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不禁心生这样一幅画面,有人温雅如墨,骨子里浸透了这份清雅,蕴着西子湖畔的薄雾,眸眼里低敛着山明与水秀,擎一把紫竹骨伞,淡邈的身影款款融进烟草飘絮里,如诗如幻。
只是这芳草碧绿的时节,挽月山庄却笼着一层令人压抑的沈寂。
飞照阁里这些时日药香不断,苦苦涩涩的味道,混在绵绵细雨里,飘散不去。
阮素雪将空的药碗递给身旁的丫环,而後起身动作很轻地将床帘放下,尽量不打扰到躺在榻上的人。
床帘细细密密、严严实实地垂着,看不见床上躺着的人,只有一只缠满白布的手放在被褥外,没被床帘掩进去。阮素雪小心地将那只手拾起搁回帐中,然後便带着丫环动作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门吱嘎一声,如喑哑的低泣。
「祈夫人……」等在廊上的中年男人一脸担忧,才开口,被阮素雪一个噤声的动作给止了声音。
男子点点头,跟着阮素雪沿着回廊慢慢走。
「我给凌青用了点安神药,估计能睡上几个时辰。」阮素雪轻声说道,「他吃过魁石莲,伤愈得奇快,加之我阮家祖传的续筋接骨的独门秘方,日後再要使剑应无大碍。」
「这些时日劳烦祈夫人费心了。」男人拱手作了一礼。
「哎,哪里的话。」阮素雪回首淡淡看了眼闭紧的房门,又回过头来,「若没有凌青,今日我母子也不会安然在此……凌庄主本该抱着孙子怡享天年,因为我也……」
凌广海摆了摆手,「祈夫人不必自疚,祈将军一生为国戎装不解沙场退敌,却遭奸人陷害,霍贤那老贼竟连夫人一介女流以及未满周岁的孩儿也不放过,叫我等如何袖手旁观?况祈将军还曾救过老夫一命,只是没想到……凌青那孩子,竟然执念至此。」
阮素雪没再出声。
凌青的情况很不好。
那天回去看见那样惨状,阮素雪心痛与悲愤之余也意识到当时这情况对他们很不利,惟恐村人发现到时解释不清,她连夜带着凌青和祈昭离开了青云县。
到了杨州见到威远镖局的分号,她将杨镇海的令牌拿了出来,让威远镖局立刻联系挽月山庄的人。凌青身上的伤很重,右肩那剑正好穿过琵琶骨,伤了经脉,左手腕骨折裂,还有严重的内伤,但是最重的伤却不在身上……
阮素雪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样的高手,竟能将凌青伤重至此,她也无法想像当时是怎样的情况……实则是她不敢去想,那样血腥而残酷的画面恐怕任谁都承受不了,只听到凌青在昏迷中痛苦的呓语和几近绝望的嘶喊,便教她心痛如割,每一次都几乎是流着泪将伤药给凌青喂下去的。
凌广海很快便带着人找来,见到她们时凌广海也是一愣。原来前不久才从东离暮云那里得到了宫里的消息,说祈靖越的遗孀遗子已亡,和她们一起的江湖高手生死不明,显然没有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他那生死不明的儿子,更没想到祈靖越的夫人和孩子竟然还活着。
阮素雪不放心将伤重的凌青交给别的大夫,便带着祈昭和凌广海等人一起回到了挽月山庄。
凌青这一路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的时候宛如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以前那份温雅沈敛,像只不受控制的野兽,狂躁的,赤红着眼睛见人就要杀,几个人都拉不住,甚至连凌广海也认不出来。阮素雪只好在他的伤药里下安神的药,凌青便一直睡,但也不安稳,常常一边发汗一边梦呓,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孩子」「孩子」。
这样子是再瞒不下去了的,阮素雪只好告诉凌广海,他们本该有个孙子,只比祈昭小几个月,但被霍贤的人当成是她的孩子……凌青没能救下孩子,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才……
凌广海和凌夫人自然是沈痛万分,那是他们的长孙,却连一面都未见到。
但是阮素雪知道,凌青心里的痛苦更甚。他经过了多少日夜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自己以男身孕子的事实,又捱了那几个月才把孩子生下来,那是他的心头血,掌心肉……她甚至还记得青年淡笑着说,那是他的孩子,是将来要继承挽月山庄的人,而他,则要当个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时温和淡然的坚定……但是一切都宛如昨日,又都湮灭进昨日……
