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翔听他称赞,并无得意之色,略一沉吟,道:"那就都算吧!"
符陵淡淡一笑:"好,那朕就先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吧!"从怀中摸出几份折子递给楚翔。楚翔疑惑不定,对我而言还能有什么好消息?打开一看,原来是江浙各州郡上的奏报,近几年来江南风调雨顺,加之朝廷减免徭役,战乱之祸渐渐平复,残余流寇或是招安或是解散,境内靖宁,百姓重建家园,安居乐业,感激皇恩浩荡云云。符陵道:"虽然这几份奏报不免夸大其词,但总有几分可信,朕也算能对你做个交代了。"
楚翔翻来覆去读那几张奏报,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背下来,良久长叹:"不管是真是假,我遍查了十余年来周朝的奏折,也未曾看到‘安居乐业'这几个字。"拾起案上文稿,道:"好内远礼曰炀,陛下以此为周主之谥,诚为贴切。"略停一下,"不知日后谁来为陛下作传?陛下既成煌煌大业,文治武功,胜过秦皇汉武,他年必定彪炳史册,流芳千古。"
符陵暧昧一笑:"翔儿真是这样想的么?朕倒要看看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顺势将楚翔抱在膝上,一手探入他怀中,隔着衣衫轻轻揉弄他胸前,却发觉楚翔身子倏地一僵,
符陵悻悻收回手,叹道:"说什么彪炳史册,流芳千古,朕百年之后,宁愿在墓前立一座无字碑,千般功过,都任后人评说罢!"
符陵语气悲凉,楚翔忽然一阵慌乱,忙道:"陛下正值盛年,何出此不祥之言?"
符陵摇头道:"每日朕上朝时,听殿上群臣山呼万岁,朕就想笑,吾皇万岁万万岁?古来帝王,谁能活过百年?朕这一生,虽说寂寞无趣,但尊荣已极,纵死也当无憾了,这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若有来生,朕只求为一介平民,能与知心知意的人相守白头......"
楚翔心头的不安渐渐扩大,符陵素来刚强自负,睥睨天下,从无示弱之时,今日怎么一反常态,竟谈起身后之事?楚翔咳了声,打断符陵,引开话题:"陛下适才说要我去办一件事,是什么事?"
符陵一愣,随即恢复常态,道:"是这样,江南虽然风调雨顺,黄河下游却年年泛滥,水患难平,百姓流离失所,翔儿帮朕想想,可有什么好法子?"另拿出一份奏折给楚翔看。
楚翔看过,道:"黄河泛滥,是因为河道泥沙淤积,抬高河床,迫使河流改道,须得清理淤泥,疏浚水道,而不能一味筑堤堵塞。"
符陵道:"不错,朕也是此意。只是工程浩大,朝中一时派不出得力人手,翔儿可愿负此重责?"
符陵却忽然提出这要求,楚翔不由瞪大眼睛,诧异莫名,三年了,生活一天天地周而复始,如无波的古井,再没有一点波澜,本以为就会这样足不出户,了此残生,但此事于公于私都不能推却。半晌,楚翔道:"治理水患,事关国计民生,陛下若有驱使,翔在所不辞。只是我能力有限,又从无治水经验,贸然领命,怕误了陛下大事!"
符陵指了指满屋子的文牍,道:"翔儿,你若成心做一件事,没有做不好的,你以前也未曾写过史书,如今已写成了百万巨著。再说古之圣贤,大禹、李冰治水之时,又何尝有过经验?"
楚翔听了这话,沉思片刻,眸子里似有光芒闪动,终于起身拜倒,面色郑重:"既蒙陛下信任,翔必竭心尽力,决不辱命!"
符陵扶起楚翔,拍拍他肩头,欣慰一笑,但笑容未逝,神情已变得苦涩,"你办事朕自然放心,只是你这一去,朕要想时时见你一面,可就难了。不过......来日方长,朕既已等了这么久,能等到你三年服满,也能等到你治水归来。"
楚翔低头看看身上的缁衣,自己名为修书,实为服丧,二人皆心照不宣。他能容忍自己为周国为父母守孝三年,清心寡欲,已是仁至义尽,自己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识好歹,知恩不图报,让他苦等一生。这身衣服,也该换下了。楚翔歉然道:"等我办完了这件事回来,再无旁骛,便一心一意侍候陛下。"
符陵闻言莞尔:"一心一意侍候朕?朕知你是天上的鹰,不求你做笼中的鸟,放你去飞,但要记得归来!"
