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何穆简单地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几个老部下的手,“大恩不言谢。”
“何局你别这么说。”石嘉文抿抿嘴,“快走吧,拖久了别人会怀疑。”
何穆转身,有力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着西北方向走去了。
何穆在身后听见董亚曦他们对着琵琶河水开枪的声音,四个人一共打了三枪。刘立志还像模像样地配合着枪声儿大吼了一句:“站住,别跑!”
何穆忽而觉得舒心了一下,嘴角上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豹子一般沿着道路飞跑起来;前面是马荞区,他知道只要他离开了这个市辖区,他就自由了。
他再也不是公安局长,甚至也不是何穆;他从此就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自然人。苏略、方驰、刘肇青、江秉宪,这一切都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他可以偷渡到俄罗斯,到东南亚,去找个身份重新开始。何瑨宁说过要移民加拿大,他可以换个身份换个国籍跟他一块儿去,在那里他们永远不再是叔侄,他们能光明正大地结婚,光明正大地相爱。
何穆一路奔跑,城郊清新的风和植物气息不停扑打在他脸上,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少年。他在疾驰中想起许多早年的往事,想起风华正茂的何穆和稚气未脱的何瑨宁;他开始想念十年前那个一笑就习惯性皱眉的少年,那个总拿一副好奇眼神注视他的少年,那个叉腰对所有人宣示着要当法学泰斗的少年。
何穆觉得自己像是有一身的劲儿没处宣泄,心口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宁宁,我回来了!”
廖党生知道何家出大事儿了,没为难何瑨宁按时来上班,由着他在家里被软禁。
何瑨宁在家里前思后想,头发都快想白了,没想出什么好辄来。他缩在房间里见天地收拾出国行李,几个大箱子满上了又倒空,倒空了又满上;何瑨宁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折腾什么,他觉得何穆马上就要放出来了,马上就要跟着他一块儿移民加拿大,他得提前把东西都置备好,不然何穆这人脾气重,寻不着东西要骂人。
他下意识地会去想,要是当初杀了苏略直接去自首,仰仗着何穆跟自己的关系,至多是个防卫过当转故意杀人,到牢里蹲个三到五年,兴许也就出来了;何穆也不会进去。
何瑨宁把箱子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四回之后,蹲在地上哭了。
何瑨宁被何娓妮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廖党生常常打电话过来关怀,何瑨宁听不得他的声音,一看是廖大状的来电就统统挂掉。廖党生碰了几次壁也就乖觉了,只有邬红梅算是比较执着。邬红梅前一阵儿是不理何瑨宁的,这下子何家出了事儿,邬红梅也跟着着急,一天到晚没事儿就往何瑨宁家打骚扰电话。
何瑨宁心里魔怔,跟邬红梅在电话里也一块儿魔怔起来。邬红梅只晓得何瑨宁这阵子心里不痛快,业障深得很,捧着电话栖栖遑遑地就开始给何瑨宁念大悲咒;何瑨宁六根不清净,听来听去只会南无菩提夜娑婆诃。邬红梅倒是在电话那头念得起劲儿,何瑨宁心里一个凄凉,举着电话就说红梅,下辈子我要是不喜欢男人了,我就上门儿来娶你。
邬红梅磕巴了几声儿就把电话给挂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打来过。
何瑨宁盯着自家座机一阵阴郁,心说难得有个能跟我说上话的伴儿,怎么又被我自己给断送了呢。
何瑨宁从网上给自己下了套大悲咒,天天放给自己听。楼上的猫对此很有意见,自从何瑨宁开始放经文以后就再也不顺着空调外挂机跳下来找他要吃的了。
何瑨宁看着在别家窗台上摇曳生姿的猫尾巴,心说你们都不来就算了,老子不稀罕。
何瑨宁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只觉得自己的血性都要被磨光了。
何娓妮最近一次送饭过来的时候带着她的私人小秘书,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主儿。何瑨宁一看这阵仗不对劲儿,脸色还没来得及变就被那小青年连拖带拽地弄进屋子里反锁住;何瑨宁气疯了一个劲儿在屋子里踹门:“何娓妮!你好歹是我姐,你他妈想干什么?!”
