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并没有立刻伸出手去,只看着那碗腾着白烟的汤药,犹豫了一下才端了起来,却仿佛有千斤之重,端着碗的手像控制不住似的,抖得非常厉害。映在墨般乌黑的药汁里的脸因为水面的震颤而显得扭曲。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旁敲侧击,喝了它,孩子就没了,喝了他,和燕云烈的孩子就……
声音回荡的同时,脑海中闪过一副副画面──六年前在驿道上的初会,六年後在尘山下的初识,两人去寻药师这一路上的玩笑打闹,拾君山下听他讲述那段感人的故事,以及天绝山上那些时日的肆情挥纵。
端着药碗的手抖得越发的厉害,汤水泼洒出来,在他的白衣上如墨湮走、点点化开。
凌青在心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我不能留你,对不起,我真的不能留下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汤药递到唇边,蓦得感觉一阵强烈的不愿从心底漫了上来,顷刻有温热的液体满上眼眶,眼前弥漫在一片白雾中,连本该平静的肚子都感觉到里面几下微弱的踢蹬。
你也不愿意?
但是……
凌青咬了咬牙,猛得抬头张嘴,手一倾──
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冲下去,倒得太急太快很多从嘴边溢了出来,凌青被呛得一阵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视线落在倾倒在桌上的那个碗上。
白瓷的碗已经空了,残余的药汁正沿着碗壁蜿蜒而下,宛如泪痕。
嘴里充斥着药草的苦涩,凌青愣愣得看着碗,意识到,孩子马上就要不在了……他和燕云烈的孩子……
凌青蓦地用手捣住嘴,脸上露出似不敢相信的表情,摇了摇头,支撑全身的力气突然被抽走一样,身子一点一点往地上滑……最後整个人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间,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抖。
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的阮素雪,到了这会儿才走上前去,微微弯腰。
「凌青,你可有一丝後悔?」
凌青摇了摇头,但是肩膀颤得更加厉害。
他怎麽可能不後悔?
他後悔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那是他的孩子啊,虽然来得有点莫明,但终究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团肉。正如阮素雪说的,自己千里迢迢为救别人妻儿拼命,却这样残忍自私擅作主张就剥夺自己的孩子活在这世上的权利。
只因他不敢去面对这份感情,只因他一想起燕云烈这三个字就怯懦退缩痛苦不堪。但是燕云烈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麽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阮素雪依然半低着腰,「凌青,但是你的反应一点也不像是不後悔的样子……」
凌青的身体重重一颤,像被雷击中,然後缓缓抬起头,眼角红红的。
抬着头就这样看着阮素雪几乎看到失神,半晌才张嘴,似为艰难地发出声音,沙哑不堪,「我悔的……祈夫人……」满含绝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後悔的……但是……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他根本不知道……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叫凌青的人,也不知道这个叫凌青的人念着他想着他喜欢着他,甚至和他行过云雨之欢,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还有个孩子存在!」
到最後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的,他已经不怕被阮素雪知道,也不怕被人嘲笑,他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舍弃,这世上还有什麽可以值得他维护的?
阮素雪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凌青的脑袋,「傻孩子……若你有一分後悔,也不枉我将药给换了……」
凌青水湿的眼眸茫然了一下,紧接着光彩一点一点凝聚起来,逐渐明亮,终是驱散悲痛与悔意,同时,还包含着深深感激。
孩子终是留了下来。
凌青婉拒了阮素雪收养孩子的提议,说自己会找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将孩子生下来,然後带回挽月山庄。这是他凌青的孩子,将来便是挽月山庄的少庄主,他要看着孩子长大,虽然也许都没办法给孩子一个母亲,但是,他会努力做一个最好的父亲。
对於他的决定,阮素雪没有多说什麽,那个在大漠里掀下斗篷腼腆浅笑的青年,已然成熟了许多。
藏情Ⅱ 9
转眼秋末,落叶萧索,擎云山庄里也免不了染上几分凉意。
一个小厮端着茶水打廊上经过,山庄颇大,从东头到西头能走几盏茶的功夫,但是做的时日久的也摸出一套捷径来。小厮前脚正要迈进瀚苑,冷不丁地被人揪住後领给拎了出来。
「做什麽?做什麽?」小厮恼道。
「嘘──」将他拎出门的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不想活了?!安阳王在里面和庄主谈事。老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踏进瀚苑,否则──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厮吐吐舌头,连忙转身,因为曾有先例,所以知道这事可不是玩笑。可那安阳王偏就奇怪,不仅时常来这里晃悠不说,还老喜欢在他们庄主的卧房里谈事,难道庄主的卧房里有什麽特别的?
