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两人默默吃着,凌青放着鱼肉不管专挑那饭前开胃的糖醋黄瓜吃。阮素雪见状,不由笑他,「贤弟你这样子就和我刚怀上时一般,尽拣酸的吃。」
被她这麽一说,凌青尴尬笑笑,「没什麽胃口,只是觉得这道菜还算清爽。」
阮素雪放下筷子,仔细看了看凌青的脸,然後道,「你的脸色是不太好,姐给你把把脉。」
凌青一想这两个月自己的身体一直不怎麽对劲,刚开始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可如今已是初秋,又身处北方……
於是将手搁到桌上,「那就有劳祈夫人了。」
藏情Ⅱ 6
阮素雪将手搭在他的脉门上,片刻後却是「咦」了一声,抬起头一双剪水秋眸盯着凌青的脸直看,然後又将视线挪到凌青的胸口上,冷不丁地开口,大为惊讶的语气,「原来贤弟是女的?」
凌青身体一歪差点一头栽地上,「祈夫人是在说笑麽?凌青怎麽看都是男子。」虽说生在江南确实不如北方男子那般高大彪悍,但要说相貌男女莫辩那怎样也轮不到他这里。
阮素雪似十分诧异但也不多话,低头继续听脉,沈吟片刻後抬起来头来又问,「贤弟这两三个月身体上可有什麽不适?」见凌青脸上有不解的表情,便补充道,「比如见不得油腻荤腥,晨起恶心……」
凌青一愣,然後点头,「祈夫人说的症状确实都曾有过,不过近来好些,只是内息一直调理不过来。」
听他说完,阮素雪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凌青看见她这样以为自己生了什麽罕有的恶疾,想了想然後道,「凌青身上有何不妥,祈夫人不仿如实相告,凌青承受得住。」说着掂起酒盏,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阮素雪直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难以启齿,嗫嚅了半天才说出来,「贤弟,你的脉象……是女子怀有身孕时的喜脉。」
「噗──咳咳咳!」凌青一口酒水喷出来被呛得一阵咳嗽,好不容易缓了口气,一边笑一边执起袖子擦嘴,「祈夫人你就别拿我玩笑了,我都说了我是男的。」
但是阮素雪一脸的严肃和认真,全无半点笑意。见她如此,凌青缓缓敛去脸上的笑,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腹部,「难道……是真的?」
「是!」阮素雪肯定地说道,「我六岁背本草,十岁学听脉,十二三便跟着父亲出诊,十六岁扮作男装混进军营当了两年军医……我可以用我阮家八代悬壶济世的声誉发誓,姐并非玩笑於你。」
房间里一阵安静──
「不可能!」
凌青一下跳站起来,椅子被碰翻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震起地板缝隙间的灰尘,在淡淡烛火下,粼粼闪闪。
「不可能……」凌青摇了摇头,脸上堆满了不信,「绝对不可能!我是男子,怎麽会……怎麽会……?祈夫人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我怎麽可能有身孕?我怎麽可能……」
阮素雪沈了口气,「贤弟,你先别急,论说惊讶姐还不输你,但是病患总要对症下药,你会如此也总不会莫明莫白就这样的。」
凌青听闻,似乎冷静了一些,但神色依然难看,眉头挤作一团,抿了下嘴然後扶起椅子坐了下来。
「姐问你,这样的事……家族中有无先例?」
凌青摇摇头。
「那你可有遇见过什麽妖魔怪力之事?」
凌青还是摇头。
「那你可有吃过什麽奇怪的东西?」
凌青想了想,讷讷地说道,「我之前中过天绝教的『清风』之毒,天绝教的药师说寻常的解药会和我平时一直吃的止头痛的药相克,所以另配了一剂,有好几碗汤药……」
听到他这麽说,阮素雪示意他把手再给她,凌青乖乖照做了,阮素雪摸着他的脉门片刻,道,「你并无中毒之像,可见那药确实是解毒的……你刚才说你平时有头痛症?」