楚翔倚着符陵的臂弯,听着他浑厚有力的心跳,一时凝噎。
数日后,符陵果任命楚翔为二品钦差大臣,东去治黄。临行这日,楚翔除了黑衣,换上正式的秦国官服,上殿辞君,符陵并赐予金牌一面,代行君命。符陵与楚翔之事,朝廷上下虽不乏非议,但符陵天威之下,皆不敢言。且治水是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本无人肯领命,因此楚翔上任,竟未招致群臣太多反对。
五十长河落日圆(上)
符陵将楚翔送出殿外,遥望他跨上骏马。楚翔带上随从,出了城门,驰骋在北国原野中,举目四顾,天地苍茫,风吹草低,一派塞外风光,不由感慨丛生,万里辗转,千般变迁,今生竟终为秦国之臣!当年壮志已成浮云,所谓命中注定,终无法凭一己之力轻易更改。
转眼春去秋来,塞草枯黄,西风萧索,楚翔离开上京已有半年。他率领全国招募的数万壮丁清淤治沙,栉风沐雨,身先士卒地苦干,吃住都在河道旁的临时棚屋里,半年来从未离开黄河一步。
一日黄昏收了工,众人散去吃饭,楚翔正独自沿着河道检查当日的工程进度,忽听到身后有人唤道:"翔儿?"
楚翔一惊回头,竟是符陵!夕阳的余辉投射着他高大的影子,一身风尘,一身落寞。楚翔忙奔过去,"陛下!陛下何时来的?我怎的不知?"一别半年,乍一见面,楚翔惊喜异常,却见符陵容颜憔悴,面色阴沉。
符陵冷冷地道:"朕再不来,你怕是要把朕忘得干干净净了吧!前几个月还偶尔有封书信,近两个月连一个字也没有!"
楚翔辩解道:"一月上两次奏报,翔从不敢缺,这月初的昨日才送走,陛下恐怕还没收到吧?"心头苦笑,怎么可能忘记了他?每一个无眠的寒夜,他都象在自己身边,用他的手他的心,温暖着自己僵死的心......但为什么不愿意写信,不愿意告诉他?这份深情,自己怎配拥有?今生的罪孽,早已无可救赎,只求安安心心地做他的臣子,做他的......玩物......
"奏报?朕要的是家书,不是奏报!"符陵不满地哼了一声,一把扼住楚翔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迫使他对上自己灼人的目光,语气咄咄逼人,"你和朕之间,除了君臣之间的例行公事,就再无话可说了吗?"
楚翔有些慌乱地转开头,低声哀求道:"陛下,这里他们会看见......最近两月......是我疏忽了,请陛下恕罪!"
符陵放开他,仍是忿忿:"恕罪?朕不是要听你解释道歉......你若真念着朕,如朕念着你,又怎会因繁忙而疏忽?你不念朕,道歉又有何用?"说罢喟然长叹,转过身去。朔野风大,吹起他衣衫猎猎作响,天边一轮血色夕阳正缓缓下沉。
符陵打了个呼哨,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小黑点,很快那黑点越变越大,却是符陵的坐骑墨云,如一朵黑色的云彩从天而降,迅速飘到二人面前。符陵抱着楚翔,轻轻一跃,上了马背。他让楚翔坐在身前,一手揽着楚翔的腰,一手挽住缰绳,让墨云载着二人,信步向西,走进夕阳的光芒中。符陵忽道:"自从你走后,每到日落时分,朕常常站在宫殿的最高处,想着从前。翔儿,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看黄河么?那长河落日也如这般壮丽多彩。"
楚翔点点头,此情此景,与那时别无二致,只是已物是人非。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从那天到现在,过去好多年了......当时,朕一心要你放弃,要你死心,带你去看黄河,盼你能明白,但朕错了!"符陵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还有一丝伤感和疲惫,"朕错了,你若真的放弃,心真的死了,留在朕身边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朕要这样的躯壳做什么?......朕让你再到黄河来,却是希望你能活过来,朕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告诉朕,还有希望吗?"