两个下人匆匆离开,此时瀚苑的厢房,隔着门,传来一声深重的喘息。
房间里,缕缕青烟自燃着檀香的金蟾紫砂香薰炉里冉冉而升,温沈的檀木香里混着一股浓浓的情味,床榻上两条人影交叠,衣衫半褪的景象,旖旎而淫糜。
东离暮云双膝跪在床上,手腕被一根小指粗的红绳缚住吊起,上半身被迫悬空只余双膝着力。此际他发髻松散,眸眼紧闭,赤裸的胸膛上布满斑驳的红痕,亢奋与痛苦交织的表情扭曲了那张本来十分俊逸的五官,只因身後鞑伐之人一手绕到他身前,虎口卡在他的喉口上,微微收紧。
「恩──唔!」透气不畅而带来的窒息感让东离暮云不由地绷紧了身体,这一举动正是身後之人所需要的。
安阳王另一只手支在床上,身下狠狠抽送了几下,低吼着将灼热的情液尽数泄在东离暮云身体里。
发泄过後,安阳王才松开掐着东离暮云颈脖的手,疲软的欲望滑出东离暮云的身体,顶端还连着一丝细线,汩汩白浊顺着东离暮云的腿根流下,安阳王看了一眼,似餍足地勾起唇角,俯下身在东离暮云的肩头咬了一口,十足十地咬下去,松开时留下一枚渗血的牙印。
东离暮云只低着头喘气,手上的束缚一松便整个人跌在榻上。虽然在刚才的情事里他也泄过两回,但是於他,这更像是受虐,而非寻欢。
安阳王抓起一块帕子简单擦拭了下自己身上的汗水和体液,施施然地穿回衣服,「派去的人带了消息回来,说在豫州见过他和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在一起,但是没跟多久就失去了下落,看来他还够小心的。」
东离暮云趴在榻上不作声,半晌才开口,嗓音暗哑,「他不告诉我下落自有他的用意,王爷操心过度了。」
安阳王勾上玉带勾,已然恢复一派衣冠楚楚,神清气爽,眉目含笑,「本王当然不爱操心……」顿了顿才续道,「本王只喜欢在榻上操弄如今的武林盟主。」
东离暮云似没听到他的话,面色平静地起身,整理衣衫。
「知道霍贤为何要杀祈靖越并要斩草除根?」安阳王在桌边坐下,端起茶盏。
「生怕祈家後人日後找他报灭门之仇。」东离暮云平静说道,「但是他作恶多端,就算祁家人不去找他,也终会有报应!」
安阳王用杯盖撇开茶叶喝了一口,放下茶盏,「你猜错了,祈家有个秘密,霍贤从祁靖越口里套出来後,以为杀了祈靖越这秘密就再没人知道。但是,他没想过,祈靖越一介驰骋沙场浴血多年的武将,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桥,敢仅带二十精兵夜袭敌营的人,怎会屈服在区区刑具之下?但是等到霍贤想明白的时候,祈夫人已经在被流放的途中了……」
东离暮云手里的动作停了一停,眸眼微敛,思忖了一下,然後继续穿衣,沈默不响。
安阳王手撑着膝头好整以暇地看他,「你不想知道吗?」没等东离暮云开口,安阳王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想知道的,东离暮云,事关朝廷的事你一定想知道,说不定本王前脚刚出了这门,你後脚就立马让人去调查了。」
听到「朝廷」二字,东离暮云脸上的神色稍有一变,但转瞬即逝。安阳王抓住这一点,笑道,「东离暮云,你是真虚伪。」
东离暮云嘴角微微一弧,下得榻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裳穿上,「不及王爷您。」
安阳王放下茶盏走到他面前,身体微倾,伸手扣住了东离暮云的下巴,「我们两个……半、斤、八、两。」
豫州东南部紧邻冀州和扬州的地方有个青云县,青云县下有个徐家村,其三面环山,进出极为不便,要进到县城若是清晨天未亮就动身,可以赶在晌午时分到。