何娓妮在外一声不吭,何瑨宁听到外面一阵搬东西的动静,何娓妮领着小青年在他房子里进进出出了好几回,最后是那小秘书沉默着把何瑨宁的房门一开,放下饭盒就要走。
何瑨宁凶神恶煞地扯住小秘书:“小褚,我姐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褚赔笑:“瑨宁,对不住,这也是娓妮姐的意思,我就是个拿钱打工的。”
何瑨宁被关了一个多礼拜,之前一直在阴郁,到了这个点儿上终于整个人都暴躁了,挥手就直接抽了小褚一个耳光:“你他妈跟我说!”
小褚不笑了,捂着脸溜边儿走。
“回来!”何瑨宁惶恐地拽住他,“怎么回事儿?!”
小褚一皱眉:“娓妮姐是为你好。”说完奋力甩开何瑨宁,惶惶地出门了。
何瑨宁冲上去要堵门,晚了一步,脑袋被撞了;气急败坏去扭门的时候,外面的小褚正在拿着钥匙反锁。
何瑨宁狂怒着踢了铁门一脚,顾不上疼,又一瘸一拐地红着眼冲到阳台上对着楼下何娓妮的车子怒吼:
“何娓妮!你他妈非法拘禁!”
一时间整个小区都是何瑨宁的声儿。
何瑨宁居高临下,隔着铁花栏杆见何娓妮木着脸坐在副驾上没搭理他。何瑨宁眉毛都快扭成一团,一个闪神忽而发现楼底下一直停着的一辆银灰色海马不见了。
何瑨宁没顾上去看何娓妮,盯着原先停海马的那一小块儿地方,心下突然一沉。
何瑨宁被软禁着的这几天一直守着电视电脑看,刚开始方驰的枪击案在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这两天就只剩议论,没见有新的文章报道;何瑨宁凭着职业敏感就觉得这事儿不好,八成是警方那边已经开始封锁消息了。这时候何瑨宁家楼底下就突然冒出一辆银灰色小海马,日夜兼程地停在同一个地方,车头正好对着何瑨宁家的小阳台;何瑨宁晚上关了客厅大吊灯偷偷摸摸潜出来看,曾经在后半夜看到海马车里有烟头在一明一灭。
何瑨宁知道市局刑队里有一辆没上白牌的海马,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辆;在那海马不眠不休地停了几个昼夜之后,何瑨宁不得不估摸着这车就是公安局开来监视自个儿的。警方会监视嫌疑人家属,最大的可能就是嫌疑人在逃,警方需要在嫌犯可能出现的地方守株待兔。
何瑨宁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有点儿激动。他上了瘾似地一天出阳台看那小海马六七回,为的就是确认一下何穆是不是还在逃。
在逃,至少说明何穆尚有一丝生机。何瑨宁前思后想,觉得似乎何穆逃出来会是个最好的结果;何穆在刑队里有董亚曦这几个心腹,真想逃不是逃不出来。
那辆海马仿佛就是何瑨宁生的希望,但是这会儿海马开走了。
何瑨宁心头一紧,觉得窒息得慌。他冲回去看刚刚何娓妮到底动了自己家什么东西,竟发现家里原本搁着座机电话的地儿被拔得只剩一条线,何娓妮二话不说把他家的电视和电脑统统搬走了。
何瑨宁木木然站在空荡荡的电脑桌前,手指在桌沿边儿上抠得直发白;他忽而深切地觉得,何穆八成是要完了。
44 继续出逃
“让开,我是住户,我要出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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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亚曦上城西看守所里寻了个年龄体格跟何穆差不多的犯人,默默地带出来提审。
刘立志眉毛有些不忍地皱了一下,跟董亚曦沉默着对峙了几秒钟,还是讪讪开口:“要弄伤痕的赶紧,这人身上不能有死后伤。”