符陵言中从未有过的恳求之意让楚翔震惊,这么些年,自己一直沉浸在过往的痛苦中,可曾真正试图去了解身后之人?他有他的忍耐,他也有他的脆弱......楚翔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墨云缓缓前行,两人一骑投射着长长的影子。抬眼望去,夕阳渐渐变大,愈来愈红,如一团火球,近处奔腾的黄河,远处起伏的山峦,皆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光辉。天地无极,亘古以来,这一切都不曾变化,只有人世代谢,无限江山,终归于一人主宰......有一刹那,楚翔忽希望就这样抛开一切,与他走过千山万水,共骑到天涯。甩甩头,暗责自己的放纵,却道:"好美的夕阳!但有段时间,我特别怕看这落日......"
"哦?"符陵疑问,从未听他说过。
"那是中了‘灭天'之毒,服下了‘百日恩'之后,"楚翔缓缓开口,眼神迷离,似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不知道陛下给我服的是解药,每日天一黑就会定时毒发,黑夜对我而言就是恐怖的地狱......每到傍晚,我都会一个人趴在床上,看那窗外的落日,寝宫寂静如同巨大的坟墓,火红的太阳一点点地沉下去,象是要把我吸入那深不见底的地狱,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心悸如同窒息,那是种无法逃避的绝望,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毁灭,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翔儿!不要再说了!"符陵痛苦地叫道。"你以为朕那时就好过吗?"
楚翔停顿了一下,却接着说下去:"那时我以为再没有什么比落日更悲哀,比黑夜更恐怖的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太天真,那仅仅是开始......真正的地狱更可怕十倍、百倍......"楚翔住了口,无声地笑了笑,"不过,今日我有勇气去面对这夕阳,因为......"
"因为什么?"符陵追问。
因为什么?因为有你,因为有你肯陪我度过漫漫长夜,你的温暖,你的力量,你曾告诉我日落之后还有日出......"因为......因为我必须看这晚霞的颜色和形状,才知道明日的天气,好早做安排。看这样子,明日会下雨呢!"楚翔终于没说出压在心头的话,"陛下,你怎不问问这工程情况?"
符陵道:"不用问,朕其实早就来了,一直远远地看着你干活,等你收工。"
"啊?"楚翔惊讶回头,脸上已腾起一层红晕,"陛下竟躲在暗处偷看我?"
五十长河落日圆(下)
"唔,朕可不是偷看,朕是怕误了你的正事。"
符陵拉过楚翔的手,手指轻轻地抚摩着他的掌心,那里全结了厚厚的茧巴,"翔儿辛苦了,朕心疼了,这工程什么时候能完?"
"只要费用充足,加快进度的话,大约明年汛期前就可完工了。"楚翔答道。
暗红色的夕阳终于坠落天际,余辉散尽,黑夜降临,一弯新月镶嵌在纯净的深蓝色天幕上,清冷地俯视着苍穹下的无垠大地。符陵道:"翔儿,这回朕是独自出京,今晚得在你那里借住一宿,明天一早就回去。"
楚翔却面有难色:"陛下,我住的地方实在太过简陋,实在不宜陛下留住。"
符陵佯怒道:"翔儿,你不会把朕赶到野外去露宿吧?你能住的地方,朕怎的就不能住?"
楚翔无奈,只得将符陵带回离工地不远的住处,那是一排排土坯夯成的低矮窝棚,不过一人来高,上面盖了一层茅草,风吹日晒,都已发黑。远远地听见喧哗之声,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咒骂。楚翔解释道:"这里不比军中,他们白日劳累了,晚上总要放松发泄一下。"带符陵穿过一排排窝棚,到了最后几间,道:"这便是我和随员的住处了。"摸黑到了门前,打开门,弯腰进去,屋内一片漆黑。楚翔摸出火折子来点燃桌上的一盏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符陵才发现楚翔的确没有夸张,这数丈见方的小屋实在简陋,除了墙边用木板搭的硬床,一张桌子,几个柜子箱子外,连板凳椅子都没有,屋里还散发着潮湿霉暗的气味。符陵奇道:"你这里要来了人坐哪里?"