在挽月山庄休养了一个月後,凌青的情况稍有好转,清醒时不再暴躁发狂,只是把自己关在房内,很安静也不开口说话,几无生气,而夜幕落下之後,却仍是要靠安神的药才能入睡。
阮素雪见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心里不忍但又无计可施,她可以医好凌青身上的伤,但是他心里的伤……无药可医。
这日,阮素雪仍是和丫鬟给凌青送去汤药,并在一旁要看着他喝完。看凌青面无表情地默默将碗端了起来,又什麽话也没有地大口大口喝下去,阮素雪不禁想起那个时候青年想尽法子躲开逃避喝安胎药的模样,鼻子一酸,撇开头去。
「祈夫人……」
阮素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那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再唤了她一次,这才惊愕地看向出声的人,正对上对方淡淡的眸光。
「祈夫人,我想看看昭儿……」凌青声音很低地说道,一直茫然无神的眼眸竟然有了点点光彩。
阮素雪心口一跳,这些时日她们在他面前都绝口不谈孩子这个词,也让奶娘把祈昭抱得远远的,生怕孩子的哭声刺激到他,现在他突然开口说要看孩子,让阮素雪多少有些犹豫。
「祈夫人,你别担心,我就是很久没见昭儿了,有点想他。」
凌青这样说着,言语里带着点恳求的意味,阮素雪想了想,心里一软,还是吩咐丫鬟去让奶娘把祈昭给抱了来。
祈昭已经半岁多了,五官长开便更显得俊气,浓眉似剑颇有武将之姿,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被奶娘抱在怀里,他手指着东指着西,小嘴咧得开开的,唔哩昂哩的不知道要表达什麽,伶俐的模样很是讨人欢喜。
阮素雪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抱到凌青面前。凌青愣愣地看着在阮素雪抱在怀里不安份地动来动去的小家夥,眸眼里满是爱怜,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摸祈昭鼓鼓的小脸,小家夥不怕生人,只咧着嘴咯咯地笑。
凌青不禁嘴角微微一弧,露出一抹浅笑,「昭儿长得真快,之前才那麽点,现在大了不少。」
「小孩子嘛,一夜长三长。」见他情绪还算平静,阮素雪松了口气,还把孩子抱近了凌青一些,逗着孩子道,「我们家昭儿是要快快长,长大了才好拜凌叔叔做师父,然後要长成像凌叔叔这样的温雅谦逊……」
凌青摸着祈昭脸蛋的手一下停住,脸上的笑意也顷刻僵住。
『你呢,长大以後要像爹现在一样,当个内敛稳重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要学你爹……』
眼前蓦得一片血红,耳边是孩子刺耳的哭声,明晃晃的刀身上映着某个人冷然的表情。
刀挥起,落下。
不要……那是我的孩子!不要──!
「凌青!凌青!」
阮素雪的声音让凌青猛然回神,昭儿大声地哭着,凌青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捏着昭儿的胳膊,被火烫似的将手收回来,阮素雪连忙转身将祈昭交给奶娘抱着。
见状,凌青有些惊慌地看看自己的手,然後抬起头看着阮素雪讷讷地解释,「祈夫人,我、我不是存心的……」
阮素雪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没有怪他,叫他别放在心上,「我和凌庄主商量过了,想要送你去青鸿山玉元真人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一来你以青鸿派的内家心法筑基,有他们相助对你恢复伤势大有帮助,二来,跟着玉元真人讲讲道,研习研习修养身性之法,对你也有好处。」
凌青不响,只睁大了眼睛看着阮素雪,眼底噙着茫然和无措,有那麽一点好像被丢弃的可怜,半晌才点点头,「好」字说得很轻很轻。
「那你好好休息。」阮素雪说完,便和奶娘还有丫鬟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凌青看着门的方向出神了好一阵,然後视线转回来落到挂在墙上的归梦上。
次日一早,凌老庄主、凌夫人还有阮素雪正在用早膳,丫鬟慌慌张张地冲进饭厅。
「老爷!夫人!不好了!少、少庄主,不见了!」
吧嗒!