凌青点点头,「每隔一段时间会发作一次,断断续续了好几年,头痛时如针扎,来势又急又快,我有一位世兄曾请宫里的御医替我诊治过,後来又从宫里拿了点药,只是这些时日不太发作,我走时又匆忙把那药落在荆州。」
阮素雪垂眸,在心里暗暗思忖他所说的症状,但是从他的脉象上却看不出来,「既是宫里的药,应该没有什麽问题。除了那些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吗?」
凌青仍要摇头,他自小练武身体底子一直不错,这辈子吃得最多的药估计就惟有那止头痛的和在天绝上被袁不归灌下的那次。正想着,视线落在疏格的雕花上,那是莲花的纹样,莲瓣绽然,四周有几枝微微垂首的莲蓬──
凌青突然眼睛一亮,手掌一拍桌子,「魁石莲……我吃过魁石莲的果实!」
阮素雪愣了一愣,不无惊讶,「贤弟说的,可是那传说中本是长在天池里的神物?据传在人间要长千年之久,且开花瞬间就要采摘,其果实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是……」凌青回道,「魁石莲下接着地脉,我在采摘时被山石砸伤,几乎丧命,後来便是吃了它的果实……真的如传说中那样,不仅伤势很快好了,似乎功力也有长劲。」凌青说完便不再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摆,似想说什麽又在犹豫,踌躇了半晌还是开了口,「我在伤重昏迷的时候做了个奇怪的梦,四周一片黑暗,一颗魁石莲的火红的琉璃果实在面前裂成一朵莲花,然後那朵莲花钻进了我的……肚子里……」
难道现在肚子里的就是那个?
阮素雪站了起来,捧着肚子在房里来回地走,一边走一边道,「《本生经》有曰:龙汉年间周御王的爱妃『紫光夫人』,即先天斗姥紫光金尊摩利支天大圣圆明道姥无尊,曾发过愿要生下圣子来辅佑乾坤,後来有一日,她在金莲花温浴池淋浴时,便感应而生下莲花九苞,九皇大帝便是在这九苞莲花的开发中化生。」顿了一顿,而後又道,「民间嫁娶,新郎背着新娘进门,旁人会往他们身上撒红枣、花生、桂圆与莲子,取早生贵子之意。我也曾为不少新妇诊过脉,其中有人也曾说过,自己梦见莲花,後不久发现有了生孕……」
「祈夫人,你的意思是?魁石莲的果实在我肚子里……化莲为子?」凌青已经有些恍惚,这种事太难以接受了。凌青一下抓住阮素雪的衣袖,「不管是什麽,有没有办法去掉它?我不想……我不想被人当作……」怪物!
阮素雪没有立刻回他,只敛着神色看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凌青只想找个地洞躲起来,想自己堂堂一介男儿居然会像女子那般肚中怀有胎儿,该是如何费夷所思!?
不由得低下头,「祈夫人,你这样看我是不是也觉得……?」
阮素雪连忙在他手上轻拍两下示意他放心,「姐通读医书,上古至今再奇怪的病例就算没见过也在医书上读到过。只是它现在既已在你身体里生根,你可舍得丢弃?还是贤弟你当时……根本是被迫的?」
藏情Ⅱ 7
这一番话凌青听得云里雾里,什麽舍得不舍得,被迫不被迫的,他只知道现在肚子里长了个东西,可怕的是这个东西还是个胎儿,他又不是女子,十月之後要从哪里把胎儿产下来?他当然是能立刻去掉最好。
「祈夫人,我自然不想留这样一个东西在身体里,你医术了得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凌青说这话时颇有些激动,双眼恳切地看着对方。
「凌青……」阮素雪没有以贤弟相称,反而叫他的名字,语气也格外严肃,「不论你们两人是否两情相悦,你现在肚子里都是一个生命。」
「什麽两情相悦?」凌青一团迷雾,「我肚子里的不就是魁石莲?」
阮素雪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见凌青看向自己,续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生万物,故而有阴阳才成世间所有。化莲为子只是传说,没有精魄骨血,光是一枚果实如何能长成胎儿?贤弟现既为阴,自然要有提供阳精的人……即和贤弟行云雨交欢之人……」
阳精……云雨交欢?