村里也就十几户农户,村人的衣食都是自给自足,不下地的时候村妇们便三五坐在村口的槐树下,巴拉着老三家的鸡已经能下蛋了,老二家的牛生了头小崽……这不,见了有人朝这边走来,远远的已经招呼开了。
「小凌是从镇上回来啊?」
凌青停下脚步,淡笑着回道,「恩,有几味药少得特别快,所以去了趟镇上的药铺。」
一听他这麽说,其中一个年届中年的女人朝他招招手,「小凌,你跟六婶来一下。」
凌青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杵在原地没动,旁人催促着,「你徐六婶让你去呢,傻站着干嘛?」
凌青本想拒绝的,现在只好「哦」了一声乖乖跟过去。
走到徐六婶家门口,就见她在院子里咯咯地赶鸡。
凌青在心里盘算,上次是老徐三家的笨猫大宝上到树上去结果下不来让他帮忙抓,再上次是老徐二家的傻狗二宝追小鸡追得一头卡在墙根里出不来也是让他帮忙,再再上次是徐七家的小宝……这里男人们不是下地里干活就是在外营生,剩下的本分守己,民风纯朴,连养的鸡鸭猫狗都特别愣。
不知这会儿是要抓鸡还是抓鸭,凌青暗暗想。村人面前不方便使用轻功之类的,故而上树爬墙都得有个普通人的样子,凌青已经准备放下东西捋袖子了,却见徐六嫂提着只老母鸡出来。
藏情Ⅱ 10
「你姐快生了吧,喏,这只鸡拿回去,给你姐补补身子。」
凌青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您自己留着好了。」心知一只下蛋的母鸡对这穷乡僻壤的一家农户有多贵重,他又不缺银子,怎好收这个?
「那怎麽成?」徐六嫂将老母鸡往他怀里一塞,「你姐可真是那什麽驼转世,我们家老头子的腿疼了这麽多年,就让她用那个小细针扎了两针,嘿,就好了!这不已经下地干活去了。听说老五家的媳妇这麽多年没生,你姐开了个方子,才吃了两副,这不已经……」说着拍拍凌青的手,「你们姐弟孤零零的没人照顾,来到这里就是缘分,都一家人,还缺啥就来找六婶,啊。」
凌青心想,不是什麽驼,是华陀。但面上仍是礼貌温和,连连点头,又道了几声,拎着鸡走了。
因为在豫州境内发现被人盯梢,而阮素雪也即将临产不宜和那些人正面交锋,所以两人放弃了走大路,只是没想到在小路上走着走着偏了方向,七拐八弯的来到这里。村落很偏僻,多少年没见外人来,阮素雪谎称姐弟两人是从雍州逃难来寻亲的,半路上又遇到劫匪,人生地不熟地就走到这里来了。那时他们两个风尘仆仆,到还真有点落难的味道。
村人一见孤儿姐弟还是个大肚子的,顿生怜悯,将他们安置到村北的一处荒宅。凌青和阮素雪一合计,这里偏远又少人来往,阮素雪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行动不便,於是决定就在这里住下,等孩子出世以後再上路。
後来一日阮素雪在院子里晒药草被村人偶然看见,於是凌家嫂子懂医的消息传了开来。这里到镇上很远,村人也都不舍得花钱看病,有个不适便上山采点草药来吃,知道凌家嫂子懂医之後,村里有陈年痼疾的便都来求助。
这里的人都很简单,你对他们好,他们对你也是掏心掏肺的。阮素雪治好了不少人的顽症,那些村人也当阮素雪如菩萨下凡一样恭敬。
凌青一手药包一手老母鸡,腋下还夹着路过徐二和徐三家时被徐二嫂和徐三家小姑子硬塞来的白萝卜、大白菜。
没走几步,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哟~这不是凌小哥?刚从镇上刚回来?」