有人手中的筷子落了下来。
藏情Ⅱ 19
寥无人迹的山路上,飞尘连天,急掣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不绝。
「驾!」
催促马儿的同时「啪」的一声清脆马鞭声落下,骑马的人显然还嫌马跑得不够快,不停用马鞭抽打马臀。
从京城到此,日夜不停,燕云烈一心只想着,快点,要再快一点。
数日前,有人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交到他属下的手里,收信人是天绝教教主燕云烈。
他拿到信,只当又是什麽拜帖,漫不经心地拆开,展看信,下一刻却是倒抽一口冷气紧接着整个人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信笺上只有一行字迹端秀的小楷,写着:拾君山,与君一约。
燕云烈捏着纸笺的手抑止不住的颤抖,嘴里喃喃不止,「拾君山……拾君山……」和他在拾君山有约的,只有一个人!
『本座如何能不救你?即使你粉身碎骨了,本座也会一片骨一片骨,一根发丝一根发丝地将你拾回来……』
是秦林!是秦林!
燕云烈捏着那纸笺情绪亢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该要如何宣泄此刻心里的喜悦和难耐,只恨自己不能生出一双羽翼来直接飞去拾君山,或是练就那日行千里的御风之术眨眼一瞬便能见到朝思慕想之人。
於是草草安排了下身边的事宜,然後便一路骑马飞奔向拾君山。
上一次和秦林两人来拾君山,也是差不多这个时节。
山崖上那棵曾经用来绑过绳索的大树,触动地脉导致天摇地动而留下的狭长地裂,昨日情景一一在眼前浮现,燕云烈勒了勒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山崖边站了一个人,背对着他,白衣飘然,玉簪挽发。
翻身下马,燕云烈一点点走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之前虽然亦是欣喜并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但是他也曾想,也许这只是一个误会,又或者秦林根本不会出现,但是在见了山崖上那人之後,他一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
那抹纤瘦淡薄的身影,就那样背对他而站着,静静的,悄然无息的,仿佛连周围的一切也都静止了下来。
燕云烈心里腾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情绪,微涩带苦,又沁甜怡人,一时之间竟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秦林,那个看来成熟稳重内敛温厚,实则莽撞冒失脾气又燥的秦林,那个总是心里藏着事,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秦林,那个不告而别让他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的秦林,那个……他心心念念喜欢着的,甚至连生命都可以为之放弃的秦林……
「秦林……」他开口唤了一声,只觉这个名字陌生了许多,他都觉得有些艰涩地难以念出来。
多久了?
好久好久……久到就好像分别了几生几世,他几乎要忘记了他的声音,几乎要记不清他的身形。
这一别,几成陌人。
山风斜刺里吹来,掀起彼此的衣袍,猎猎翻飞,枝叶耸动和着风声一声一声尖锐的呼啸,燕云烈在他身後数丈站住,垂在袖子里的手,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
「秦林?」他又唤了一声,对方依旧没有反应,燕云烈隐隐有些不安,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走上前,挪动脚步来到他身後。
「告诉本座,为什麽要走?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後,本座……」边说边将手放上对方的肩头,要将他扳转过身来时却突然感到有什麽地方不对劲。
杀气?!