岂不是?岂不是……
凌青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紧接着有一阵悚意爬上背脊,劈哩啪啦地炸开。
和他有过鱼水之欢的……只有那个人!
凌青手摸上自己的肚子,这是……燕云烈的……
自己肚子里的,是和燕云烈的孩子?!
夜过半,凌青依然坐在窗下。
阮素雪在隔壁,恐怕此时已经睡下了,但是他何止睡意全无。
阮素雪告诉他,肚子里的小生命已经有三个月了……虽然阮素雪说赵国男风盛行,眷养娈童男宠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朝中很多文人雅士也都有断袖分桃之癖,但是就这样被戳穿自己和另一个男子有如此亲密的关系,凌青多少有些尴尬。
他知道燕云烈带在身边的美人大多时候是男子,但是自己却不曾有龙阳之好,少年盛气亦流连於烟花巷柳章台平康过,挽月公子的温润儒雅同样倾倒过不少芳心,但是他眼里却只容得下那个人。
三个月……那是在拾君山下的那一次?还是去到天绝山以後?太多了,那将近一个多月的日子里,他们两个几乎夜夜同床相拥而卧。
怎麽会……这样?
凌青整个人蜷在椅子里,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那里依然平坦紧实,他无法想像再过几个月自己的肚子和阮素雪现在一般大时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很害怕,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麽清楚透彻地体会到恐惧的感觉,同时,他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自然是不愿留下肚子里这个对他而言几乎形同妖物一样存在的生命,但是另一方面……阮素雪问他,你可舍得?
你可舍得?
这却是和燕云烈的孩子……
但他现在是凌青,是挽月山庄的少庄主,是和他站在两个立场上的「敌人」。从自己将面具留下选择离开那一刻起,这世上便没有了「秦林」这个人……不,从来都没有「秦林」这个人,「秦林」只存在他和燕云烈的记忆里,等到燕云烈也不记得的时候,於他便是一个邈远的梦境,也许连是否曾经存在过都不再值得探究……
但是,就在他以为此生和那个人将再无关系的时候,却让他阴差阳错的……
『既然不是被迫的,那你们两个总该是彼此真心喜欢的。傻小子,你该高兴才对呀。』
高兴……?
凌青摇了摇头,用手捣住脑袋,小声嗫嚅,「他不可能知道的……永远也不可能……」
房内没有点灯,唯有窗外一线月光透进来,淡淡柔柔地勾出一个纤瘦的身影,整夜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笼了一身的无助与孤单,直至天方尽白。
次日清晨,阮素雪一打开房门,便被杵在门口的凌青吓了一跳。只见他眼窝深陷,一脸憔悴,好像昨儿一宿都没睡。
「怎麽大清早就站在这里?」阮素雪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训斥。
凌青先前似乎正神游天外,阮素雪开下门来他还依然眼神空空的没有反应,直到阮素雪的声音将他的神思唤了回来,凌青身体一震,双眸的茫然才逐渐为清明所取代。
「祁夫人……」凌青轻声唤道,嗓子也是哑的。
阮素雪本是想再训他两句的,但是一瞧见他这样子,便也不忍了。再铮骨如铁的男儿,突然被告知像女子一样已怀胎三月,论是谁都该无法接受,或者索性根本不相信她的话,眼前这个青年虽然也为之惊讶,却仍是将这一事实接受了下来。
便伸出手去,在他有些乱的头发上摸了摸,如同长辈,「傻小子,你这样子倒像是给人强迫了似的。」
凌青抬起头,眼底有淡淡的黑印,张了张嘴犹豫了下才像是完全下了决定地说,「祁夫人,我还是……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天绝山
建在半山腰的殿阁内,长廊上有一人缓缓走过,玄衣深沈,神情冷淡。