凌青停下来,回头,徐大家的小寡妇红杏穿了一身粉俏俏的褂裙,扭着腰从屋里出来。
徐老大的儿子前些年病死在外头,家里只剩老人和这个刚进门没多久的媳妇。
村人并不喜欢这个娇俏美丽的女人,说她是狐狸精转世,没进门前又是操那出卖色相的买卖,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把徐大的儿子迷得神魂颠倒,害人家为了给她赎身欠下一屁股债,只能在外没日没夜的干活挣钱,好不容易债清了,但是人也给累死了。
红杏走到篱笆边,身子软绵绵地往木头桩子上一靠,身上擦的香粉的味道一阵阵地传到凌青这里。
「都买了什麽?鸡?萝卜?」
凌青冷冷答道,「都是大夥送的,我只是去了趟药铺。」
「噢。」红杏一手环臂胸前,另一手支着下巴,绕过篱笆走了出来,媚笑着凑到凌青身边,「下回上镇里就帮红杏姐捎两盒胭脂水粉,自己做的那比得上城里的颜色好看,你说是不是?」一边说一边就要靠到他身上。
凌青脚踩坤位,身体往後一退,不着痕迹地避开,依旧温文尔雅,「好,我下次去就给你捎些。」说完便顾自道别径直走了。
见他无动於衷,红杏有些气恼地踹了篱笆一脚。
村北的荒宅因长年空置没有人住本来破烂不堪,经过整理和修缮,阮素雪还圈了个苗圃出来,倒也有点像人家的样子。
凌青推开木门,见阮素雪正在院子里伺弄那些药草,便要招呼她过来帮忙拿一下东西,不想腹部传来一阵抽动,倒吸了口冷气伸手扶住门框,手上的东西掉了一地。
「凌青?」阮素雪被声响惊动,连忙过去扶他,「怎麽样?」
凌青摇摇头,然後略有些尴尬地笑笑,「他好像……在里面动。」
听他这麽说,阮素雪便也笑了起来,「都说让你在镇上住一晚再回来,你非要赶这点时辰,这不……他闹脾气了。」说着从凌青手里接过药包和老母鸡便往後院走,一边走还一边回过身来道,「说来这魁石莲还真是好东西,也让你们大男人尝尝这女人十月怀胎的辛苦。」
凌青轻叹了口,弯腰去捡掉了一地的萝卜和白菜,心里嘀咕,又不是每个吃了魁石莲的男子都会和男子……
甩甩头,抱起萝卜和白菜往厨房而去。
算算时间,孩子在他肚子里也快有五个月了。但不知是否因为他是男身,又自小习武腹部肌肉紧实的关系,五个月在阮素雪那里看来已经十分明显的肚子,到他这里不过就像微微发福稍有些突起而已,加之天也冷了衣服穿得多,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变化。
不过这样也好,凌青剥着菜叶抬头偷瞄了眼阮素雪快要临产的大肚子,暗想,至少还能帮把手做做事,要是真顶着阮素雪那样的大肚子,估计只能装病整日躲在屋子里了。
「凌青,那边温着药,你去把药喝了。」
凌青停下动作,微微皱眉,「还要喝?」那安胎药既苦又涩,喝完直反胃,害他现在一听喝药两字就犯怵。
「要喝!」阮素雪斩钉截铁道,还故意严肃了下脸上的表情,「你难道打算不听大夫的话?」
凌青无奈,放下拣了一半的菜将手在衣服上擦擦,走到另一边把小炉子上熬着的药罐取下来倒了小半碗,做这个的时候故意用身体挡着,却听身後冷冷的又很严厉的声音传来。
「给我倒满!」
凌青刚把药罐放下,听到身後的命令,苦着脸将药罐再拿起将墨黑的药汁倒满一碗。
找到令他怀孕的原因之後,阮素雪也不多问其他的,只一心一意照顾他肚子里的小东西,完全是个大夫的样子。这让一开始对自己身体变化多少还有些抗拒,同时又伴着不好意思的凌青渐渐放下思想的负担,时候一长也不再别别扭扭说什麽洗澡的时候不敢看自己的肚子这样的蠢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