计寻找人参灵芝供他进补,倒也为他增添了不少精神。
快七个月时,蚀情蛊已堪堪游近了心脉处,柯云霏知道如今这种情况,随时都会达到取血的良时,索性令兰芬片刻不离地照顾谈逸,若见他明显地表出了气短胸闷的现象,即刻报知自己以便取血。
兰芬与梅芳都是自幼进宫,两女同样地细心谨慎,照顾太後时事事周详,照顾谈逸也是面面俱到。晚来谈逸歇下,兰芬便坐在床头的凳子上绣著花样。
这晚,谈逸照常早早歇息,将将三更,正睡得迷迷糊糊时,隐隐约约听见屋内有人说话:
"兰姑,那头急疯了。"
"怎会如此?我前几日去瞧,梅芳还是好好的。"
"谁知道呢,据说那胎儿一直都不好,梅芳强撑著......唉,快些把谈大人唤醒吧!"
"可是......"
谈逸倏地清醒,头昏脑胀地侧身撑起:"梅芳怎麽了?"
兰芬紧赶著扶住他:"大人......"
谈逸随手拎起床头的外衫:"容公公,梅芳出了什麽事?"
屋子里说话的另一个人正是太监总管容蜉,老太监热得满头大汗,额上的褶子蓄著晶莹的汗珠,看上去凭添了几分惊慌与愁苦。
举袖擦了把汗,容蜉弯下腰:"梅芳难产......"
谈逸大骇:"怎会难产?不对,月份还没到啊!"
老太监再抹汗:"今日冷宫里一个小太监偷偷跑来告诉奴才,说是梅芳从昨晚开始疼痛难忍......"
谈逸套上鞋:"我这就过去。"
兰芬拉住他的胳膊:"大人,娘娘......"
谈逸立定,紧紧地盯著女官忧心的脸:"兰姑,劳你与太後禀报一声,谈逸的妻子现下正在生死关头,谈逸如何能够置之不理?"微一甩袖,带著容蜉便欲离开。
脚还没跨过门槛,便听到女人清脆的声音:"去哪里?"
谈逸没有抬头,索性"咚"地跪倒,"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姨娘,求您了,让我去看看梅芳。"
太後迎著门慢慢走到谈逸的面前,神情带了几分迟疑,隔半晌弯腰将内侄扶起,轻轻叹了口气:"你去吧!"
谈逸大喜,"砰"地一声又是一个响头:"多谢太後!容公公,咱们走吧!"
他的背影带了几分焦急与慌乱,柯云霏默默地望著这个纤瘦的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知为何想起了已经过世的谈汀,犹记得姐姐病重时谈汀也是这般来去匆匆。
慈宁宫到冷宫的路有些漫长,谈逸随著容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穿过御花园,沿著僻静的小道,竟似乎听见了梅芳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定了定神,耳边蝉鸣声声,时有微风吹过树稍沙沙轻响,谈逸心下不知为何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冷宫便在眼前,蹲在门口的两名小太监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容蜉沈著脸:"开门。"
小太监瑟瑟地站起,其中一人赶了上来:"公公,还没生呢!"
容蜉一个耳刮子差点甩过去,好不容易硬生生控制住:"还不快开门。"想了想又道:"你们去找名太医来,记住,要偷偷地找,若是让外人瞧见了,本总管掐了你们的小脑袋。"
两个小太监往後缩了缩,一人抖抖地取了钥匙打开院门,回头见夥伴已经走远了,忙不迭追上前去。
谈逸不言不语,闷著头往院子里冲去,还没生呢......梅芳,你一定要坚持住......
南屋有烛火,宫女们聚在门口,探著脑袋往里瞧,议论纷纷,不知谁喊了一声:"谈大人来了。"两名宫女迎上前,神情慌乱:"你可来了!"
谈逸勉强压下情绪:"梅芳可在里头?"
一名宫女点著头,眼中有惊惧之色:"在里头。"
谈逸点点头,带著容蜉顺势便要走进屋去,却被一女挡住:"不行,你不能进去。"
谈逸不解:"为何不能进去?"
那宫女跺跺脚:"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进去了,会沾上晦气。"
谈逸愣住,这是什麽道理?他一向不太看重这些,随手拨开那名宫女的手,便待进屋,想了想回头对容蜉交待道:"公公,快三更了,陛下那头还需你伺侯著,这便过去吧!"
容蜉摇头:"陛下今儿个已经服了药,这会儿必定睡得好,大人,奴才在门口等著您,有什麽事也好打发了。"
谈逸冲著他一揖:"如此有劳公公。"再不理众女的劝阻,推门径自而入。
屋内一片狼籍,墙角血汪汪地摆著几盆水,趁著烛光,那颜色红豔豔的让人心惊。
靠内墙的床边围著三五个女人,谈逸几步赶上去,冲著床尾的宫女唤道:"薇姨,梅芳怎麽样了?"