“知道。”董亚曦一甩烟蒂,转身进审讯室去了。
石嘉文在桂安桥底下拉了两大桶河水回来,董亚曦叫人把河水往大盆子里一倒,摁住犯人的脑袋就往水里淹。
刘立志在审讯室门口烦躁地抽烟,等那犯人渐渐消停了,这才走进去帮忙剥衣服换衣服。
“鉴定中心那边儿,你打好招呼了么?”刘立志问他。
“打好了。”董亚曦阴沉着脸,“到时候让家属来签个字,弄好了直接去火化。”
“让娓妮姐来签字,别叫小何。”刘立志看他一眼,“小何可能认得出来,保不齐又要出什么岔子。”
“再过几天都泡烂了,谁还认得出来?”董亚曦疑惑地看老刘一眼。
“难说。”刘立志干脆地下了结论,不再说话了。
何瑨宁把何娓妮塞给他的盒饭扒了几口,蹲在衣柜前面开始划拉自家的床单。
何瑨宁把自己家里能扯的大幅布匹都扯了出来,用裁纸刀划成条拧成绳,结结实实地弄出一条长绳子来。
阳台上锁着铁花,何瑨宁前前后后把自己家侦察了一遍,只有浴室里有个半米见方的小气窗,他要是有心出去,从那儿也不是不可以。
何瑨宁边划床单手边抖,心里倒是冷静得很。何穆一定是出大事儿了,不然何娓妮不会这么大动干戈地隔绝自己与外界的联系。何瑨宁觉得自己一定得想个法子先跑出去,他得知道外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然后再做进步一的打算。
顶好就只是何穆又被抓回去了,受些皮肉之苦是肯定的,至少还留得住一条命在。
最糟就是何穆死了,还是在追捕的时候当场击毙;何瑨宁知道他们市局向来喜欢搞这个名堂,但凡是闹得大了点儿的刑案嫌疑人,一律能击毙就击毙。早年间凫州市局五年内当场击毙了四个,闹得最大的就是在小西厢围剿流亡毒枭郭一臣的时候,何瑨宁见验明正身的照片上那毒枭被打得脑浆横流,开枪的下的是狠手,一点儿救活的余地都没留。
验明照是内部资料,何瑨宁看得有些不忍,看了何穆几眼倒也没问为什么要做到这么绝。
有些嫌疑犯一旦处在一个重要位置,死亡就不仅仅是正义的呼声了;身上牵扯太多利益的人,黑白两道都想让他死,所以与其让他在司法程序里再多捅出几个篓子,还不如在这人没落网之前就一枪给个痛快。
何瑨宁系好绳结后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何穆的心腹是心腹,但这会儿何穆失了势,保不齐心腹们就会掉转枪口反补一枪。再说何穆算是年纪轻轻爬到正局级位置,官场上上下下盯着他的人多着呢。
何瑨宁胆子一横,栓好了长绳往楼下扔。时值半夜,楼下的小区幽幽暗暗像个大黑洞;何瑨宁踩着凳子颤颤巍巍爬到浴室小气窗上,紧紧攥着绳子咬了牙往下摸索。他前思后想,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扳回一局的筹码了,但至少这时候不想被蒙在鼓里。
何瑨宁抓着绳子的手稍稍有些抖,又往下爬了几米后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觉着自己拧的绳子像是不够坚韧,不知道能不能支撑自己顺利爬到一楼。何瑨宁悬在六楼的时候拽着绳子稍微荡了一下,想荡到六楼一家住户的空调外挂机上去,顺路就能踩着外墙水管往下爬;小区水管虽然是PPR,但绝对比自家拧的麻花绳子结实多了。
何瑨宁先是荡了一下,没荡上去,小腿腓骨倒是被外挂机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何瑨宁两眼直冒泪花儿,觉得上面拴着浴室水龙头的麻花绳像是松了松,自己整个人似乎是往下滑了几公分。