对方顺着他手上的力道缓缓转身,燕云烈没有见到记忆里的银质面具,落目的,是一双被仇恨和杀欲所占满的眼眸。
惊愣之时,对方胳膊一振,燕云烈连忙回身避开,却感觉有什麽刺破他的衣衫,冰冷寒凉的东西擦着他胳膊的皮肤划过,带起火辣辣的刺痛。燕云烈劈手而下,打掉对方手里闪着银芒的东西,当啷一声落地,原来是可以藏在掌中的短匕,若不是他躲闪的快,估计那出奇不意的一刀已经正中心脏。
但是对方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翻掌到身侧,五指一张一收,霎时一抹寒光卷着绿叶草屑自树丛中旋出,落得对方手中,却是柄剑。对方擎剑一挥,扫起地上沙石尘土,迷住了燕云烈的视线。
燕云烈如何也想不到一眨眼,情势变成如此,山风挟沙石为对方做了很好的掩护,显然对方谋划已久,一计不成再又一计。虽然对方手伤未愈,剑气不足,剑势凌乱,但招招皆是向他要害,似不取他性命便不罢休。
燕云烈以掌为剑,将对方逼至崖边,看准一剑刺过来,食指和中指一夹,将剑停住,「为什麽是你?秦林在哪里?」声色严厉地问道。他自然认识眼前这个人,但是此时此刻他一身杀伐之气,眸光狠戾,目有血丝,绝非自己记忆中还算温雅君子的挽月剑凌青。
凌青的剑被制住,身後又是万丈悬崖抽身不能,但他却是嘴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起来,那笑说不上的诡异与阴冷,燕云烈感觉眼前这人好像中了邪一样,正要抬手一掌劈晕他,下一刻,凌青却是比他先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嘴角仍是挂着那样子的笑,但又多了几分说不上的奇异感觉,像是绝望,像是哀伤,又像是抛空一切的无所留恋。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要带你永堕地狱的人!」
凌青平淡无惊地说完,手上归梦一抽,脚下一踮整个人向後倒去,同时,抓着燕云烈的手用力一扯,竟是带着他一起纵身下万丈深渊!
「你做什麽?」燕云烈吼道。
「要、你、死!」
山风将凌青云淡风清的那几个字带到燕云烈耳边,燕云烈心头一怒,翻手一掌打在凌青胸口上,灌了内力将凌青生生推开。凌青抓他抓得很用力,被燕云烈用掌力推开时仍不松手,竟将他一片衣袖撕了下来。
燕云烈一掌上去,借力而起,眼尖看见崖壁上的岩石突起,一伸手牢牢扣住,吊在山崖上。
凌青任凭自己往下掉,看着越来越远的燕云烈,胸口闷痛,血顺着嘴角挂了下来。
一样的情形,却是全然不同的下场!
他一心要杀燕云烈为孩子报仇,甚至想若是不行便能同归於尽。但此时此刻粉身碎骨之前,却是心痛如裂,是为惨死的孩子,也是为自己的失手,而更多更强烈的那蜂拥而至的情绪却是为着眼前他曾经深深喜欢着,如今又恨之入骨的人。
『本座如何能不救你?即使你粉身碎骨了,本座也会一片骨一片骨,一根发丝一根发丝地将你拾回来……』
眼前模糊一片,凌青闭上眼,展开身子,想起阮素雪对自己说过的话──
忘记他,不要再去想,就当他从来都没存在过……
是了。
死了,便什麽都不用想,死了……便什麽都能放下……
藏情Ⅱ 20
燕云烈吊在半空,低头便看见对方直直往下坠,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然後似放弃了一般,缓缓闭上,平展的身子,白衣振风,宛如败絮落叶,无凭无依。
见此情状,燕云烈不由心中狂跳。
此情此景太过相像!竟让他想起秦林为救他而被山石打中摔下山崖的画面。
一个念头猛然生出,这个人,应该和秦林有关系!
扣住突翘起的岩石的手松开,燕云烈脚在岩壁上一蹬,直冲了下去。掉过一次他也有经验,追上凌青之後一手揽住,另一手一挥,一股犀利掌风扫平下面一大片树丛。
哗啦!
折断的枝丛缓冲了下坠的力道,两人摔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