晏薇正观察著梅芳的下体,听到他的声音骇然抬头:"你怎麽进来了?"
谈逸不多解释,走到床头,随手取了搭在床板上的毛巾擦拭梅芳满是汗水的脸庞:"梅芳......梅芳......"
屋内几名宫女面面相觑,从未见过女人生孩子男人闯进来过,这可如何是好?
晏薇机灵,解了系在床上的一缕红绳扣在谈逸的掌心中:"去晦!"忽地压低声音:"你要有准备,纵然孩子能平安出来,她也......"轻轻叹息:"先头你未来,她只说保孩子!"
谈逸眼前有些昏花,勉强稳了稳:"怎会如此?"
晏薇神色黯然:"孩子先天不足,梅芳这是以命护子......"
"薇姐,快来!"这是代替晏薇守在床尾的女人发出的惊呼声。
晏薇不及再说,冲到床尾,猛然提高了声音:"梅芳,好孩子,宝宝出来一半儿了,再用些劲。"
谈逸心下一抖,床上的梅芳闭著眼,看似一动不动,连一声呻吟都未发出,他压根不曾想得到,梅芳此时竟是清醒地,正在苦苦挣扎著产下婴儿。
缓缓弯下腰,一只手轻轻抚过妻子苍白的额角,谈逸低声唤道:"梅芳......"
这呼唤带来了无穷的力量,梅芳动了动眼睫,床尾晏薇欣喜地喊了起来:"好孩子......"
谈逸稀里糊涂地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麽事,便见晏薇托著一个血糊糊四肢乱舞的小婴儿走了过来:"梅芳,好样儿的,是个男孩儿!"
梅芳仍是闭著眼一声不吭,谈逸没心思看孩子,妻子的模样让他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板寒凛凛地渗上了心头,喃喃地唤道:"梅芳......梅芳......"
床尾的宫女突然大喊了起来:"薇姐,这可怎麽办?"
晏薇将手中的孩子交给另一名宫女,自己赶到床尾,顿时变了脸色:"快......快止血......"
"止不住啊!"女人的声音带著哭腔。
"热毛巾,用药......"
"薇姐,你快来看看孩子!"
晏薇心下一惊,孩子怎麽了?手忙脚乱地重又回到孩子身边。
宫女正在替孩子擦洗,小小的婴儿青紫著脸,没有多少头发,四肢软弱地抽了抽,小身子痉挛了起来。
晏薇大骇,随手托起孩子,来不及多想,聚集了体内的真气抚上孩子的心口,渐渐地,小婴儿停止了抽搐,低弱地"嗯嗯"著,似乎是在有气无力地哭泣。
晏薇松了口气,刚要再看看孩子,却听床尾的女人哭得透不过气来:"薇姐,血止不住啊!怎麽办?怎麽办?"
晏薇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滚落而出,这辈子都没尝过这样的滋味,眼睁睁一个鲜活的、充满热情的生命却要凋谢了......
第三十六章
血水顺著垂落的双腿缓缓流出,晏薇紧咬牙根,与另一名宫女频繁换著热毛巾,敷涂止血药,可惜,梅芳的身体似乎是破了一般,任是想尽办法,依然没有半点效果。
甫出生的孩子却"嗯嗯"地哭了起来,晏薇抬头望过去,孩子已经包好了,照顾婴儿的宫女已将孩子送到床前,谈逸近乎於麻木地接过婴儿,重又弯下腰,声音有些变了腔调:"梅芳......瞧瞧孩子......"
晏薇一闷头,泪珠"啪"地打在红红的水盆中,溅起一圈涟漪,慢慢扩散开来。
似乎是"孩子"两个字惊醒了梅芳,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谈逸惊喜地发现那双美丽的眸子缓缓睁开。
梅芳望著他,嘴唇动了动,谈逸会意地点了点头,孩子搁在床边,斜斜坐好,将妻子的身体半抱而起,靠进自己怀里。
小小的婴儿被托到女官面前,梅芳贪婪地看著这个幼弱的生命,不足月的孩子皮肤皱得展不开,眼睛紧紧闭成一条细线,嘴唇带了些青紫,这会儿已经停止了哼哼,微张著小嘴,似乎在沈睡。
梅芳张了张嘴:"孩子......"
谈逸将孩子托近了些:"孩子很好!"
梅芳不说话,隔会儿闭上双眼,泪水顺著脸腮缓缓淌落。谈逸一只手抱著孩子,空出一只手轻轻擦拭妻子晶莹的泪珠:"梅芳,别哭。你看,孩子很好!"
梅芳慢慢睁开眼,没有看向孩子,却吃力地仰起头望著谈逸:"大......大人......"