何瑨宁一阵心慌,看看下面离地尚有十多二十米,着着实实是害怕起来。何瑨宁腿长,这时候费力伸出一只脚去勾那搁置空调外挂机的铁架子,想先把自个儿给勾过去再说。
何瑨宁使出吃奶的劲儿伸出脚去点到了铁架子,刚想勾住时不知是平衡没掌握好还是上头的绳子又松了一截,何瑨宁整个身子忽而晃悠一下,左腿保持着伸出的姿势向那户人家的阳台撞了过去,直接踢落了人家搁在阳台上的一个小花盆。
何瑨宁被疼得不由得低吼了一声儿,随即飞快地咬住嘴唇。这时候何瑨宁整个人还跟树叶一样无依无靠地在半空中晃荡,看到这家人的起居室照明灯已经亮了起来,显然是已经把人家给惊动了。
小花盆从六楼落地在午夜寂静的小区里算是一声巨响,何瑨宁挺绝望地发现对面移动单元楼里的两户灯也跟着亮了起来。
小区保安室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眼看着保安们就要提着应急灯跑出来了。
何瑨宁一急,顾不得麻花绳儿结实不结实,蹭蹭蹭几下连爬带溜地把自己放到二楼。最后麻花绳儿长度不够,何瑨宁落地心切,一闭眼就松了手往下跳,最后是屁股着地,踉踉跄跄地起身在地上摔了两下,这才撒开脚丫子朝着小区后门狂跑。
何瑨宁余光瞄见小区的保安正提着大灯莫名其妙地朝着掉花盆的地方赶,一面跑一面心说自己还真是个倒霉催的,在自己家地盘上都还得跑得这么遮遮掩掩。何瑨宁晓得何娓妮肯定给小区的保安塞了钱,自己这一跑何娓妮铁定得第一时间就知道。
何瑨宁没朝着小区后门跑几步,后边赶到的保安似乎发现了那条从何瑨宁家小气窗上蜿蜒而下的自编麻花绳儿,一时搞不清是何种状况,紧张地捏着对讲机吼:
“各大门注意!有小偷!有小偷!”
何瑨宁哭笑不得,提着气儿就要冲出后门。后门那两个保安听了对讲机里的呼声如临大敌,提着截假警棍跑出来拦截:“站住!干什么的?!”
何瑨宁心一横,叉腰大喊:“让开,我是住户,我要出门儿!”
两个保安一看还真是住户,不好说什么,一头雾水地放何瑨宁走了。
何瑨宁听到后门的保安用对讲机跟同事联系:“后门刚出去一个住户,尚未发现小偷,尚未发现小偷。”
何瑨宁心里一慌,趁着夜色正浓飞快地跑出去了。
时值半夜十一二点,何瑨宁没地方买报纸,鬼头鬼脑地行走了几条街,一个多礼拜没出来见人,只觉得大街上汹涌的霓虹都可怕起来。
何瑨宁爬出家门时身上带着大量现金和信用卡,走了三四条街后找了家三星宾馆开房住下,吩咐总台的姑娘过会儿给他送几分当天的本地报纸上来,晨报晚报商报经济报都要。
他用总台的电话给董亚曦和刘立志都打了电话。董亚曦手机占线,刘立志二话不说直接问他现在在哪儿;何瑨宁火冒三丈,捂着电话听筒怒吼:“刘立志,你他妈是不是白跟了何穆这么多年?现在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要这样儿瞒我?!”
刘立志按捺着心智:“瑨宁你冷静点儿,没出什么大事儿,刚刚你姐打电话来说你跑了,你别做傻事儿。”
何瑨宁死拧着眉毛,心都揪紧了:“何……何穆怎么了?”
刘立志沉吟一下:“他……他没事儿。”
何瑨宁哽了哽,没作声儿。
刘立志刚说了这话就有些后悔,想着在电话里明目张胆地说这些有点儿不安全,稳稳神飞快对着电话补回去:“不管他现在出什么事儿,你得冷静,别在外面乱跑。”
何瑨宁一抖,咔嚓把电话给挂了。
他知道刘立志这么含含混混地一顿和稀泥,何穆就是真出事儿了。
何瑨宁黑着脸上到宾馆房间开电视,把宾馆里二十几个卫星台全部翻遍了,这会儿电视里不是连续剧就是午夜剧场,何瑨宁翻了半天没看上本地新闻,脸上神色难看得很。
何瑨宁在房间里转悠了好几圈,没见楼下总台的姑娘送报纸上来。他眉毛一挑,盘算着要是宾馆再不来人他就自个儿上外面找家网吧自己查去。