楚翔道:"若要和人商议事情,人少就坐床上,人多就坐地上。"
符陵笑道:"要坐你的床,朕可不依。"又道:"你曾说只要一间茅屋足矣,这倒遂你的愿了。"听见外面呼呼风声,"这屋子冬天可难过......就算你堂堂的二品钦差大臣不在乎,你手下的人必愤愤不已。"
楚翔抿抿唇,道:"就算愤恨,我有金牌在手,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现在怨我有什么要紧?等到竣工后,陛下必大加赏赐,他们自会感恩戴德。"
符陵敛容道:"翔儿倒真会替朕打算。"环顾破败的小屋,他刻意简朴,也是怕若行为不检,以他和朕的关系,会让朕招致朝堂腹诽吧?符陵心头赞赏,却懒洋洋地伸了下腰,打个哈欠:"朕跑了这一日,当真饿坏了,你这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楚翔忙道:"陛下稍等片刻,我去厨房看看。"
楚翔回来时,捧了一盘熟牛肉和几张大饼,一脸的难为情:"陛下,开饭时间过了,只找到这点吃的。"本可唤人再去准备,但知符陵必不肯声张,只得回来复命。
符陵抓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胡乱吞下去,道:"已经不错了,好歹胜过在留春园吃你做的咸菜稀粥。"楚翔红了脸,符陵笑道:"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不饿吗?一起吃吧!"拉着楚翔席地而坐,忽然一拍大腿,"翔儿,你这里有酒没有?拿点酒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才是豪杰本色!"
楚翔道:"只有自制的高粱酒。"
"好!给朕尝尝。"
楚翔又去抱了一坛酒并两只空碗,为符陵倒满,自己也倒了一碗,两人对饮。这高粱酒酒性辛辣,符陵不防,一口干了一碗,却呛得大咳,楚翔忙为他捶背。符陵缓过一口气,道:"翔儿,朕这次来,倒不完全是相思情切,还另有要事。"
"陛下有何要事?"楚翔一听,忙放下酒碗,等他下文。
"呵呵,"符陵见楚翔满面焦急,笑道:"翔儿不用如此紧张,吃饱再说。"说着又抓了块牛肉大嚼起来,很快风卷残云扫荡完毕,酒也喝了大半,楚翔陪他喝了几碗,已略感头晕。
符陵这才从怀中摸出件物事,道:"这头一件事,你丢的东西朕总算找回来了,如今物归原主。"
楚翔接过一看,竟是当年符陵送给自己的龙凤玉锁,碧绿晶莹,色泽依然,失声道:"玉锁!陛下怎么找到的?"
符陵面露得意之色,便要给楚翔戴上:"世上还没有朕找不到的东西。"
楚翔却闪开,犹豫地道:"这个......还是请陛下收回吧?"
"为何?"符陵不解。
"翔是不吉之人,不合受陛下的赐福。"楚翔低头黯然道。
符陵眼中怒气闪现,手上却不容推拒,极温柔地将玉锁系于他胸前。"翔,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捧起楚翔的脸,深深地看着他,楚翔面色酡红,幽深的墨瞳里蒙了一层雾气,那一丝迷惘一抹羞涩,竟看得符陵心头一阵狂跳,犹如初次拥有他时的情形。"朕数年不曾饮酒,今儿可就醉了。"话未说完,符陵揽住他的腰,火热的唇已堵住了楚翔将说的话。楚翔微启双唇,符陵趁势长驱直入,辗转吻吮,楚翔只觉得自己似裹在一团迷雾中,脚下软软地如踩在云端,四周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越旋越快,被动地闭上眼,身子却一空,原来已被符陵打横抱起。耳听得他轻声说:"你丢的东西朕帮你找回来了,可朕丢了的东西你能帮朕找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