谈逸觉得眼中湿湿的,好不容易挣出一个笑容:"梅芳......"
女子张著嘴,呼吸渐渐微弱,眼中带著一抹焦急,显然是力不从心,却又存著不甘愿,苦苦支持。
谈逸将孩子递给身旁的宫女,双手死死环住搂紧了妻子的身体,语音哽咽:"梅芳......"
晏薇咬咬牙,眼看著那血止不住了,自知再没有办法,索性上前,一掌拍在梅芳胸口,真气缓缓涌入。
她的武功并不高,一点点内力二十多年来也不曾好好练过,先时救了孩子,这回又来吊住梅芳的一口气,晏薇心里明白自己这下可真要大伤元气了。
梅芳精神一振:"大人......孩子不太好......"
谈逸摇摇头:"不,孩子很好,你不要担心。"
梅芳哆嗦著嘴唇:"好好爱他......谈逸,他是个坚强的孩子......"
谈逸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甫出生的婴儿谈何坚强?只不过梅芳既然如此说,自然有她的道理。妻子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如何能不答应,更何况,孩子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
将脸贴上妻子的头顶,谈逸感觉到面上湿意滑过,努力平稳语气:"你与我一起将他抚养长大。"
梅芳嘴角似有笑意,眼中泪珠却是源源不断地流出:"不行了......谈逸,有些......冷......"
谈逸拼命拢紧了她:"梅芳,现下还冷不冷。"
梅芳的声音有些急迫:"不......不冷......了......"
对面的晏薇突然动了动,一口鲜血喷溅在被褥上,神智一松,撑在梅芳胸口处的手掌顿时垂了下来,谈逸惊呼:"薇姨。"
床尾的宫女连忙赶过来扶住晏薇:"薇姐。"
前淑妃抬手擦了擦嘴边残留的血迹,苦苦一叹:"对不起,我的功力太差了!快喂参汤。"
梅芳失了护持,顿时萎靡了下去,手指勾住谈逸的衣角:"没......没用了......参汤给......孩子......"
谈逸似乎听到了妻子轻轻的叹息声,勾著自己衣角的手指顿住,微微弯曲著不再动弹,明丽的双眸缓缓阖拢,几乎是不易察觉的,梅芳的头微微一侧,沈睡一般再无声息。
谈逸晃了晃妻子的身体:"梅芳......"没有动静,再晃晃,梅芳的手软软垂落,谈逸意识到了什麽,浑身哆嗦了起来,嘴唇不受控制地一张一合:"梅芳......梅芳......"
晏薇别过脸,泪如泉涌,犹记得自己还曾拉住年轻女子的手信誓旦旦地下了保证,可是自己这点微末的技艺,终究没能留住这个鲜花一般的生命。
谈逸的眼泪想止都止不住,下意识地抱起妻子,将脸贴上冰冷苍白的面颊:"梅芳......"
屋内几人无不流泪,这个善良坚韧的姑娘在冷宫里住了半年,与一众宫女俱都熟识了,谁能想到短短七个月的时间,如此美丽的生命竟然悄然而逝,消逝在如此年轻的岁月里。
一边的婴儿突然又开始"嗯嗯"地哼哼了起来,晏薇回过神,示意抱孩子的宫女将婴儿交给他,另一名宫女取过一个小碗,用巾子蘸了参汤,喂进孩子的嘴里。
孩子太小,吸吮得有些生涩,晏薇却含著泪欣慰地叹道:"本以为他不会吃东西,好在还会吮吸......"泪痕斑斑挂满了老宫女褶皱的脸:"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谈逸慢慢放下梅芳的身体,取了块热毛巾细细地擦拭妻子的脸庞,将妻子散开来的长发用手中的红绳绑起。梅芳颜色如生,双唇微抿,长长的睫毛静静地搭拉著,宛如睡熟了一般,竟让人感觉到了一种静谧的安祥之态。
谈逸弯腰在妻子额心轻轻吻了吻,复又站直身体,走到晏薇面前,看著自己的儿子闭著眼、小嘴微撅,努力吸吮参汤。
很快地,孩子含著巾子睡著了,谈逸伸手接过儿子,小心地取出含在小嘴里被参汤蘸得黄黄的巾帕,初为人父的喜悦与自豪竟是半点也感觉不出来。这个孩子,是妻子与自己生命的延续,也是妻子耗尽心力、在生命的最後关头用尽力气将他送到了自己身边。
晏薇站起来,双眼定定地瞧著孩子,低低叹息:"谈逸,孩子是早产儿,又先天不足,你得好生照顾著!"
谈逸只是看著儿子:"先天不足?"眉头动了动,难道?
晏薇点点头:"这孩子能生出来真是不易,要不是梅芳苦苦求我,我绝不会为她行针护子,可惜,那种办法护得孩子却伤了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