周围有侍者或教众和他擦身,停下来恭敬地喊他一声「左使。」他轻点下头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然後继续往前走,那副冷淡的样子仿佛周围一切尽可被忽略去。
卫禹走到一间雅居前,神色却是一顿,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竟有几丝情意流转,他抬头,微微眯起眼看雅居门口那个匾额上墨金潇洒的字,风铃斋。
良久,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檀香木匣子,动作间似有清清脆脆的声响自匣中流出。他看看手里的匣子,又透过圈着花圃的围栏朝里看去,良久,还是转身离开。
天绝山上带着山水清湿的风轻轻逸过,只掀起男子离去时的一片衣摆。
风铃斋的主人此刻正侧卧於软榻上小寐,梦境缥缈,忽而醒来。
茫然地眨眨眼,只依稀记得梦中有人一身玄衣,站在伸手不及的地方,四周笼了层水雾湿气,他走近些,那人便远些,他站着不动,那人也就一直在那里……
铃钧坐起身,腰间系垂的一串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如山泉淙淙敲击卵石,声音清脆动人。
铃钧走到门口,打开门,正要跨脚出去,生生停住,然後收了回来。
门口地上摆着个小木匣子,雕工精致,规规矩矩地摆在距离两边门框等分的正中间,他跨哪只脚都不会不小心踩到而绊倒,离开门口的距离又正好让他一眼看见。
铃钧嘴角微微一弧,低下身将木匣子拾了起来。
木盒子里放着大大小小数十只工艺不同精致漂亮的银铃,看它们静静躺在盒子里在日光下折射出柔淡的光芒,似乎能看见,是送来的人是如何一只只挑选,捻在手里把玩,然後小心收在盒子里。
铃钧将盒子盖上,嘴角弯着一抹动人的笑,转身朝房间里走,短短几步路步履轻盈,白衣飘飞,腰间的银铃晃出一串略有些喜悦的清脆声响,在风铃斋外轻轻回响。
这一切,点滴不漏地落进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大树後的人眸眼中,满含深情。
藏情Ⅱ 8
在小镇上逗留了一两日便又上路。
阮素雪一直凶着张脸,於是凌青也不敢和她说话,只是乖乖坐在前面驾着马车。
凌青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在一个大夫面前,更同时是一个将要为人母的大夫面前说不想要这个孩子,也难怪人家要生气不理他。何况阮素雪甚至都说,你既不要这孩子,生下来给我,我便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你们一心一意要保护我和靖越的骨肉,但是对着自己的孩子怎麽就能狠得下心?
凌青没有回她,不是他的心狠,只是这份不见天日的感情只有他一个人深藏着就好,这孩子不该来的,是一个错误,而他唯一能挽救的措施就是不再让这个错误延续下去……
想到这里,凌青手摸上自己的腹部,试图去感受那已经在自己身体里扎根生长的微弱的存在,但也许时日还早,所以什麽动静也没有。
一路上人迹罕至,走走停停了几日,冀州与豫州的交界处,那里有一个较为繁华的驿城。
凌青在客栈里整理完行李,看看天色想去叫阮素雪出来吃饭,刚转身,便见阮素雪端着一碗什麽推门而入。
阮素雪的脸色依然冷冰冰的,也不说话,端着手里的东西径直走了进来,一直走到桌边然後将手里的碗搁到桌上,「这是给女子用的药,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效。」
凌青望过去,稠黑的药汁在白瓷碗里震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他当然明白那是什麽……
阮素雪只是静站在一边看他,凌青垂着手缓缓走到桌边,然後低着头紧紧盯着桌上那碗东西。
「喝了它,孩子就下来了。」阮素雪冷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